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掷地,伶人噤声。
赵姝从来没在人前发这样的火,却见那田氏哑然笑了笑,挥退众舞乐伶人后,就那么从赵姝身前的铜尊里倾了一盏有毒的夹竹桃酒,仰首饮尽。
“殊儿,这算不得毒,倒令人快活呢。”
在赵姝惊愕的神色里,田氏止笑,忽然就斜着眼疾言厉色地发问:“殊儿,母亲早知那人不是你,赵国朝堂一片污糟,你是天子后裔,又这般不谙世事,何不归周?”
几个姊妹都已经低下了头,唯有田氏怀中稚子尚在不明所以地不满叫嚣。
赵姝觉出她话中有话,她望着幼弟圆胖的小脸,心底柔软不安,便悲声反问:“齐王乃母后嫡兄,封地再小,您在齐赵交界,也总还有安身之地,岂不知,庶民……”
“像庶民一样被人揉捏踩踏嘛!你懂什么,母亲没办法!”田氏目中蕴泪,她美目一转,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将怀中稚子推向对方,道:“殊儿,抱抱你弟弟,可怜见的,他一出身,就同母后一样,饮食无章。”
赵漆不过二岁半*七*七*整*理,被推到赵姝怀里,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倒也不哭闹了,瞧着是个圆脸的胖小子,谁知抱起来却轻的离奇。
赵姝反手搭上田氏的腕脉:“胃气衰减,倒比去岁更厉害些,母后这一年难道没好好将养吗?”
田氏陡然抽走手,也没去将稚儿抱回,她立起身,当着两个女儿的面,直白道:“殊儿,不论你信或不信,动杀念,我从未有一次,对你。”
言罢,她便示意撤宴送客。
赵姝出了翎制殿,苦思无果,她总觉着今日田氏寻她过去,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至晚间,她无心饮食,领着人在余荫殿的后苑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便有人低声来递消息:“王上,刺杀之事,确是田氏所为,可要诛之?”
她举目对上一树衰残凋零枫红,觉着这熟悉的宫墙实在是冷得叫人心慌,没来由得又想到一双碧色的眸子。
她只是缓缓摇了下头。
看来邯郸朝堂还要有一场恶斗,可她连田氏都看不透,连妄动一下都是不能的。
……
浑噩度日十余日,赵姝没一日不是在梦魇里惊醒的,戌时入睡,卯时乍醒,右眼皮每日傍晚时常就要抽跳起来。
赵如晦一直没回来,就连新河君赵穆兕也不知在忙何事,赵姝一连请了三回,也只得了他遣人送来的一句“大王且安”的托辞。
就这么一连称病,度日如年地在勤恤殿挨了十四日。
枫红凋遍,直到十一月初三日夜半,才终于等来了怀安王归朝的消息。
十一月初四日,冬雨绵绵,赵王宫议政。
直到坐到大殿玉阶的王座上,她都还有些晕,右侧鞋袜浸了雨水,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视角面对群臣,她要努力克制,才能勉强维持着不打寒颤。
从昨夜三更得了消息起,她便没了睡意,天蒙蒙亮时,宫人替她配齐了翟衣冕冠,路上阴沉细雨,进殿前,她一个不留神,竟一脚歪踩进了树下的一畦水洼里,因是着了丝履所织的软靴,这一下便被雨水顷刻浸透了。
领路的宦者令吓了一跳,因朝会时辰已到,若要重回勤恤殿再换,就势必要误了时辰。他当即骇地躬身乞告,确是直接对一个侍从道:“这棵树是何人管的,竟害陛下湿了鞋,你去将人寻出来,杖毙了。”
迟疑了一下,赵姝便顾不得回去再换,她朝宦者令挥了下手,有些烦乱地留下句:“这天要下雨,朕自己失足,莫去牵累旁人。”
落座之后,公卿百官次第叩拜,赵姝一眼就瞧见立在左列行首的‘姬淏’。
他立在众公卿里头,身量颀长姿容昳丽。
或是在朝堂的关系,今日显得颇为板正端方,就连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也显得肃穆不少。
见他同众人一样,依礼叩拜。
隔着冕旒彩珠,二人视线相触。
他面上添了肃杀之气,略过王座时,不作稍停,如同任何一个权臣一样,对君王敬而无卑。
而赵姝目中温情被冕旒遮掩,见对方连一个视线没有给她,阶下山呼让她回神,殿宇高阔水砖如镜,能入内殿议事的这些人,往上数三代,便皆与各国王族有些挂碍。
立在前头的人,都是赵国几家大族的家主,大多都是赵戬之前就入朝的老人,位高权重,是赵国肱骨。她因从前贪玩无心理政,同这里头好几位执的都是晚辈礼,泛泛之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王座上同这些勋贵老臣议事。
一股子压抑无措的陌生感顷刻将她裹挟,朝会开始,公卿次第奏报,一桩桩一件件将近事铺陈,或慷慨激昂,或朗朗慨述。
说的事,修坝、调粮、迁民……那股子陌生骇然之感更重了,说到攻防布置排布细处,她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回忆着父王从前的样儿,她故作沉吟,只得不停地将问题重新抛向臣下,决断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禁不住朝行首的‘姬淏’递去求助的目光,可对方只是静立着听,稳若泰山一言不发。
很快的,就有公卿为新的布防争论起来,这下,赵姝听懂了些,他们争的,似乎是先前被族诛的两家的封地兵权。
见他们越发争得凶,赵姝眼前一下就掠过那日去檀侯灭族的场面,檀侯家四岁的嫡孙,同他的母亲一道,就在她眼前被杀。
现下他们争的,好像就是檀侯家的封地。
才好了一日的右眼皮陡然又跳了起来。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来缓解,忽听外头宦者隔着雨幕传来尖细的高呼:“太后携公子漆至!”
孔雀羽扇列仗开路,王座左侧升起纱帐,田氏牵着尚有些睡眼惺忪的赵漆落了座。
才一落座,田氏幽幽轻说了句:“殊儿,认输吧,大殿外头已被我的人围了。”
不待赵姝愕然质问,就听殿中一名从齐国媵嫁而来的旧臣出列上前,颇为轻蔑地直视王座,道:“大王无能误国,同旧晋谋逆擅诛我赵国功勋老臣!臣请太后垂帘,改立公子漆为新君!”
这一句出口,犹如金刚怒目振聋发聩,瞬间殿中鸦雀无言,就连年幼的公子漆都不打哈气了,小娃娃不安地轻唤了一句:“娘亲,带漆儿回去。”
直到此刻,赵如晦才举目仰望过来,却只是给了她一个且安的眼神,他踱步到那名臣子面前,皱着眉故作不解地问:“你只是一个末流的下大夫,倒也敢妄议君王无能?”
他不紧不慢,虽是责问,语意里似乎并没见多大的怒意。
漆黑的俊眸静静地盯着这出头鸟,隔岸观火一样,反倒更像是在诱这人陈列尊上罪状。
诸人皆知,怀安王辅政,实则是挟君揽权,并非真心忠君。
殿内公卿一共三十七人,实则后党七人,早已在刺客入宫那一夜,就见识了田齐埋伏在邯郸北麓的五万大军。
太后的私兵早已被剿,这些人都非是王族上卿,一开始还犹豫,直到那夜眼见为实,明白是齐王之谋,才纷纷应允共立幼帝。
“诸位,大王荏弱,过于妇人之仁,方才尔等议事也见证了,殊公子分明对军国朝局一窍不通。”
“降秦质子,在咸阳待了一载,先前倒把秦兵也带来了。虎狼之国,那芈氏独女渭阳公主,何以就偏来联姻?!”
“臣附议!还请大王禅位,否则我赵国必成秦之傀儡啊!”
“新河君,您是三朝元老,又是殊公子之师,将来王上若被秦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当何罪?”
……
赵如晦这一问后,众公卿终于接二连三地纷纷站了出来,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奉告陈辞。
就连赵姝也看出来了,一共七人,其中两人官职最高,一为司刑的廷尉,另一人竟是执掌外郭骑兵营的中郎将。
另外五人,虽皆官职不高,却几乎个个都身居邯郸城内要职。
赵如晦看着他们,有四人他早便知晓了,还有三人,却是意外之喜。
聚沙成塔,众口铄金,因这些人从左右朝列里出来,言辞犀利纷纷箭指王座,许是互相辉映底气更足,争辩间措辞便愈发不敬逼迫。
尤其是王座上的赵姝,始终一言不发,她先是惊疑地扫了眼威仪笃定的田氏,而后紧抿着唇,极度不安地盯着下首的赵如晦。
“殊儿,照他们说的做罢,齐人五万骑兵绕道燕国截留了五座城邑的战报,兵临城下了。”田氏安抚幼子,好似闲话家常般:“禅了位,你要留在赵王宫也好,回洛邑也罢,都可。”
任由她说话,赵姝并不理睬,她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只是瞧着赵如晦。
朝堂政局她看不透,可赵如晦的神情她又哪里看不懂。
若是真的要废她而立田齐幼子,他若真被城外五万人马拿捏,绝不会是这番模样了。
群臣哪里知他二人私下牵连,见怀安王同新河君似乎都默认沉吟,便有一名原本中立派的下大夫甚至都出列,竟是主动附和起后党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有公卿回过神,开始反驳的,可也怪哉,偏生王党与旧晋的数人,没一个主动开腔的。
“既然你们都能将吾王过错列成罪赋了,听着也都在情理之中。”赵如晦终于朗声斥断了这些人的吵嚷。
殿内静了一瞬。
便有一名后党对田氏的方向拱拱手,朝赵如晦说:“怀安王您是旧晋遗族,若是您也能认可吾等,相信太后与新王必然还会重用的。”
赵姝屏住一口气,且等着他发难。
但听他颇有些阴郁地笑了笑,眉宇间却是一派温润似水,扫视了众人一圈,缓声答:“这回人该齐了。”
却忽然翻了脸,扬声:“妖言惑众,背主谋逆之徒,按律,当车裂弃市,再夷三族!”
他方击掌,顷刻间便有百余名玄甲持刀涌入,轻易就将殿中公卿尽数制住。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名后党顿时噤声,王座一侧的田氏却是无惧,她将幼子推给侍女,掀起纱帐就走了出来。
“怀安王你好生糊涂,可知齐王已陈兵北山,难道为一竖子,要与齐国为敌?”田氏虽为女子,她挡在王座前,这一声斥,气势却全然不输君王。
赵国这一年来边防空虚混乱,果然听着齐人竟也乘虚而入,就有胆小的公卿不安起来,试图说和。
赵如晦掀了下眼皮,本是连觑都懒怠多觑她一眼,为安群臣之心,他还是在动手前添了句:“陈兵北麓,齐王近年日益怯懦了,号称五万,也只敢派一万一千人,化整为零,避开城池,从密林深山中,匪盗一般入境。”
见齐人精心安排的兵力被他轻易戳破,田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对方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这是已然受制了,她当即面如死灰,只是还强撑着。
阶下诸卿分作两堆,禁军将后党七人,连同那名最后开腔的中间派下大夫也一并围困起来。
略有些迟疑地扫了眼上方,赵如晦还是对禁卫长点头:“今日我赵国众肱骨皆在,就不必另择日行刑了,大王仁善,车裂酷刑就免了,赵国日弱,就在这大殿之上,用这些贰臣奸佞的血祭奠先祖。”
“大王,大王!微臣只是附和了一句,我族中夫人还是先王庶妹之女,您……”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新河君赵穆兕一刀捅在了右胸。
赵穆兕重咳了两声,跛着腿将刀上鲜血甩向镜子般的水磨砖地,面对另一侧的公卿道:“老夫辱没斯文了,可老夫只认宗庙社稷,我赵国!也只认王上一人?”
眼看着禁卫就要对后党七人执刑,赵姝连忙偏过头,对侍从道:“还不快送太后与小公子回去。”
血溅玉阶,赵姝不忍多看,忽然听得身后公子漆稚弱的大哭声和一个有些熟悉久远的男子音调。
“田氏妖姬,你迫我廉氏灭族,今日,就用这僭子的命来偿还。”
原来去岁降国,廉羽就投靠了旧晋,他一直是赵如晦在秦国的一枚棋子。
赵姝回头惊见,尚来不及出言,廉羽举高手拼力一掷,稚儿被他从王座撞在大殿里的石柱上,哭叫声当即止息。
公子漆脖颈怪异得歪在一侧,分明是折断了,连医官令都不需寻了。
“啊!——”怔愣片刻后,田氏一下卸去先前气势,尖利嘶吼着跌撞着扑向阶下,将公子漆尸身抱着,口中不停哭喊着,“漆儿,漆儿!”
夹杂着后党被屠时的哀嚎,议事大殿如沸,赵姝无暇去问廉羽,就被田太后一声声状若痴颠的唤声引去。
“你不是专研医术,殊儿,你过来。”
赵如晦阻拦不及,就见赵姝已然将田氏护在身侧,田氏虽痛心若狂,身上也没兵器,只是不停地叫赵姝救公子漆。
二人对望一眼后,赵姝垂下脑袋,闷声说:“君侯见谅,现而今,她只是一介无势无倚的先王妇人罢。”
本也没必要取这样一个妇人·性命,赵如晦无奈,在后党皆被乱刀屠戮示众后,他才令底下人清理,顺道将田太后送回内宫。
余下的二十九名公卿目睹这一场后,皆是受惊,可又很快调整过来,就那么看着禁卫一具具尸身处理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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