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制止也不呼痛,就这么由着她咬。
尖利虎牙率先扎透皮肉,她咬的地方离着颈项极近,恰有一块软肉,很快的臼齿亦深入,直似要将那块肉咬下,铁锈腥气漫开,鲜血溢满自她口中淌出,沾湿了她衣襟,积了一窝猩红在肩窝里。
喉间滚过甜腥,意识到自己似乎在饮血,赵姝才终于渐渐回转神智,松开齿关,她整个人脱力得萎顿下去,偏开脑袋呆望淡青墙壁。
暖色青壁人影昏昧,映着着她乱发憧憧的孤影,形似魑魅。
“抱歉,是我痴愚无用了。再造之恩,也的确该报,王孙若喜欢这幅身子,拿去也无妨。”
变脸一样,她平和陈述,说着话主动抬手去抽小衣带子。
肺腑间不适更重了,身上人沉默着反没了动作。
像是足等一个甲子之久,耳畔隐约听着极压抑的声息,赵姝猜得了是什么时,惊得连哀恸自毁都暂忘了,她愕然瞪圆了眼睛,颤着唇:“你、你……”
没问出口,颈侧一滞,却是嬴无疾撑起身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
他满目痛色睥睨着俯望她,清泪蕴满,一双眼赤红如洗,像翡石上杂入血纹,又似青山枫林带雾。
恨到了极处,眼皮抽跳,他怪异地微眯了一只眼。剩下一只眼尾上扬着,清亮透彻地俱是杀意。
第一句他说:“若非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你也不过是芸芸生民里最凡俗鄙陋的一个,连心也没的人,哪来的纯良伪善。”
第二句他便松开手,哽声低语:“你这样货色,若非当年顺手搭救过,入咸阳第一日就该死在我的弩箭下,真想一把掐死你了事。”
第三句却是柔肠百转:“你心中清楚的很,刻意说这些,就是要人陪你一起痛罢了。可惜的很,死的人不是我,叫你失望了。”
衣襟散开,宽阔胸膛隐现,尤还带着薄汗起伏着,他就这么撑着手纠结百转地望着她。
对峙良久,赵姝目色清明起来,她忽然伸手去触他的头脸。顺着眉峰来回地温和抚触,蜿蜒着往下,鬓角、脸颊、耳朵、薄唇,掠过微微泛青的下颌,颤着手落在被她咬伤的左肩。
哽了两下,忽的便极哀切委屈地低哭起来,孩子似的固执地描摹他胸前陈旧鞭痕,哭声同先前全不相同,更添了分不宜察觉的依赖悔恨。
“对不住…”她喃喃抽泣着重复,抻着腰半扬起身,破碎纱衣沾湿,他尤撑肘环在她两侧,让她瞧起来似雨落青荷,可怜极了,“是不是很疼,是我糊涂浑说的,该死的人是我才对……我早该想到的,抱抱我好吗,以他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败了,又岂能有善终。十三年,我都让他一个人,一件事都未替他做过,我连自己的先生都看不透。”
她张开手环上他颈项,哭得愈发可怜。
见她对自己交了心,这些话听着却是刺耳的,嬴无疾在她背后沉默轻拍了几下,便有些强硬地分开人,两指捏上她湿润颊侧,低头舐去唇边泪水,而后,若山呼海啸地吻了上去。
灼热掌心腻进衫子里,赵姝浑身颤了下,这一回却没再反对,只是趁着呼吸的空儿,急道:“肩上还在流血,先去涂些伤药。”
层层衣衫零落散乱,*七*七*整*理他不过是凭着印象慰抚了会儿,就觉出她周身的变化来。没了衣衫的阻隔,缱绻辗转,他长叹一口将她紧紧拥住,紧得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到底是被伤得深了,便不阴不阳地应了句:“不妨事,死不了的。”
第90章 解毒4
天下间哪里来的情蛊, 不过是起了药引子的作用,蛊是真的蛊,可起的是催助巫山之用。
或许是折腾许久将悲苦情志散开了,也或许就是蛊亦或别的什么作崇, 今夜这一场云雨极近缱绻齿缠百去千回, 每方歇时, 只稍她一个叹转响动,便又得遭山势覆压歪缠。
从起更时分,到三更末刻, 醒睡交替着,她已分不清到底算是多少回了, 只觉着一身骨头都要软醉了, 整个人水里头捞起来的一般, 似被抽尽了所有气力, 一偏脑袋就沉沉睡了过去, 难得的一夜无梦。
天光晃在千斤重的眼皮上,赵姝皱了皱酸涩到颤动的眉头, 勉强睁开条缝后, 便立时清醒过来要从男人怀里惊起。
“几时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些视线,发现自己几乎穿戴齐整,而嬴无疾正抱着她, 按平了颌角处易容膏最后一丝褶皱。
他一把将她抱起, 朝外间行去:“还有一刻朝会, 新王入朝过一月, 不必再着翟衣冕旒, 我擅自替你捡了套最好穿的常服,扰你清梦了。”
话音极轻还带了歉意, 像是她还真的在睡,怕吵醒人一样。
她靠在他胸前,耳朵刚好贴在心肺处,落在镜前杌凳后,随手与自己搭了下脉,瞥了眼镜中立在身后为自己束发的人:“肺音粗哑,你近日咳疾重吗?”
身后人点头,两下在她头顶拢好髻:“是近日去军中时染了些风寒,不重。”
他说的倒是实情,也早就延医诊过了,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总还是折损身子,余毒也不多了,你明日就别入宫了。”不过是这一夜的功夫,她方才探脉时,已清楚地验出了剩余一成余毒尽去,说这话时便显得心虚局促,不自觉得竟是耳朵根都有些微红。
忆起昨夜风致,嬴无疾挑眉,哪里还在乎这等推拒的话。他俯身圈住她肩,忽然一口轻咬上那只耳朵,在微红里添了抹旖旎水色。而后转过头,下巴搁在她肩上,同她对镜子并照。
铜镜里显出二人身影面目,饶是易容后的赵姝添了丝少年清正,两个照同一枚镜子时,便还是衬得她兔儿似的孱弱可欺。嬴无疾故意板着脸直视镜子:“浑身带毒的时候叫我碰,如今毒没了,反假惺惺地怕我伤身,是何道理?”
这句话没留任何情面,且也非是谤言,赵姝从来都是个公正执拗的性子,平生处事虽则荒唐,对任何人也是从来不多取一分,是宁叫天下人负己也不愿亏欠他人的性子。
偏生说这话的人,要细算来,她的债都已是多到自己都易算错的地步。这一句,就叫她臊得无措,暗咬了唇只是答不出。
这般模样落在嬴无疾眼里宽心不少,能有常人的情绪了,倒是印了医官的法子。
“说笑罢了。”他连忙转头去哄,以指去抵她齿,被赵姝避开时牵带出片水色,一半在指端,一半染在她唇上,不施脂粉却比从前红润许多:“其实是我贪图美色,孤枕难眠。”
赵姝乜一样镜中自己平平无奇和他艳过三春眉目,垂下眸没有再多说什么。
御辇早已候在殿外,嬴无疾牵着她的手驻足在院门内,宫墙高耸爬满四季长青的藤蔓。
他没有回头:“前日你遣赵穆兕去西川要人,他未派人去,不过我的人月前就去了,适逢楚王崩逝,便留在那处协助融弟。算日子,楚使应该就在今日朝会入拜。”
言罢,他松开手,引着赵姝一前一后地跨出院门。
出了这道院门,他们就一个是赵王一个是秦王孙了。赵姝私下去寻戚英的事,一直被新河君敷衍着,此刻陡然得知了他竟早已遣人去办了,她错愕地想要追问,手上却空了,只得将种种复杂心绪掩藏,拔步紧随而上。
到了议事大殿,除了惯常地望一眼当日赵如晦立着的位置,赵姝头一回认真去看了圈阶下公卿。可她实在是云雾里待久了,连这些人的模样都认不全。
冗长的朝会开始,照例是出一个议题,一堆人议来议去,而后由新河君怀安王与众耆老拍板。
今日楚王使者初来,新河君本欲刻意怠慢晾一晾他。谁料王座上的赵姝还是通过衣饰发辫的不同辨认出来,破天荒地在议事激辩里开了口:“右列最末一位,可是楚国来使?”
声调既哑且无力,直如久病初愈之人,殿堂高阔群臣众多以至于这一声问漂泊着化进虚空,竟是空气一样被众人忽略过去。
宦者令尬然呆了下,随即立刻扬起尖嗓:“众卿肃静!大王有言。”
一时间殿内静可闻针,几十道目光顷刻聚投到赵姝身上。因着无冕旒遮挡,她被瞧得气弱,不过想起正事,当即梗着脖子威严慢声道:“咳,楚使在否,出列来见。”
就见一名四十余岁留着歪髻中年大夫出列。此人名唤聿瓴,留着小山羊胡颇为干瘦,聿家算不上楚国大族,只是此人善逢迎溜须走裙带关系,靠上一任楚国王后起家受封上大夫。
月前楚王崩逝,留遗诏特命西川侯芈融继位,因那芈融是在秦国长大,诸子颇有微言,至今王位空悬,诸公子皆在游说各国。
聿瓴行了个大礼,因行前得了戚英的交代,他笑眯眯地拱手对王座:“西川侯夫人戚氏,遥祝王兄御极千秋。”
这一句突兀兀出口时,众臣疑惑,赵穆兕皱眉,嬴无疾淡然。
而王座之上的赵姝难得的反应奇快:“寡人亦甚为思念王妹,聿大夫远道而来,快上前说话,来人,赐座。”
二人对答之间,有王族耆老才反应过来,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戚夫人,原来就是从前时常跟着公子殊的一个有些痴傻的小丫头。这聿瓴虽是个能人,却也算是公认的佞臣了,听他寥寥几句话,就引导着王座之上的人说出了倾向西川侯的言论,有两个古板正派的王族当先就看不下去,出言发难。
“聿大夫慎言,吾王年岁尚轻,你们楚国新君之位,自然是等周天子下诏。”几名王族纷纷附和,很快就将话题越过此事,将聿瓴晾着佯辨起河务来。
即便他们出于礼数,话是朝聿瓴说的,可赵姝也听出来,是她被聿瓴诱着失言后才引他们不满。
阶下几人为修河力役又争了起来,赵姝急着散朝,便心虚地说了两句讨好王族的话,哪知对方不但不领情,反倒转过脸来,明为请示暗则刁难地让她决策起来。
机锋不止间,她哪里懂这些尺短寸长河工用料,又不好直说不知,倒是被问得语噎狼狈。
尤其是一个二十余岁名唤赵禀的年轻王族,不依不饶,言辞里越发流露出对新王的不满,简直就要指着赵姝的鼻子骂她昏聩无能了。
见他唾沫星子乱飞,以一人之力制得整个大殿无人能反驳,赵姝偷扫了眼赵穆兕的脸色,偷偷替阶下这位捏了把汗。
唯恐赵穆兕治这人一个大不敬之罪,她瞅准了这位义愤喘息的空儿,见缝插针地脱口说了句:“啊,王侄高才大义又敢言直谏,实乃赵国栋梁。对了,听闻你家祖母素有顽疾,寒冬凛月里脚掌胀痛不良于行,是否?”
赵禀一愣,想起晨起请安时祖母痛得长吁短叹,脸色还是很臭,也顺势答了:“回王上,许多年了,延遍四方名医,只愈发严重。”
“多巧的事!”见他应声,赵姝忙抚掌俨然:“寡人昨日翻到一本杂籍,记了旧时吴国的一桩病历,正与你祖母病症起势出如一辙。古往今来,此症仅有吴国那例,被一名乡医对症治愈了。乡医与它起名叫痹症,常是富贵人家年长之人所患,发病时,旁的没什么,只是关节肘掌犹如被千蝎万蚁所噬。赵禀,痹症原来根本不难治,你归家就叫祖母入宫来,寡人许诺,半个月就能下榻行路。”
翻看杂方研探怪病属实是这段时日来,赵姝唯一的支撑,这种迷障幻境里寻路的过程,能让她彻底忘我沉湎,也不会记得尘世里钻心刺骨的痛。
便是在大殿之上,她也越说越入迷。赵国新王从未如此长篇大论,群臣默然,就连那赵禀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聿瓴在旁暗观,心中好笑称奇,亦是笃定戚夫人同赵王的关系,明白这一会儿自己真是压对宝了。
赵穆兕唇须抖了抖,老者抚了抚胸口,发现自己已然是气到平静。他出面斥了这几个后辈,才将局面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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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散朝,赵姝拔步便走,越过羽扇垂帘,她朝宦者令说:“留住楚使聿瓴,请他去勤恤殿,寡人先去候他。”
她步履匆匆,焦迫万分,连跟着后头的赵穆兕都没瞧见。疾步跨下长阶时,因着近一月萎靡不曾如何动弹行路,左脚一软趔趄了记,一脚踩绊在宦者令的长摆里,侧摔着重重磕在廊柱上,正中鼻梁。
当即鲜血淌得满嘴都是,宦者令丁丑吓得伏去地上把脑袋磕得哐哐响,赵姝没来得及起身,撑着肘就这么挪行过去挡他,被丁丑一下又磕在掌间。
赵穆兕在后头瞧得目瞪口呆,就见赵姝不觉疼似的,摸了下鼻梁,垂首哑声哄:“没断没断,快快,你扶寡人走虹桥去勤恤殿。”
而后,两个着急忙慌地就去了,连一眼都没给后头的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本想发作,瞧着她一瘸一拐的样儿又有些酸楚,正觉一口气堵着长吁不出时,便有小侍小心翼翼来报:“大人,御史赵禀请示您,家中祖母可否今日就送入宫来?”
第91章 解毒5
在与聿瓴私下彻谈后, 赵姝方知戚英这七个月来的处境。她在西川受芈融独宠,那芈融仍是一味好男风,得了封地后酒色愈发无度起来,把后宫诸姬妾空晾着。
因着一些机缘, 戚英得了楚王后的赏识, 由王后特敕封了西川侯夫人。
非是戚英不受宠, 而是她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芈融虽荒唐,初入西川, 也晓得夫人正妻之位,是个联姻固权的手段。
楚王后敕令一入西川, 芈融也不问, 连芈氏带去安插在宫中的势力一应也交了戚英。
聿瓴将这一切绘声绘色地尽数告知, 赵姝细细听完, 只问了一句:“英……王妹身子如何?”
聿瓴拍一记脑袋, 笑得喜庆,将眼中精光敛起:“看我这榆木记性, 就在外臣临行前五日, 戚夫人喜诞麟儿!”
“是早产?”赵姝面色一紧,忙直起身追问:“才得八个半月就生产,怎会如此!是误食了催产的吃食?还是跌伤动了胎气?医官可说什么了?”
聿瓴心中愈发笃定, 也明白了这位赵王的位子真个全是凭气运得来的。他从楚国一个给封君世子牵马伴读的小族庶子, 二十余年来摸爬滚打, 奇迹般地到了上大夫的地位, 见过侍奉过的君侯公孙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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