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说了一箩筐撒娇撒痴的好话,而听者犹如入定一般,嬴环恼得一把推了过去,甚至还还喊出了从前的称谓。
赵姝一个趔趄,才转头茫然无措地望过去,呓语般唤了声:“公主。”
她面容清冷目色悲悯,在冰天雪地的素白、满园异色的绚烂里,干净得似一尊冰玉雕就的神祇。
这就是嬴环最先爱上的模样,帝王之尊、圣人心肠、玉雪容颜。如此少艾,衬得母亲给她安排的儿郎,一个个污浊厌憎俗不可耐。
可这一声‘公主’过后,怪的很,一股子轻蔑失望的怨愤刹时攻占起嬴环的心来。她忽然觉着,眼前这个,怎的荏弱得不似个男子。
她以为‘她’会长大,一个连王叔翼都不惧的质子,一个心肠软到为了一群貂敢于得罪她的人,还曾为了救落水的她险些一同淹死。
可嬴环敢堵上前程执意要入赵和亲,不单是笃定这人的心性,更是希冀着看到‘她’成年的模样。
这等厌弃失望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念头,在赵姝从她怀里接过兔子后,嬴环扫了眼她被酒气醺得殷红的唇色,脑子里便跃过一个陪嫁媵妾送来的绢画,一时间臊得月面含春。
误称名讳,宦者令丁丑原是该斥,可抬眼觑见二人如此情景,犹疑了下,倒是没有开口。
赵姝醒过神,想起从前在咸阳时此女作为,心中厌恶。可因顾忌芈嫣权势,她抓过秋千上的锦貂披风将兔子裹了,还是敷衍了两句,一面匆匆往外赶。
自小受尽娇宠的嬴环又如何瞧不出她的态度,一路跟着到了两苑交界,心里头又恐又恨,她突然一把扯掉兔子身上的锦貂,口不择言阴阳道:“你以前不是说貂裘取法残忍吗!误打误撞做了这傀儡王了,自己倒也用上了?”
此等犯上谋逆之言,唬得才起身跟上的众侍从忙又一个个伏地。
“放肆!”赶在丁丑开腔前,赵姝陡然回身夺回锦貂。疑虑焦迫急怒交攻,当下扬起手就要甩过去。
嬴环素来恣意娇贵的一张粉面,霎时间满是惧色惶恐,妙目惊恐得睁大,雾蒙蒙得映着一个神态失常的少年郎。
这一掌还是没能打下去。赵姝收回手,将锦貂丢给丁丑,也不回避嬴环,道:“去赐与楚使。告诉他,让王妹戚英先行归赵,待楚国王位落定,再以国母小君之礼来相迎,那寡人必倾举国之力相持。”
说完这一段,她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嬴环,只冷淡吩咐:“公主不晓礼仪,传出去丢的是我秦赵两国的脸面,去捡几个资历高且严苛些的老嬷,请去藤萝斋习礼吧。”
藤萝斋地处赵宫西北,离着余荫殿和勤恤殿极远,前几代时本是宫人侍从居所,到赵戬后宫佳丽四五千人,就又在外围扩充屋舍迁走宫人,而藤萝斋则俨然成了年老又无势姬妾的居所,说白了,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方。
嬴环在秦宫时就是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她好热闹呆不住,遍咸阳也一处处踏过。来这赵宫一月,早就嫌闷把各宫尽数摸过,自然知道这藤萝斋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有宫人拂开皎月来压她,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远嫁和亲的孤零,骇得一下子就掉下泪来*七*七*整*理。
丁丑瞟一眼嬴环的脸色,他心中早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国公主唾弃的很,此刻便连忙看似恭谨小心地追问了句:“恕老奴多嘴,秦公主是去习礼多久呢?王上,老奴听新河君提过,说是雍国夫人月前得了嫡子,已经代衡原君掌事了。”
嫡子一事,嬴环全然不知晓,目下如此场面却从一个宦官嘴里听闻,不由得更添一层无措,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失望目光,这一刻才隐约明白猜度了些,哽得泪都止住了。
不提雍国夫人尚好,这一提时,赵姝想到那孩子的来历,又忆起从前这位夫人的专横暴戾,当下烦闷道:“三个月里不许出来,等楚国的事了了,再行定夺。”
丁丑压着喜色刚要应诺,就听一声暴怒凄楚的哭嚎响起,这一嗓子给他吓得险些丢了锦貂。
就见这秦国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十五六的小姑娘嗷一声挣开两个宦官挟制,一头朝自家大王撞去。
赵姝抱着兔子想要闪避,可早给这一年来的跌宕磋磨得身子虚软,而这嬴环日日各宫窜跳着,这一时又起了些疯劲,眼看着她兽一样歪垂着脑袋,这一撞势头必然不小。
婚仪未成,虽说宫中的眼线都清理干净了,可倘或秦公主撞伤赵王的事传至列国耳朵里,这样奇闻一个不慎或许就要名垂青史了。各侍从急得冷汗淌出,可巧离着最近的一个小宦会些功夫,这一急时,抡腿就是一个飞踹。
少女似一片云轻飘飘凌空腾起,又砰得一声重重滚落在地,若非皎月拦了一下,后腰就得磕上石桌。
见她疼得声都出不了了,赵姝心中不忍,却因熟知此女秉性,当即移步将踢人的小宦挡在身后不叫她看清:“你救驾有功,赐金千两,田百亩。请治粟内史寻一位富庶些的封君,就说是寡人的意思,去外头做幕僚客卿吧。”
那小宦愣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是千恩万谢地领命去了。在场众侍见状,无不在心里捶胸顿足,几个胆大的恨不能当场再去给嬴环补上两脚。
嬴环缓过痛,这一下是真的害怕到大哭起来。
“即便您是公主,也不敢犯了王驾呀!依我赵国妇人宫规,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啊,伺候秦公主,去领笞二十。”
丁丑试探着宣了宫规,不消他动手,见过了方才那一幕的众侍从一拥而上。几乎是争抢着,你一搡他一推的,七八个人有扯手的、压背的,刚一人揪着头发给拉起身,就又一个一勾在她膝弯里。
嬴环从前再厉害泼辣,那也是仗着权势身份,对着的也总都是各宫妃妾和宫外有头面的人物,又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还两下手斥骂两句,很快就发现,他们卯足了劲就为了刻意折腾羞辱她好媚主邀功。
“站着别动!这里是赵王宫!”瞥见皎月要动手时,她乜一眼还没离去的赵姝,忽然心头一凛,背着身对着皎月重斥了记,平生第一次,目中露出了灰败与绝望来。
无人制止,一个求功心切的老宦壮着胆子,察言观色几个来回,一咬牙将周遭两个同僚一把拂开。他扯着尖细鸭嗓破了音地高叫着按下罪名:“贱妇!你秦人觊觎我赵国,竟还遣你这贱妇来谋刺吾王?”
调拨给秦公主的都是宫内常年不得宠的,年轻些的尚好,这老宦年近六十历经四朝。在赵戬祖父那一辈,二十岁不到,他就因帮着旁的宠姬陷害自家主子,事发后作了替罪羊没为苦役。他在冷宫里熬了四十余年,这一次为秦国公主选杂役,他拿出了全部积蓄,卑躬屈膝地哀求从前的已然高升的宦侍,才有了这么一个出来的机会。
他腿脚不灵便,也是侍从里最年老的,就这么一个月,他就不知吃了这位公主多少排头□□。
人活三万日,他已过了两万余,残途暮年,他宁愿求死也不愿永远尘泥里过完。
老宦扬手,浑浊眼底都红了,‘啪啪’两个大巴掌,誓要向老天反抗他平生的卑贱屈忍,声若雷霆得霹退了众侍。
这两下极重,嬴环被劈倒着跌出去半丈远。她倒在地上,两颊立时高肿浮起,口鼻一同破了,鲜血淌水一样淋漓地滴在雪地里。
在众人惊异的呆愣间,但见那老宦踽踽迈步过去,竟是还要上手去殴,显见的是有些魔障了。
嬴环凄楚绝望,此刻就伏在地上哭,眼泪混着血沫鼻涕,妆面花了钗环散了,整个人一塌糊涂地躺在雪地里。
明眼人都能瞧出是闹过头了,可在场的除了皎月挣开人护了上去,没一个再吱声的。
哀哀哭声清亮凄绝里,老宦与皎月对峙起来。
丁丑捧着锦貂正犹豫,就听身后赵姝发话道:“住手吧。”
言辞里透出的疲累不愉令丁丑误解,他忙揣摩着补救:“韩顺你个老阉奴吃错药了,殴伤秦公主,来人呢,拖下去杖毙!”
名唤韩顺的老宦全身一个激灵,双膝一软他却没有跪下去,而是整个人伏坐在地上。浑浊木楞的双眼似愈发红了,‘杖毙’二字犹如千万根针刺着他垂朽的脑袋。求生之念顿时盖过四十年的卑屈愁闷,可又因自知没生路,恐惧深处,反倒酣畅着傻笑起来。
他边哭边笑:“小时候逃荒,娘让马贼开膛破肚,她眼睛里流着血说‘小顺啊,扶乩的算你是富贵命,是要做亭长的。’……”
眼见的是在胡言乱语了,丁丑要上前却被赵姝挥手制止。
“就差一步,越姬就能斗倒楚女,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若是成了,四十余年前,我可就是南垣亭长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都得封侯拜相了啊!”
老宦兀自沉浸般笑起来,只觉周遭鸦雀寂然里一阵烦心的哭声,他逡巡四顾,想叫哭者闭嘴,却在瞧见怀抱兔子的赵姝时,一下子若枭鸟般抖擞起来,枯朽老迈的手掌猛地直指过去,道:“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天丢一个王位下来,你却只会日日躲于深宫凭悼义兄。快睁开眼看看,你当这些人是真心臣服吗?”
“反了反了!快快拖下去乱刀砍死!”
“都给寡人停手。”被迫看了许久戏的赵姝长叹一口,忽的凝目去丁丑身上,捋着兔毛轻轻说了句:“这些日子,你好像替寡人做了许多决定?可是嫌宦者令的位子施展不开?”
她心里头沉重,目光却还是清雅温和的。
然不止是丁丑,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一丢出,满苑私自动手的侍从俱是伏地。纵然是知晓这位脾性,可君王之怒伏尸千里,丁丑骇得后背全是冷汗,连辩解都不敢,只是把一个脑袋哐哐朝地上磕撞。
赵姝蹙眉不去看,这段日子她虽则悲痛,实则内宫里人心浮动的一些端倪还是能察觉的。原本倒没急着去管,恰好今日这契机来了。
听着磕撞声连响了七八下后,她才又发话:“寡人又非是虎狼,只是想说,以你的才干,屈居内宫做个宦者令实在可惜。这样,寡人开个特例,放你出去治民,天高海阔的多好,就……做个亭长可够?”
自古确有极受宠的宦官平调外放的特例,可宦者令地位颇高,甚至见了外朝的下卿也是平级见礼。而亭长却是连乡里的胥吏都看不大上。
内宫巨变,众人讶然,皆以为王上蛰伏多日,这是要从内宫开始彻底换血改制了。
只是不知这新任的内宫之长,会由何人担任?
“韩顺,你历经四朝熟谙宫制。可愿从今后跟随寡人,为我赵宫之宦者令?”
老宦顷刻呆若木鸡,还是丁丑当先醒悟接受,他叩首再三后径直解下玉牌递过去,而后颇大胆地望向君颜,发现赵姝果然目露不忍时,丁丑洒然一笑,将锦貂捧了捧:“还望大王择个富庶些的乡县,小吏斗胆最后再僭一回,替您将这个送与楚使后,再行离宫。”
“宦者令韩顺拜过吾王!今日起誓,当以残烛余年,宵衣旰食、肝脑涂地,侍奉追随吾王!”须发斑白的韩顺拐着脚扑上前,泪满衣襟,却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疯样。
赵姝颔首,也知对这两人并不需再多费口舌了。目送丁丑离去后,当着众人的面,她缓步走到嬴环身侧,忽然以手挟着她两颊抬起。
美人落泪,哪怕心知面前的是个蛇蝎美人,也禁不住要动心怜惜。
见了这一张脸,赵姝就没法子不想到在咸阳时她对戚英的迫害。
她再良善,也绝非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只是……这档口上芈嫣送女儿入赵和亲,而曾在终南江水上欲杀此女的嬴无疾,到这里却又不动手了。
或许,咸阳昌明宫的家事要掀一场血腥风雨?
赵姝猜不透国事,却也知嬴环不能动。
底下人拜高踩低的手段她这一年也见识了不少,此刻,便俯弯了腰,伸手温柔地揩拭嬴环面上泪痕血污。
“藤萝斋习礼还是要去的,寡人会令人伤药。环妹妹这性子还真得改一改,毕竟这世上怕再没旁的女子,堪合寡人心意的。”
她笑得温雅善意,揩了满指的血沫,心里头涌上股古怪狠厉的恶意。
说完话,赵姝再不多望一眼地上人狼狈形容,她转身快步出苑,目沉俨然若冰却是鲜少清明,只吩咐韩顺:“即刻召医署里所有大小医官去观星楼,再去知会一声秦王孙,叫他入夜务必过来。”
她已经欠他太多,再不能多一分的。
再多一分,又如何还的起,更遑论等来日分别,两国再起刀兵,她又该如何处事。
第93章 四散2
召了遍医署的大小医官又翻检了一整日的杂方疑难, 直坐到暮色四合星辉万丈,赵姝遣散了陪坐的医官们,缓步上了观星台顶,颓败地凭栏而坐。
这一整日, 他们翻举了一共七个以人身为引的解蛊或奇毒的先例, 几乎没有一个, 解毒者不受损伤的。
她早该想到的,却还是让他为自己延命。
墨蓝夜幕星河低垂,澄明得连一丝儿云也没有, 天幕美得似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她尤是不死心地翻手替自己搭脉,星河隽永, 的的确确是再没了寒毒的踪迹, 虚浮了十余年的心脉, 此刻涌跳有力同任何一个十八九的康健的年轻人全无二致。
寒毒解了, 她已经完完全全得好了。
“大王, 秦王孙来了。老奴去楼下守着。”韩顺苍老的声音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75/91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