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被拦在殿外,聚在日阳下正低声议论着,就见嬴无疾腰佩长剑阔步过来,他敛眉肃容,连瞧也没瞧守卫一样,就那么径直跨上石阶进了殿去。
“岂有此理,这是何道理,为何秦国王孙能佩剑出入,却要拦着我等。”
每日来灌西北风劝谏的百官是轮流的,是耆老宗亲的提议的,说是大王重情无食,做臣子的都该来宫里陪一陪。
余荫殿有一座观星台,通高九丈建楼七层,原本是空着的,后来就辟作了藏书阁,尤其多的是医书。
连着好多天阴雨绵绵,嬴无疾每日都来,只是都远远地看上一眼,他要瞧着侍从给那失了神魂一样的人灌下些米汤。
明明是她背叛算计,甚至在性命交关之际也还选了旁人,他损了一只左腕受尽了刑罚。
他心中怒极怨极,可偏生一见她枯木一样形容萎顿,竟连靠近都不曾,这么多日,示众只是在暗中远远的观望徘徊。
阴雨彻底过去,难得今日阳光普照,照得四处都暖融融的,枫红凋尽,暗红枯叶铺在苑囿里的花草果树下,入目如画,就像这红尘百丈热烈壮阔。
寝阁空着,问了侍从才知赵姝四更初刻就起了,破天荒地自己行过了两道苑囿,往观星台去了。
余荫殿这所观星台,是宫中最高处,出了七层其上修了一所可观舞宴饮的观景台,远眺时可将整个皇城北麓收尽。
他心中莫名起了个不好的念头,连忙快步朝那处奔去。
到了那处,但见侍从果然都被赶在楼外候着,一颗心顿时跳的闷痛,他一言不发地挥开侍从,一级级台阶疾步往上。骑射双绝的人,竟从来不知这九丈高楼会让人喘成这般,飞身跃上第六层时,他甚至还脚下踉跄了记。
“王兄?!”到第七层时,正在书阁窗栏边百无聊赖饮茶的渭阳公主嬴环愕然起身。
皎月跟在她后头,“见过王孙,公主是应新河君之邀,过来伴驾。”
因刺杀一事,大婚延期,嬴环至今都未得以面见天颜,多方探问也是闹了好一场,才通过新河君的面子特许过来。
礼未成而先入宫,单瞧渭阳在老上卿府上泼辣*七*七*整*理闹腾的样儿,便实在是丢尽了一国公主的脸。
“王兄,新河君领了一个年轻人,一刻前上去的。”
对着嬴环的讪然讨好,嬴无疾假意颔首,安抚道:“无妨,这段日子政务缠身倒是兄长疏忽了,宫中有一所欹云阁,地方隐秘环境清幽,为兄已与宦者令说了,你先入宫,来日方长。”
“多谢王兄!”近水楼台好得月,嬴环乍然得了这么个允诺,喜得一扫连日来的忐忑惊惧,倒是听话地先去安顿,连身侧皎月的异动都没发现丁点。
在嬴环身后,嬴无疾目色冰冷,见她颇欣喜地下了楼,他转身放轻了步子,挨着墙悄无身息地朝观星台顶上潜去。
铺设绮丽的观星台顶,赵姝披发席地歪在一张楠木矮几条案前。
午时末刻的日阳正烈,洒在她发顶却依然叫人觉着萧索。
天寒地冻的,侍从早早架了一圈火碳炉子,观星台顶也遍铺了西域贩来的最好的羊毡绒毯。
可她上来后,却偏生将医书竹简晒在毡毯上,也不知是为了眺望楼下景致,还是有意为之,倒是拖着条案,靠在雕栏最边缘处,细瞧着一本竹简,身子下面,连一张垫席都不曾有,就那么生生贴坐在砖地上,整个人冻得唇色由白泛青。
新河君领着一个年轻人默然望她,也不知是来了多久,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没能得一句话。
姬显话不多,二人默立了一会儿后,他似是思量地瞥了眼赵穆兕,而后当着老者的面,将备好的关隘布防、边地守将谏表、西域商队账册……一样样安放在赵姝面前。
举凡是旧晋遗族所有,这会儿便尽数被姬显奉了上来。
这些都是赵如晦毕生经营,这等于是将全部的势力人马通通都留给了继任者,且要准备如此的转渡,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些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主事之人,从经营之初,就早已连落败身死后的路都安排妥当。
赵穆兕不掩惊诧,活了一把年纪,自诩持重深谋才能屹立三朝不倒,也是万万没想过,晋阳君会做到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他倒不需再去笼络那些遗族,理那千头万绪的人情政务,倒是只需将姬显看住就行。
“大王,这是新任怀安王。”赵穆兕也有些感慨,抚了下长须叹了声后,他又立刻将话引到正事上:“辍朝近半月,先王也是未有的,公卿猜度纷纷。大王,先瞧瞧面前这些,晋阳君昨日大殓入陵,如何却又不去。”
赵姝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却连头也不抬,继续埋头看那册医书。
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痴颠模样,赵穆兕细觑她一眼,见这人当真是旁若无人地在研究医理,他顿觉不好,心里头有些着慌起来。
“大王是在怪罪老臣。”他决意激她一激,“老臣心中唯有赵国生民,何人得势能稳国运,老臣便去辅佐。晋阳君落得今日下场,大王可想过,十余年来,您荒嬉游冶不务正业,晋阳君是先王义子,您的义兄,原来他虽领晋室,却一心只忠于大王。又究竟是何人,使他独木难支……害他之人,依老臣看,正是大王您自己!”
言罢,赵穆兕平复了下,固执地将姬显献上的东西推盖到那本医书上头。
“先生……我、不怪你。”
这一声喑哑干涩的回应,让在场之人尽皆振奋,包括隐在暗处的嬴无疾,他瞩目细观那处,目色岑寂如夜。
赵姝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麻木的神情里慢慢浮现出哀恸。
那日她翟衣浸透血污,拖着长长的两摆湿袖,跨过满地的尸首,自公卿间缓步而过,在历朝君王议事的这座主殿里拖行出两道长长的血污。她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跨门槛时,肺腑间痛到好似要裂开,只记得那漫天乌云压得气息不通,脚下一空,便从玉阶上滚了下去。
她将自己关在余荫殿里,整整三日不吃不喝,枯坐昏睡。渐渐的,从痛断肝肠走到无悲无怒,平生历历不由在眼前飞掠,赵姝不禁发现,许多事,无论开头如何繁花似锦,到头了,也终究要崩殂四散。
任凭谁来,她都不肯发一言。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心气枯竭衰残犹在幽冥,连说话的气力都提不起。
直到有一日,侍从在赵如晦从前读书安歇的偏殿暗槅里寻了一捆腐朽陈旧的简牍,赵姝认出第一简上的‘医药杂记’是赵如晦的笔迹,默然翻动之下,发现这本杂记竟记满了他少年时的起居心路。按年月推算是从八岁上记起的,最后一简到十二岁止,最多的多是对寒毒解法的各种记载试炼,余下的,多是各种隐晦痛心的不敬言辞,字迹凌乱潦草,句句透着恐惧与绝望。
赵姝轻抚几案上姬显送陈上来的物件,忽然她撑案跪坐起,目眦尽裂地将案上物事一下拂去地上,压低声调恨道:“他说寻得了寒毒解法,偏又被权势蒙蔽,就是这些东西,将他活活困死的!”
赵穆兕皱眉,见激将法奏效,便还想再上前据理力争,却被姬显拦住了。
二人对峙起来,姬显丝毫不退。
赵姝捏紧了一块铸铁令牌,边缘锋利也不知是哪处边将投诚递来的,她看着姬显寸步不让的背影,俨然便看见了赵如晦生前筹谋安排的模样,一时间心痛若刀绞,将麻木抵消大半。铁片边缘割进手心里,溢出血的那一刻,反倒心口好受了不少。
腕子突然被捏紧,一只手强硬地将那片铸铁令牌取走。
见了来人,姬显立刻警惕转身:“王上还在养病,秦王孙就这么闯进来,不合适。”
新河君没有开腔,因他知道虽则秦人可畏,可赵国能顺势走到今日,也的确少不了这位。
当日朝堂上他原本没有站队,只是私底下对这两位的品性多有了解,在嬴无疾假意被囚的时候,赵穆兕偏袒了他,而后来成王败寇,他也就顺势任之了。
其实赵如晦在女闾柳巷里的行径,赵穆兕是多少耳闻些的,按情谊远疏,他合该拼上全族之力助他,可得知赵姝竟是女扮男装后,赵穆兕犹疑了许久,虽为敌国,可他欣赏嬴无疾,便中道下了决断,也阴差阳错地没有拖累族人。
“王孙还是回吧。”见这二人神色都不对,赵穆兕还是打了圆场:“就再让大王歇两日,北狄又来索粮,二位,不如同去老夫府上,饮茶议事?”
这一番话说罢,另外两人只依旧矗立对峙着。
“晋阳君生前,曾着人与本君送来一张方剂。”嬴无疾敛目,不似作伪。
从那日得了这侧医药杂记后,赵姝起了生念,她一直想在偏殿里寻到寒毒解法,只是未果。
“先生,君侯,你们且先归家歇着。”
余怒陡转,说这句时,她甚至还轻笑了下。这笑意太过温雅,让人想到枝头未绽的浅蕊黄的杏花。可严冬时节,又哪里来的这种颜色,便显得古怪而不详。
俄而她又恢复了先前淡漠样子,赵穆兕默然立了会儿,才施礼同姬显一并退去。
待观星台顶只剩他两个时,赵姝盯着医书,眼皮也没掀一下,撑着一口气,平静有礼地问:“多谢王孙屡屡照拂,寡人还不想死,解毒的方子为何?”
料想中的恨意怨愤丝毫也无,可这疏离平和的意态却更叫嬴无疾不适。
她的平和无恨非是装的,方才那一抹笑里,神情看着倒有些老庄出世彻悟的境界,实则嬴无疾能瞧出来,这已是心如死灰的预兆。
可他也管不得解毒之法会不会触怒她了,寒毒发作之日就在近日,离着双十不足两载,往后的每一次发作,都极有可能直接要了药人的命。
忍下腹内千言,他落下一条膝去她身侧,将两张解法一致的丝绢放到了案上。
剩下的钟情蛊叶他早已在入邯郸之前就服下了,倒是不用空等血脉将蛊叶融合的一月。
“你是想告诉我,十余年他就让我服下这种蛊叶,而因解毒之人会被余毒浸染伤身,他便一直没有实施?”
以钟情蛊叶为引,通过阴阳交.合之法消解药人体内寒毒,这是赵如晦苦索十余年得的唯一解法,代价便是,去解毒的男子虽不至于亦遭寒毒之苦,却或多或少会伤身。
知晓了解法,赵姝出奇得平静,她只是转过头问了这一句,嬴无疾举目远眺下方巍峨琼宇,却是颇不自在得避开她的眼。
他颔首,眉头叠展两次,破天荒得竟显出些一丝局促来。
赵姝忽然叹笑了下,道:“人皆有命,何苦牵累王孙,索性我一人活着也是太累,就听天意罢。”
她似对交.合之法全然不在意,语意之中隐约竟有解脱之慨。
“我在他身侧埋的暗柱探明了,毒会在你体内消解,不会渡到我身上。”他一把握上她细弱冰凉的腕子,或是被那句‘一人活着’刺了,将这数月的因果兜转一遍,到底还是压不住心底里伤痛。
多少次了,他为她周折回护,而她对他疏远隐瞒算计,甚至生死之际,连犹豫一下也不曾,就能帮着人来害他。
“你在邬堡时已经喝了药引,伤不到解毒的人。”他目色晦暗放轻了力道,左手捧过她脸指腹摩挲,喑哑隐忍若困兽:“既是唯一的生路,便是要一半寿数我又能怎样。不论你信不信,就为这一桩,我从来没想过要了他的命。”
地牢里受刑的左腕无力颤抖,针一样刺过赵姝脸上皮肉。
他继续诱哄般劝,言辞里竟同时混着哀告尖酸:“不也是他的遗命么,城池、死士、商队,他不都留给你了?遍秦国的圣手名医都说无解的毒,也不知,又是多少个日夜宵衣旰食苦辛寻访才得这法子。赵姝,你退不得,就算要退,难道不想验证,看看你兄长是不是真能救你?”
或是怕她反感,他始终曲着一条膝,半跪在她身前三寸,俯身目中蕴着千情万绪,却未敢多亲近哪怕一寸。
他不怕和死人争,反正只要让她撑过这一段,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容她离开。
他鲜少有这样多商谈周折的话,在赵姝淡然苍疏的神情里,他的语气益发不安惶惑起来,怕只怕那玉石俱焚的结局。
“入夜过来,我会遣退侍从。”赵姝只冷冷地答了这一句,便掩面打了个哈欠,满脸倦容地又低头看起了案上医书。
第88章 解毒2
冷夜凋残, 宫闱深深,远近灯火寥落,在山峦环抱中,飞檐高阁仍是映衬得若仙台玉殿。偌大的赵宫接连两次遇变, 牵连了一大批宫内姬妾侍从, 许多主殿都空置下来, 赵戬在位时的夜夜笙歌也不复再现。
唯有宫内巡夜的军士增多了一倍,穿梭于各宫之间,其中有一半多是秦人。
尤其是余荫殿外头, 守着几十名荷甲带剑的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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