“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
君臣有别,生了这事,赵姝原以为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平息他的疑虑惊恐。未料老宦风烛残年除却尚存些昔年执念外,也早已生过些出世之心。
浑浊的目中,他只见一个饱受催折历经荒颓的小丫头,云泥殊路这一刻里奇异般得感同身受。
“好…好,都依大王所说。”不必虚言,许多年来,韩顺透过眼前的一国之尊天潢贵胄,莫名想起自己入宫时四岁的女儿。年深日久,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早模糊了相貌。
老宦忽然吞声恸哭,珠玉如瀑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却连一丝儿哭音都没有。
枯木似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隔空停在她额前伤处半寸,挤出个极难看的笑,问:“再唤一声阿翁,老奴替大王去杀了秦王孙,狗崽子!欺我赵国无人么!”
“阿翁是想到年轻时什么事了吗?阿翁你误会了。”星月炽盛,照得观星楼前一片堂皇,赵姝最是敏慧,举袖也不嫌脏就往老宦脸上按了几下。因恐这人真趁着疯劲做出些什么,索性三两句托出了寒毒之事,又催道:“我去楼内敷面更衣,阿翁速去召怀安王。对了!新河君亦知我身份,你在人前还是如常,万不可叫他察觉分毫,否则先生若要杀你,寡人也保不住。”
老宦点头,心里头晃过赵穆兕的名字,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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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姬显入宫已是后半夜,却给赵姝带了个上锁的锦匣。
巴掌大的铜匣一共三层,形制似一个微缩的食盒,三层圆塔的式样,雕镂极是繁复精巧。托在姬显手上,远观不过数寸长短,然则镶金砌玉又是纯铜实心构作,分量委实不轻。
“卿上回说,你能挟令西域商队调动诸小国人马?”三更初刻,夜正是最冷最浓之时,赵姝顶着一脑袋狼藉,只随意拾掇了番,上前拎过铜匣子直入正题。
“大王错了,不仅是西域商队……唉,小心!”姬显打量过她脑袋上的伤,正要纠正辩驳,不防赵姝心不在焉被铜匣拖得一个趔趄,姬显立刻猱身近一步,一手托正铜匣,另一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朝自己怀中带了下。
其实原本赵姝只是没拿稳被手上物事带得坠了记,哪料到被他一扶反彻底失了重心,他的手托得用力且人立稳了也并不急着放手,如此便是十足得僭越了。
“多谢。”气氛尴尬,赵姝下意识地就欲自责圆过去,她两手抱稳了铜匣就要从对方怀里出来,一面掩饰转口问:“这匣子不大倒重得很,卿要献礼,又何故锁着呢?”
“这是晋阳君留下的,他特命属下晚些来献。”说着话,托在她背后的手却不松反紧,清瞿的一张脸上竟目露骇然痴迷,蛇一样有如实质的目光腻过她面额眉眼,突然来了一句:“大王,你身上的寒*七*七*整*理毒该是已经解了吧?”
“怎么了?”赵姝虽然讶异,可经历过这一切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很难在她心里再起波澜。她甚至连动怒都不曾,只是用胳膊肘不再客气地格挡着脱开身。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嬴无疾体内残毒,而是站稳了目中冰冷平和地望过去:“兄长留了什么话,要等一月后才来说?还有卿与兄长的挂碍缘故,不如也一并说清了。”
今夜近前细看,她才发现,姬显实在是面熟的很,从前在邯郸时定然是见过的,只是未必说过话,没有太多印象。他举手投足言谈行止里,都似带了赵如晦的一副影子。而他比兄长更年轻些,只是前两回见时,总一副板正恭谨的做派,容易让人忽视了他尚算清俊少艾的容貌。
姬显的确是被赵如晦的影子养大的,二十年前,赵姝尚未出世,还尚在襁褓中的姬显就被国师季越从旧晋末支里抱养来。
季越为了让他听话将这幼子养在暗室里,待他比禽畜更残忍严厉。再后来,赵如晦惊闻赵姝遭际,便从季越处将人要了过来,亲兄弟一样养在外头。赵姝时常在外头晃,他便总是让姬显在暗处看着,时时灌输,日日重复,便要将自己一番不能说的心肠复刻到姬显身上。
姬显较他小五岁,无亲无故,即便是人长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偏好,但要彻底摆脱被刻意设定好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显然是不太容易的。
连他今夜对赵姝和盘托出的话,也都是早被设定好的,他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只有说实话才能取得赵姝信任。
“呵,父王自以为无子是秘辛,不曾想知道的人竟这么多。”
姬显没有隐瞒,他将开铜匣第一层的钥匙递过去,甚至直白道:“晋阳君也给臣留了信,他说大王若思念成疾时,可令臣入夜伴驾。”
赵姝没应声,还没被那句‘思念成疾’刺痛,展开第一层的一卷月白素绢,看了上头赵如晦亲笔后,险些立不住身。
绢上一行苍劲墨书——见字如面。小乐,哥哥这一生苦心孤诣地筹谋,到今日替你解了寒毒,我虽死犹生。长篇大论不必,毕竟我已稳操胜券。可倘若真用得到这字条时,但愿你不要怨我。且记着,万莫放王孙疾活着归秦。
阖目唇角颤抖地出了一口长气,她避开姬显搀扶,尤是闭着眼,伸长胳膊朝对方摊开手,气滞许久才匀出一分道:“还有两把。”
“晋阳君定了时候,还不到……”
赵姝陡然发起狂一样,闭着眼把铜匣子朝砖地上狠狠砸去,巨响过后铜匣精巧的缘边金饰‘叮哐’着散落一地,只锁匙完好。
她蹲下身查看了番,发现锁头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属所制,怕是刀劈斧凿不成,倘若以烈火熔时,又帕会连匣中绢帕一并毁了。
身死念存,一个人竟能连死后之事都算计到这等程度。
自那日宫变后,除了医札,赵姝听不得任何同赵如晦有牵扯的事,她甚至连他归葬之地都不知在何处。
将铜匣来回翻看数遍,无计可施,一如他孤身执意要去争位,她纵是早知有生死之忧,整整四个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死地去。
她蹲在地上猛地抬眼,姬显一身月青广袖,那副固执端俨道貌岸然的意态简直同赵如晦一般无二。
“晋阳君遗命臣不敢擅改。”他拱手作礼,而后亦朝她跟前蹲下身,目中看似慈悯实则探究:“王上恕罪。”
她被堵得无法,忽而扬眉对望过去,痛得神智恍惚,便极妖冶寥落地笑了:“怎么,时机未到,是要等到你一个替身躺到寡人榻上吗?也罢,卿点个头,寡人今夜就招你入幕。”
第95章 四散4
“微臣合敢。”看出她形容不对, 姬显脸上表情变幻凛然自问。他是受周礼大义熏陶长大的,纵是如今承袭了旧晋掌半朝权柄,也只能苦笑着伏地朗声:“请王上治罪,只是晋阳君待小臣如兄如父, 他的遗命不能违。”
“他的遗命……”赵姝瘫在地上, 痴痴地笑:“赵如晦, 你到死了还要制着我。”
君臣二人对峙无言,窗外天色乌黑如墨,黑沉沉天地无声, 她正被这空寂罩得心底恐惧,便见一道影子晃过。
“姬显!吾王命你交匙, 你若不从, 今夜别想活着出殿!”韩顺拐着腿竟是举剑而入, 剑尖直指过去。
剑长足有五尺, 几乎与韩顺的身量差不多, 拎在他手里有些可笑,这样长度的铁剑当世罕见, 削金如泥难以近身, 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姬显侧目扫了眼这老宦,只若有所思地轻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过后,赵姝制止不及, 就见韩顺真个举着剑就那么刺了过去。她忙起身还未立稳, 只见浅青烫金的广袖一扬, 眨眼间, 韩顺手里长剑被夺, 人也似个破布袋子般飞起又落下连着撞翻了两座小几槅架。
“阿翁!”她忙捏紧指尖,快步朝持剑人过去, “你别伤他!”
到了近前,姬显尤拖着剑只要随手一挥时,就能叫她毙命。
他没有立刻弃剑,目有威压不满地看着这或是早就排演好的一场,虽则过分却更是可笑。
他垂首望着这着了男装面目稚气的君王,望着她绣口如樱,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史册逸闻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模样。正慨叹皱眉间,就见她忽搓动颌角,两下里颊侧边缘分出条缝来,再一撕时,露出一张带伤却清艳的脸。
见惯了她男装矫饰的样儿,姬显并没见过她的真容。
其实最初在客店里扮作仆从在暗处见她时,他是不信这鬼机灵一样的男孩子是赵王独子的。再往后,他每个月都能看到她一二次,起初年幼,他常将自己与她作比,其实更多的是嫉羡。嫉羡她不过是染了寒毒,就能受晋阳君偏爱,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地活,好像连学都不用上,邯郸城赵王宫都不够她玩乐的。
印象里,她一直是很普通寡淡的相貌。
而眼前,她的脸一下子生动清艳起来。他跟着赵如晦早见过美人绝色无数,可如此容貌,还是平生仅见。
尤是那一双圆而上扬的杏目,到今日,望着人时,依然透着赤忱纯良。衬着她头脸上青肿,谪仙困世一样,莫说是世上凡俗的摧残磨难,仿佛便是堕入十八层炼狱阿鼻,她的神识魂灵仍旧还会是这样死性难改。
她眼周一圈还余先前哭过的残红,就这么垂袖仰面,忽然俏生生朝他一笑,那圈残红在睑下堆作一汪春潭,藕色檀口微启,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几乎是柔声呓语地哄他:“卿想要什么都可,就将钥匙给我吧,好不好?”
姬显整颗心狠狠一颤,第一次真实地觉出自个儿来。
就是这么个愣神的空儿,赵姝袖摆朝他脸前一拂,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唤了声便摆着身子,只退行了五步,长剑‘镗’然坠地,人便失去了知觉。
“王上要寻东西,老奴现就去他府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
赵姝沉吟着先于老宦搭了下脉,确认了没有伤及脏腑后,她背过身去,叹了声道:“他是来取信于我的,也未真的伤你,阿翁你去他衣衫里翻一翻,应当就随身带着。”
韩顺也没问,依言只翻了两下外衫,片刻后就在革带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两把。”韩顺拐着腿没多说什么,过去抱起摔裂了缘角的铜匣子,他觑一眼赵姝单薄背影,踟躇了番,突然不合时宜地用一种欣快感叹的语气喃喃道:“唉,真是各人有各命哦,这御用的物件连个匣子都做得如此精巧。啧啧,这小食盒连个馒头都放不进,瞧瞧这錾金掐丝的工法,就顶上这枚蓝玉,莫不是就能换一座城池呦。”
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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