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东院暖阁外,侍从都被远远摒退到院子外头, 依稀有些不寻常的响动从屋内溢出。
阁内寝榻上, 赵姝衣饰尚算齐整, 她偏过头不去瞧身上人, 入目的雕梁纱帐皆在乱晃。
她极力克制着呼吸, 除了易容的一张小脸上苍白里带起一丝红,只是神情冷落寂然, 若是忽略了身上人, 单只瞧她,倒似是只在出神凝思。
嬴无疾是天将黑时就过来了,先是叫人上了一桌易克化的面食粥点, 他压着烦乱心气, 哄慰劝告的话说了一圈, 而赵姝不为所动, 倒是动了筷子, 却冰冷得连一丝情绪也无。
“不必宽衣,解毒而已。”她抛出这一句的时候, 便从容朝榻上靠了,等他过去,轻褰衣袍,才惊见她竟不知从何处弄了条女子新婚时才用的袴。
这种寝□□部不会缝合,可着衣行房,是为初次避羞所用。
而观榻上赵姝形容,她自然非是避羞,而纯然只为隔绝。
“还未好?我该安歇了。”她身子难以控制得发软,便阖目刻意不耐地催问,像是真的仅是在医病,一潭死水不愉难忍。
嬴无疾深喘了下,忽然停下身满目氤氲地皱眉俯望她。
良久后,他还是什么也未多说,只是倾身下去,两手尤是撑在她两侧,小心又固执地避开多余的触碰。
唇角轻触,惹得身下人立时避开。
他无声嗤笑,却将脑袋轻抵去她额角,柔声道:“睁开眼,才好快些。”
并不陌生的亲昵热气涌在颊侧,赵姝阖目犹疑了下,倒依言睁开眼,便撞进一双情动温存的碧色眸子。半寸之遥,他并不掩藏,怨愤疼惜不甘无奈,交杂满蕴。
若星河陡转,日月乍止,她的心顿了一下,封闭已久得漏出一条隙来,让阳间的俗情纷扰又有了侵入的可能来。
便突然又痛到窒息起来,想要哭时却怎么也落不出泪来。她骇得再次闭上眼,归入麻木的一刻,酷刑般得痛楚才得以渐消。
头一夜解毒,一场情事缄默,草草收拾了,嬴无疾俯身横抱起她,朝外间湢浴行去。
半池温水还有些烫,是他来时就提前吩咐人放的,此刻便也不需人服侍,拨了下兽首机括,便有凉水倾泻落下。
他抱着人席地坐在通了地龙的温热砖地上,唯恐对方受凉,便顺手就想去替她捂脚,触到时才发现,她竟是连罗袜都未脱下过,厚实的很,又哪里会冷呢。
“劳烦一会儿喊我的侍从进来。”赵姝推开人,就这么裹着一身厚衣涉水没入浴池内。
她背对着他,只发髻有些微乱,水温正好,四肢百骸里有一股子暖意蔓延奔涌。
不必号脉,这是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骨头缝里的僵冷有了融消的迹象,这绝非是酒液温泉能泡热的。
宫灯摇曳,一丝凛风从窗缝里带进外头落梅香气,嬴无疾咳了声,正要过去阖窗,却听她在池中慨叹:“不必关,透透气吧。”
“当真已起了效用?”他快步回来,一扫连月困顿齿冷。
就连回到池边,望见她疏离冰冷的容色时,心头巨石卸了,这股子庆幸欣喜依旧跌宕,仿若百劫里觅得生机,甚至远胜于当年他重回咸阳执掌弩箭营。
他禁不住要去触碰她,却在将碰未碰之际意识到什么,欣喜里掺入隐痛失落,偏又心绪闷钝无住,最后便还是在她脑袋上揉了把。
起身要走时,赵姝忽然开口:“等等。”语调冷淡得像含了一把冰碴子,“让我看看你的手。”方才她就已经注意到,哪怕是抱她过来时,他的左手掌也始终虚着,是用小臂拖着施力的。
步子一顿,他来回蜷了下发颤的左手五指,眉眼隐在暗处,道:“医过了……你好生歇一觉,明天晚膳我再过来。”
……
如此一连二十日,秦宫波诡暗酝,赵燕齐周几国则秩序井然。按老秦王的意思,等赵宫事态平息下来,便留三万秦兵震慑,而嬴无疾要做的,便是借由辅政的名义打压离间赵国最后几员悍将。
可他并不单单这么想,统一之战看似胜负是在战场,实则几十年来秦赵交战,多少次重创赵国,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北地民风彪悍,没有多少年,便又能重整战备。
是以,嬴无疾想做的,便是收服人心。他欲借如今局势在赵国各封地城邑颁行秦法,绝不指望能推行,不过让赵国最底下的每一个百姓黔首都知晓,秦人不仗祖荫以法为教,官爵勋位,任何人都有可能获取,唯军功唯才能,便是王子公孙亦不得随意欺凌盘剥庶民。
老秦王的病苦苦撑着,嬴无疾每日四更末就起身,头一件事召听咸阳密报,他毕竟才得势三载,芈氏同诸公子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稍遗。而后要伴驾入朝,拜访公卿,用过午膳还要纵马去城外营帐视察布置。
每日都要忙到天幕昏昏,他再快马归城赶着入宫去,虽则辛苦,踏着斜阳入殿时,却总有种归家的荒谬安稳感。
一晃眼就到了腊月里,赵姝的寒毒已散去九成,人也不似先前麻木枯朽,倒是气性差了许多。
他私下问过医官,老医官捋捋长须,犹疑了下还是同他交了底:“大王先前那症,不瞒王孙,真可是有些悲痛过度失心疯的情形了。这两日再瞧,好在是暂时挺过去了。老夫问过侍从,但说大王除了看医书,就是镇日枯坐,从那日事变起,竟连泪也没见她流过,属实不寻常,依老夫愚见,大王是刻意规避过往。好在是年轻,这等病状,倘或能叫他好好哭上一场,说不准倒才能把这病根彻底除了呢。”
这一日夜里,照例还是同吃过夜膳后上了榻。
食色爱.欲,人伦本源,或许是次数多了,赵姝的身子却是开始日益软和,有两次她甚至禁不住溢出声来。即便还是隔绝得穿着那特制的袴,衣发齐整,也足够令人心旌神摇。
一回事毕,嬴无疾揽着人不愿放手,本该是要洗漱沐浴了,他却全然没有下榻的动作。
“多少日了?”赵姝垂眸抵开他,寒毒渐消她的身子已逐渐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康健,甚至连赤足触地都不觉着怎么冷了,她起身下榻,打算自己去湢浴,“该有二十三、四日了吧,多谢你替我延命,剩下的我便自个儿吃药就好,往后就不必……来、来解了。”
说着话时,她低垂螓首,光洁额头沁着细汗,素日苍白的芙颊上染了胭脂一般潮红难褪,一双杏眸尚漾着水气,外头尚套着件宽大的男式常服绢袍,将一把艳骨裹得不露分毫。
其实这几日里,她就暗自替他搭了脉,虽然并没觉出任何寒气,却听这人咳嗽愈重,到底是不想再多欠他什么了。
正要去趿鞋,臂间却被一股子力道牵了,便听得压抑的咳音后一声极低的轻笑,她一下子倒回一副坚实胸怀,耳边拂过热气:“天底下竟还有捂不热心的人么,日子记这么清楚,就真把本君当一剂药来吃了?”
赵姝微愕,有些茫然地回头望他,一霎间,对他眼底熟悉的讥讽愤懑已有些陌生不惯。
她目中迷离,叫他几乎立刻心若坠石。
“秦王孙说笑了。”醒过神来的赵姝心中抵触,她顷刻就为自己封起一道坚固盔甲,“不敢再多劳您,如今邯郸不都是你秦人囊中之物吗,救命之恩……”她突然冷笑一记,“要多少城池,或是要寡人做什么,都尽可提。”
皱眉踌躇片刻,嬴无疾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还是放缓了语调:“天色还早,不如再来一次?”
这么问着,他手上不停,却是摸索着去衣带上。
“作什么!”赵姝想也不想,朝着他心口便是一肘,这一击也不知是藏了几多苦涩颠痴,竟是正中对方心口,竟让她一下子脱开身去。
“咳咳……咳。”连续的咳嗽声让她僵住,她太清楚自己不该这么待他,只是泼天的恨意无处可去,这一生表面富贵王堂却实则兜转苦厄,她想去捅破了这贼老天,她想要与这有关的所有人一同陪葬。
可她不会,她太清醒又无能,便只有折磨自个儿。
“救命之恩啊,呵。”嬴无疾未见她目中苦辛狂色,只一探手就将人抱坐回膝上,他下了决心,决定再添一把火:“你是想着,赵如晦功成,今日便该能得偿所愿,叫心上人替你解毒,才趁你意。你觉着与我是苟合,同他就是心甘情愿的缠绵,不知你可曾数过,离秦这数月,祷祝本君落败沦落可又有多少次!”
他越说越动气,两只胳膊似铁桶般只是固执地将她箍住,再不任她稍动。
乍听了‘赵如晦’三字,赵姝愣了记,脑子里还能立刻描摹出一具鲜活肉身,像是只要她唤一声,兄长就总会回来,不过要的时间久些,或许要久到十年、百年,但这都不要紧,他总会回来。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可她还是这样,每回都得在脑子里转一圈,费上些时间,才能接受他已身死的事实。偶有公卿不小心提起,下了朝,她便一头扎进观星楼的医书里,尤其是遇着一本有他手记痕迹的书册,更是会珍藏另放,仿佛这个人总还在书册里存在着一样。
这荒谬念头在脑子刮刀似的惨烈刮过,听头顶上的人开始不遗余力地复盘起这场政变,她就觉着,一颗心如遭巨石来回滚碾,就这么睁着眼,挥之不去的,是那日兄长服毒后右臂颈项又中箭一点点气息耗尽的模样。
痛到肺腑将要裂开,便陡然睁大眼睛,抖着身子抽噎着猛吸了一口气,缓过劲后,她还想当作什么事也没有,极为难看地冷笑,望着虚空,道:“我真后悔,再来一次,去岁平城就不会降,或是三年前,不该救你。你这人谋深似海一颗心了无挂碍烦忧,才能把一切都操控着,连在邯郸他都能败给你。”
她挣了挣,毫无脱身的可能:“你说的对,小晦哥哥是小乐心尖上人,早知今日,我就该早早同他一处。”
“你说我了无牵挂?”情毒入骨的人却被说没牵挂,嬴无疾气笑,本是还要反刺她两句,见怀中人已满面蕴泪,他试着抚掌去她腰间想要说两句软话。
“啊!……”却不防一声尖利刺耳的长鸣,赵姝突然发泄一样地吼叫抵抗起来,她拼尽全力,每一声气息尽绝后,吸一口气很快又再接上,状若癫狂,一声接一声。
有侍从闻声奔来,战战兢兢地在门外高声问:“大王,大王!”
她恍若未闻。
“不想死,滚远些。”暖阁里一声沉雅威胁的斥声,让殿内侍从立刻骇得又远远退开。
她的力气大到他都险些脱了手,可力量还是悬殊,生怕她伤了自个儿,嬴无疾只是拢紧了眉将人死死按在怀里。
力气用尽了,悲鸣喊不尽心痛,湿冷泪珠侵入颈项时,意识到自己是哭了,悲鸣骤止,静谧空旷里宫灯噼啪响了记,她身子一抽,便突然纵情嚎啕大哭。
自那日朝堂归殿,她都没再落过一滴眼泪。
分不清哭了多久,灯烛都黯淡了,赵姝缓了缓,觉出自己还在被抱着晃动哄慰时,心底里蓦然就生起股恶念来。
她竟伸手去抚他的脸,在他动容之际,几乎带了些自毁般得快意,用嘶哑难听的嗓子刻毒问:“嬴长生,怎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呢?"
第89章 解毒3
心口犹如被千钧之石击中, 怀中玉软花柔的身躯杏目刻毒,肺腑里一阵蚀骨的闷痒,他木着脸硬是将这咳意压了下去。
同样的话,四年前, 母亲也对他说过。
怎么死的那个不是你。
他撇唇勾了个骇人的笑, 似是想掩盖眼底或是被肺腑痒意闷出来的微光, 长眉不敢置信地纠结数回,终是将心绪盖得一丝不泄。
反手按着人放倒在榻上,因着左腕失力, 就只好用近战互博的招式以臂压她肩头。这般近战姿势,他曾一臂压折过敌方脖子。
到底是不敢使力的, 赵姝疯起来又气力惊人, 淡青壁角上映着人影纠葛, 两个竟在榻上缠斗起来。
蹭干净眼泪鼻涕, 赵姝目中凶狠使了平生所学专攻对方弱处, 而男人到底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下狠手制压,一招招化解去, 榻上空间狭小施展不开, 因是顾忌着怕伤了她,颇显狼狈。
‘啪’得一声脆响,她一掌掴在他面上, 有阴影在眼前猛得晃了晃, 视野片刻模糊后, 嬴无疾摇了下头, 只以为是被她一掌打在了什么穴位上。
眼前复显出她韶颜稚齿的潮红小脸, 虽是满目恨意,颜色却愈加鲜妍生动起来, 他便不甚在意地将那片阴影挥去,俯下身一下噙住藕色檀口。
软糯湿热的触感,让怒意痛楚顷刻演变作另一种念头,周身气血俱往下腹汇去,一时间情动泛滥成海。
他再也没了耐性,看得见触不着的身子,药炉一样被用了二十余日,便是讨债的本金不得,也该要些利钱了。
他再不让着她,算好力道将人压制得动弹不得,寝榻上褥子凌乱,窸窣扯动后,重重衣带落下。
隔着贴身的内衫,大掌拢住一截弱腰,这么多天来,他们行着周公之礼,却也真就是守礼,绝非是鱼水之欢。原本就不丰腴的人历了这一场死劫,腰身细得似是他两手便能围住,两侧瘦骨浮突,嶙峋里实则另存一段弱骨难支的意蕴。
却偏生浇冷了些他的血气,想起来这一月来她都不思饮食,便急着要去瞧清楚这人究竟还剩几分皮肉。因着最后一层寝衣系带扣了个死结,他扬手一挥,就将浅月色绢衣扯裂开。
睃巡一圈,他俯身轻柔辗转地吻她。
肩头一痛,赵姝使了狠劲不留一点余力地一口咬了上去。埋首之人顿了下,便恍若未觉地继续,动作愈发缱绻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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