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殿外突兀的音调,让赵姝浑身一抖。即便是闭着眼不看,她也能猜度出来人是谁。
那一瞬,她几乎从方才的杀伐惨相里脱离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若是莫名现身,那必然是比田氏作乱更危险莫测的存在。
第86章 黄雀(终)
即便是再不愿回头, 在瞥见了赵如晦面上罕见的惊异神色后,赵姝也只得迫着自个儿去面对。
僵硬地起身,视线从廉羽、新河君、众公卿以及一地的血痕上缓缓移过,最终停在一人黑袍玄甲的高大身躯上。
确认来人的那一刻, 赵姝的右眼皮, 一下子狂跳起来。
他进殿时, 外头晨曦刚好盛起,金光微澜地从四侧高阔窗棱间溢入,照得森然殿堂一派浮光跃动。
晃得赵姝眼睛酸涩, 她避开外头方溢进来的日阳,心中若同山崩海啸。
缓过神转头再去看赵如晦, 但见他呆若木鸡地立着, 素来沉稳笃定的温润面容间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震诧和无措。
鬼使神差的, 赵姝忽然就从王座上立起身来, 发了她入座后的第一声令:“秦王孙该是战死了, 何人冒名顶替,快来人!将此子拿下。”
激昂威严的话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实在是太惊异了, 群臣都被这一声震慑。
这哪里还有丁点方才静默的荏弱模样。
她语气既愤且怒,然而,冕冠前遮面的近百颗彩珠零落的碰撞晃动, 却已经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
透过这些乱晃的彩珠, 那双翡石一样的碧眸若利箭一般穿梭而至, 分明是单枪匹马, 只这一记凝视就让她觉着, 好像面对的是猛兽猎鹰。
“列阵!”赵如晦立刻回身喝令,刀刃上还挂着血的禁军立刻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或是已然猜着了什么,没有下令动手,而是退到新河君赵穆兕身侧,不敢置信朝被围住的人质问:“王孙疾,你死而复生不速速归秦,怎么,手底下的探子无能至斯,连如今兵力局势都没与你报明?”
‘啪’得一声,两块铜制的符节摔在阶前,嬴无疾连长剑也未抽,闲庭信步地朝王座步去。
那是两块形制差异极大的军符,一枚是齐国式样,一枚则是旧晋式样。
明明他被兵刃围着,可赵姝在瞧清楚地上物事后,军符都是劈作两半的,合而为一时才能调兵出征,她虽没见过列国军符的形制,可总不至于连地上两块铜符的用处都不晓得。
巴掌大的两块符节,分量却可撼动山岳。
原来这一次秦兵根本未退,兵行诡诈。从咸阳誓师那一日,嬴无疾就已经同老秦王约定,此去邯郸凶险异常,旧晋、周人、齐人,还有邯郸朝堂上的后党,不论用怎样的手段,毁去多少经年埋下暗桩,都非要将这些势力一举击溃。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虽偏北,国力也非是列国中最强,可老秦王预判,将来烽烟一起,擅骑射迁徙的赵人,或许会若星火难灭,说不定会成为最难彻底收服的一国。
是以,这一切,自他们出咸阳时,路就已然定下了。
先是以粮草逼退周人,再剿杀田氏私兵,最后再让齐人和旧晋两支在北山互博,斗到两败俱伤之时,再由秦兵来收拾残局。
原本的计划,嬴无疾不该等替身被刺后才现身,可他又意识到,借刀杀人,按赵如晦的性子,绝不会放过后党一人。
征战杀伐世人看惯了,可若是在朝堂之上对公卿大开杀戒,则秦国免不得还要背上一个诡诈蛮夷的恶名。
这恶名,既然有人愿背,何不等人替他扫清了这帮亲齐的后党呢。
“晋阳君。”嬴无疾终于将目光从王座转向赵如晦,开口点破他身份,他用无力的左腕轻轻拨正了剑鞘,长剑出鞘的一瞬,殿外一下子就涌入了数倍的侍卫。
两方对峙,他依次报出旧晋布兵的城池,见对方面色一点点灰暗扭曲起来,他心中也并没有多少大获全胜的快意,只是握紧剑柄,催问:“还需要本君继续说下去么?”
殿内落针可闻,有几个旧晋遗族出身的公卿,已然将惊疑质问的目光投向赵如晦。
不仅是惊诧于自家布防叫人轻易点破,还在于,他们自问也算是心腹,却连怀安王与晋阳君是同一人之事都没有资格知晓。
见赵如晦仍是握剑对峙着,嬴无疾心中也莫名生了些厌烦不适起来,遂皱眉道:“晋阳君,你瞒着周赵列国私吞怀安王领地,又私设刑房屠戮多少不愿投诚的赵国功勋,狼子野心……大势已去,念在你与本君有些姻亲,弃剑,你的生死由赵王来定。”
“义兄辅佐寡人有功,我赵国的朝堂,岂容他人来罗织罪名……”
赵姝此刻倒没了分毫退缩,她看出来对方并不打算废了她,可不等她下阶,底下沉默许久的新河君赵穆兕极为严厉地挥手止她:“王上稍安,秦王孙是受老夫所托。”
这一句犹如晴空霹雳,彻底摧垮了翻盘的可能。
赵如晦俊秀面容上扭曲起来,他喃喃低语:“不可能,我苦心经营曲折筹谋到这等地步……不会的,绝不会……除非让我亲眼看看。”
他瞳眸怒睁,望了一眼殿外后,突然间仰头直视对面的秦兵。
只是一句低呵:“三十六卫,列阵!给我取了秦人首级。”
这群禁军皆是从十年前就开始跟着他的死士,他们只会听主人的命令,生死都同主上一起,纵然知道前路是死局,也绝不会后撤一步。
赵姝觉着不对,惊得就要喊停,可两方人马立刻就在殿中刀兵相接,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整个大殿就充斥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拼杀之后,三十六卫便只剩了最后四人。
群臣皆避向两侧殿柱后头,唯恐被波及了,眼见得赵如晦亦亲自下了场,赵姝眼中再没了对杀戮的惧怕,她推开赵穆兕,步履凌乱地匆匆而下。
两步的间隙,这些秦人都是世间难寻的好手,赵如晦毕竟不擅械斗,三两招之下,胳膊上便被人划开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口。
“阿兄!”赵姝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崴竟是从玉阶上直接滚了下去,此刻倒是无人来嘲她有损君威。她浑不在意地连忙撑着手爬起,已有泪堕,高喊:“都给寡人住手!”
军士眼中,她面容秀雅身量不足,仿佛就是昔日未长开的少年纨绔,她自以为的疾言厉斥,对这些见了血的人来说,入耳都不够。
场面一度混乱,眼看着有拼死搏杀的士卒撞向她,赵如晦呆愣,嬴无疾欸叹了记,一个鹞子翻身,猱身而上,及时挡下了险些伤了她的刀刃。
“晋阳君!”赵穆兕疾步过来,将赵姝扯到身后,怒呵:“你还不束手就擒!”
最后两名禁军倒下,忽又有宦者奔进殿内,报:“外头都在传晋阳君要弑主,百姓们都聚在宫门口,说要为吾王护驾呢。”
“哈……”剑尖垂落,赵如晦被围在正中,突然便狂笑起来。
赵姝被一个小宦制着,顿时泪如雨下。
多少天了,一直若梦魇一样存在的场景,她都御极登基了,想不到竟会梦魇化作真实。
她不懂朝野斗争,却知道,千百年来,但凡事涉权位,多少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终归还是赔上性命空劳一场。
不过,幸好,他们不一样的。
“王孙,奇贾曼可是又回咸阳了,她曾对寡人说,这一生最怕的,就是无缘再见长子了。”
扯住嬴无疾的甲胄,她手足无措,若非已退至殿外的群臣还看着,几乎就要叩拜乞求了。
嬴无疾本就没动杀念,只是为她的话怔愣了下,一晃眼,赵姝猛地推开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跌撞着拨开秦兵。
奔到战圈中心,她一把揽上赵如晦受伤,小心地将他伤处抬起来想要细看:“都结束了,放下吧好不好,阿兄,来日方长。”
谁知赵如晦转头极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中充满了不屑阴翳,突然,他状若癫狂地抽刀一把将她推去地上:“走开,你懂什么,你连外面那些大臣的名字都叫不全吧!”
他抽刀而上,直指嬴无疾面门。
‘哐嘡’两下,连缠斗都算不上,他的刀脱手,就被对方挑落去地上。
力量之悬殊,好似在嘲笑着他经年苦心经营之事犹如儿戏。
怨愤癫狂过后,便是接受现实。
“小乐,你过来些。”赵如晦轻声呓语,皮囊泄了气似的,他转头,目中染上一片温和俊雅的笑意,恍若回到了数年前。
最后一名死士战死,场面静下来。
即便他是用着饰演‘姬淏’的真容,可因着太过熟悉,赵姝还是在这神色里瞧出了赵如晦昔日同她家常的影子来。
“小晦哥哥。”她踉跄过去,一下投到他怀里,“不要紧的,你信我一回。”
赵如晦齿关一咬,唇边漫开血色的一瞬,他一下子将人紧紧拥到胸口处:“西域的商行,旧晋的族老……咳,小乐,胜败是寻常事,这一切我不是全然没有准备的。你且记着,你同我不一样的,想去何处都好,家国社稷困不住你。还有,切莫同王孙疾为敌,他是来助你的。”
说着话,寒芒闪过,他反手又亮出匕首,作势便朝赵姝颈项边划去。
“ 不要!”赵姝方喊出声,就见两道箭影破空袭来。
一道扎进项侧,一道贯穿右臂。
她没瞧见朝赵如晦颈侧发箭的人,只是有些呆愣地转头,看向嬴无疾微微有些颤意的腕。
利箭贯透右臂经脉,轻捏了下,她便知道这只胳膊是彻底废了,却完全忽略了颈侧的血洞,她死死盯着那双碧眸。
好像他不发那一弩,一切都还能挽回。
弹指后,她不得不从雾霭里跌回血腥残酷的现实,慌乱无措地回身去堵他脖子上的血洞。
可人力岂能敌过天,甚至连张嘴多说一句都不曾,怀中的男子颓然垂下手,半阖眼眸时,竟还是微张着嘴巴,血沫子一滴滴淌落,好似要说什么,却终是连永诀的话都来不及说出。
这样的致命伤,自然是没一丝转圜的余地。
气息已绝,偏赵姝还用劲按着伤处,鲜血顺着腕子浸透她整片翟衣袖摆。
停顿片刻后,她歪着头蹙眉去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最亲最熟悉的人,就这么永远闭了眼。
粗喘犹疑的,赵姝缓缓去抚他清俊颌角,一点点游弋至鬓角发顶。
“阿兄?”她浅浅笑了笑,外界纷扰顷刻成烟一般,只觉着回到儿时,自己偷懒不愿习医理时,他佯怒假寐。
接连低唤无果,赵姝抖着手去试了下他的鼻息。
猛然间似丢了魂一般,她一下脱开手起身,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连连倒退了数步,在被一双手扶住后,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她一下挣脱开来,紧紧盯着地上尸身,晃着身子,忽然目视虚空,凄厉大喊道:“赵如晦!”
冕冠被扯落,彩珠坠地发出一串清响。
第87章 解毒1
怀安王的罪行很快就被公之于众, 公子漆与后党尽数被灭,朝堂上的这一场波诡嗜血,此番倒是全然没有影响到国人。
不出十日,周天子新诏便至, 赦免了那些妄图乱政的旧晋遗族, 还从他们中择了一名威望最重的上卿——姬显, 这人原本就是晋阳君的心腹,师从法家青年俊秀却出身旁支,算起来, 也是晋阳君一手扶持起来的。
由此,姬显领着人同赵穆兕一道, 接受整编了晋阳君留下的势力人马, 便受命同邯郸郊外的乔装蛰伏的秦人共匡新赵, 互为对峙。
邯郸王宫西侧的驿馆里, 丽娘恭敬地交代完自己所知的最后一些事后, 她从怀里翻出一张写满字的丝绢,垂首递了过去:“除了这张解寒毒的方子外, 我的事便都交代清楚了。”
她身子忐忑到发颤, 在上头人接过丝绢看时,还是斗胆补道:“这真是君侯主动给我的,从始至终, 我都没生过二心, 否则也不必将这解毒的法子交出来, 徒增主上怀疑。”
上座之人凝眸细看绢上解法, 发现与自己探得的果然如出一辙后, 他霍然而起,一言不发地就快步离去了。
屋内便只剩了一个带刀的面生军士, 丽娘一张瓜子脸顿时惨白一片。
“身契,咸阳的新籍册,宅契一所、田契百亩,侍女护院小童十五人……”军士一件件递给她,条理有序,文书报完了,又将一个装满钥匙的锦盒打开:“财货都在宅子里收着,还有,主君令卑职脱军籍入农籍,护送姑娘同去。”
丽娘妙目转了转,见这军士也就三十上下,生相粗犷瞧着有些凶恶,只说话板正。她忽佯作没立稳,‘哎呦’一声径直跌进对方怀里。
“姑娘小心。”军士黝黑的脸上当即浮起红晕。
见这人果真是个木楞的,丽娘才放下心,又调侃了句今后他也是她的人了,在对方浓眉紧皱地垂首不答后,她更是满意地轻笑起来。
二人轻车简行,一路上丽娘像是逗人上了瘾,连这军士的祖宗八辈都快了解透了。
过西城门之时,冬阳暖融融地洒在城墙上,丽娘娇媚万千的脸上陡然黯淡,沉默许久后,突兀问:“十日前王宫里那一场,你可在?”
对面人点头,正要开口时,马车倏忽过了城门,她又忽然抬头笑着打断说:“喂!你帮着算算,你家主君赐的,统共值多少金?”
迎着日阳而西,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在官道上化作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
午膳后,余荫殿外又聚了四五个奉命来谏劝的公卿。
“大王已罢朝十日,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莫说罢朝,听宦者令说,王上水米不进就在殿中枯坐,这十日,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御史大人慎言,王上重情义,多悼念几日也是伦常,哪有人十日不吃喝还有命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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