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第七代君侯,迎周王姬,遣缚母亲迎于族亲府第,那位君侯在位二十一载,便终生未曾纳侧室。”皎月低声疾语,她当先跃下车撵,扶稳自家主子,又添了句:“公主,除了那位君侯,列国历代,再无遣内宦亲迎递话的了。”
说完话,她兀自一愣,讶异于自己内心感同身受的雀跃。
嬴环听了,一路以来的忧惶不安转瞬就抛了,她根本无暇去想,皎月何时懂列国内阃之事,而是快步就朝来迎的内宦队伍行去,喜形于色娇俏快意。
在她身后,皎月默然跟上,低垂的一双眼底,已然恢复平静,一片郁色阴冷。
这一日疏忽而过,接待她们的上卿已年届耄耋,按辈分算得上是赵戬的祖辈,家中五世同堂子孙多仆从苑囿亦多,老上卿拄着鸠杖竟是亲自陪着,晚宴时,在府里头足足宴请了两个时辰。
嬴环面相娇美,又比大多女眷年岁要小,她庆幸自己没有挑错人,收敛脾气,纡尊降贵地同这些人周旋,被小孩子缠闹时,她也不觉着烦,反倒是真心实意地耐心陪他们玩。
一颗心落到实处,变得柔软安稳,她甚至想着,或许她也该学一学公子殊的秉性,将来才好陪着他白首。
庭院里弦音钟鼓不绝,连廊高阁灯火煌煌,府上仆从皆得了赏钱,闹的似过节一般。
直闹到二更初刻,老上卿实在吃不消,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宴罢歇散时,突然便有队家养的甲士从外头奔进来。
这些人皆是自小蓄养的,遇急不必通禀,这一下子森冷玄甲步调整肃地冲进前厅,唬得众奴尽皆呆立,乐声戛止,老上卿知道不寻常,脚下重重绊了记,脸上和善慈蔼转瞬烟散,板着脸推开来扶的儿孙,鸠杖从中厅急响至院里。
为首的甲士等他立稳,才沉声禀:“二刻前王上在内寝遇刺,医属所有人都去了,府令大人请主君府上的医者也速去。”
言外之意,新王怕是不好。
嬴环手上一抖,瓷盏'砰'得摔在地上,碎成了数瓣。她想去质问报信之人,可才推开圆凳起身,恍然行得两步便腿软得一下跌去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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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新王遇刺昏迷的消息,赵姝已然敷面改装,坐在了去往内宫的车马里。
在繁复精良的男子直裾被送来时,她就已然猜度出几分。她刻意避开了两个哑仆,坚持上了车后才换装。
护送的人抄了山道近路,或是为了掩人耳目,用的也是最简素的小车,山风时而穿透帘幕,外头山势起伏,枫叶林木泼墨一般遍染耀目橙红。
山势壮阔秋色盛极,赵姝拢着手,尽可能地缩靠在里侧避风处,她穿的是宫内的常服,身子冷得已在不住打颤。
简陋的车驾角落里,早备好了一件厚实斗篷,整齐地叠着,她却没有去穿。
望着远处不知有几百岁的高大深林,她回想着自己被关的这一个月。兄长虽然忙,前二十余日都会快马从邯郸来陪她,从那夜后,两个人倒是极为默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甚至还会亲自去伙房做菜与她同吃,外头的事,她不问,他也从不主动提。
有一日秋阳当头,见他在外院里洗药晒药,是她从未见过的罕见药材,赵如晦罩着件干活时才穿的麻衣,青丝散下,只用一根绢带在背后束了,日头暖融融地洒在他后背上,侧影清俊若谪仙。
恍惚间,赵姝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
一梦醒来,又回到数年前,睡到日晒三杆了,他便亲自来督促她学针砭。
那日,望着他融暖发白的后背,她便彻底把一切龃龉都放下了,目中酸楚动容,快步过去,一下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贴着略有些扎脸的粗麻,语意一如往昔:“阿兄,我永远不会怪你……等时局稳了,你会遣人去接英英回来吗?我们以后,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你也教我些理政的手段,朝中忙时,也可多一人分担些。”
……
替身遇刺的条子递进来时,幻梦冷透。
也的确是,有五日整,未见着赵如晦了。
赵姝打了个哆嗦,却抬手一下掀开轿帘,直到冷风灌得她木然,心底深处的不详念头,依然压不住。
他们,真的能似她那日说的一样,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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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道上颠簸了两个时辰不到,她就瞧见了南边巍峨宏阔的宫城琼宇。
意外的是,马车一路避开了宫门和数道偏门,径直越过宫殿区,又一直跑了三刻多些,停在了宫城外东北边的汤泉峪。
汤泉峪只零落几所亭台,非属皇城,向北连着围场,汤泉峪最南侧,离最近的安远门几乎是挨着的,约莫是一里多些。
一行人直入了汤泉峪西边的山门才停下来,在一处汤泉外头的竹林入口,赵姝见到了一身宫人装扮的丽娘。
“奴婢是余荫殿掌事姑姑,今日后,就调派来服侍王上了。”丽娘笑靥如花,因是在女闾里见识过赵姝的为人,行礼时一双眼勾着媚,毫无怯意地打量着她。
赵姝虽意外,却在她并无恶意的打量里,很快醒过神,明白过来这人原是赵如晦安插在女闾里的心腹,反倒把先前对这二人关系的猜测消了些。
她朝丽娘虚扶了把,后者或是在护送的死士跟前出了风头一样,暗地里朝为首的头领瞪了眼,又勾唇挑衅道:“列位大人辛苦了,只是接下来的路,主上说了,尔等便不必参与了。”
护送的头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脸阴翳地望过去,在丽娘娇艳面目上停了停,却在她再次开口前,一拱手领着人头也不回地退了。
赵姝没瞧见男子神情,倒是丽娘的轻狂落在她眼里,只她压根也不在乎,等人都走了,反倒是凑近了似是想拉丽娘的胳膊,终于将闷了一路的焦急慌乱泄露:“宫中的事可是你们安排的?他,他可有事!”
“边走边说。”丽娘转过头,从善如流地一下牵起赵姝的手,她面上媚色尽去时,一张脸标致里倒还透出两分蔼善端妍。
温泉峪皆是小径山路,竹海森森日阳透过缝隙洒落,不过荒废了一年,山道无人养护就已然荒颓难行的很。这处竹海是大,可从前赵姝野猴子一样,一个多时辰就能逛遍,却不想只过了这一年,才爬了一刻山道,竟就有些力不从心脚下虚浮起来。
反观丽娘,因是日日勤苦习舞,不仅能一路同她绘声绘色地说遇刺的场面,还能与她借力。
听得刺客来历未查清,赵姝强撑了一口气,勉力快行,她只想快些入宫去,哪怕明知自己未必有多大能耐,也好陪着他一同面对。
二人足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停在了竹海深处,一所不起眼的破败草亭。
丽娘让她稍待,上前对着草亭六根掉漆立柱轮番敲了一遍,终于在一根立柱前觉出空洞来,她止步用力重击数下,从立柱外侧弹出一只铁环来,略一扯动,草亭正中的泥地陡然发出沉闷声响,泥地很快便缓缓移动起来,分作数瓣,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来。
在丽娘寻机关时,赵姝仔细看了下周遭景致,才终于认出了,这所不起眼的草亭地处温泉峪最东南,远眺能望见宫城最东北处的余荫殿,其实除了地势高些,离着余荫殿怕是仅有一二里之遥。
这么个地方,是何时竟挖了条直通宫内的密道,赵姝来不及发问,机括才停下的一瞬,蹲下身就要朝里头去。
“哎!且等等。”丽娘一把扯住人,从怀里掏了个巴掌大的铜球样式的精巧滚灯,点燃扣紧后,轻轻朝甬道深处抛去。
甬道一下子被照亮,森长可怖若墓道一样,她见球灯一直没灭,甚至密道内还能听的老鼠‘吱’得一声被惊跑遁逃的响动后,才当先一步跨进去,扶着赵姝小心地迈下石阶。
石阶似是永无尽头地朝下延伸,就凭着那一枚铜球灯,二人约莫行得二刻功夫,脚下的路才平缓起来。
甬道森然,铜球的光只够照亮第一人脚前数寸的路,赵姝整个人隐没于黑暗,前路后路皆看不到,无止尽的黑暗里,克制不住一样,这一生过往种种走马灯似地从眼前晃过,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芜感。
“刺客虽未查明,不过好像朝中已有人,想以新君无子之名,立田氏幼子为储君呢……就要到了。”
前头幽幽飘来这一句,也不知是怎么了,赵姝的右眼皮突然就跳了起来。
又行了只一炷香功夫,丽娘在甬道尽头转动机括,推开遍是蛛网灰尘的石门,冰冷石门翻转过来,竟就到了余荫殿的书阁里。
这所殿宇自先王后病故,最初两年便只有年幼的赵姝一人住着,赵戬姬妾颇多几乎占满了各处殿宇,甚至还占用了藏书阁的一处偏殿,是故那处的简牍书册便都被挪到了余荫殿来。
也是巧,被挪来的尽是些医药杂书,彼时赵如晦方被赵戬收作义子,十二岁的少年已生得风姿若竹,而四岁的赵姝还是个行路都不太稳的奶娃娃。
那时节,她方没了生母,奶母又恰带着一岁多的英英在赵北省亲来不及赶回,偌大的余荫殿里,纵有再多的侍婢婆子,赵姝也显得弃儿一样,时常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而赵如晦不过来了一个多月,只每回带些糕点玩具来,偏就他合赵姝的眼缘,能将她哄好了。
“王上,奴婢先去看着人收拾寝殿了,您……”
听丽娘语气陡转,正望着壁上彩画沉溺往事的赵姝回头,见到来人一身戎装,她只错愕怔愣了一瞬,便立刻快步朝他跑去,唤道:“阿兄,这几日你去哪儿了!”
毫不掩饰的忧惶里,还夹带了分欣喜,倒像是久别爷娘的孩子一样,丽娘免不得笑出声,视线触过自家主上时,笑意顿住连忙退出书阁。
待她走后,赵如晦抬手轻轻捏了记赵姝覆了易容的脸:“刺客不是我的人,如今没办法,实在不得已才让你入宫。宫中不比外头,我要出城两日,勤恤殿都是自己人,陛下谨记,除了新河君谁也不要信。”
勤恤殿是历代赵国国君起居主殿,赵姝觉着他的话不寻常,可她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便脱口道:“替我的人怎样了,听说全邯郸的名医都去了,要不,让我替他瞧一瞧?”
赵如晦只含笑盯着她瞧,在她几乎要脸红之前,他才好笑道:“婚仪自会如期,两个身份也未尝不可,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娶妻,让怀安王一脉绝嗣,也是无妨。”
赵姝耳畔红透,垂了眸也不再追问,右眼皮却跳得更厉害了。二人又在余荫殿晃了圈说了些往昔闲话,见丽娘领着一队禁卫回来,赵如晦才又叮嘱了两句,翻身上马朝着安远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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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赵戬从前住的勤恤殿,立刻就有医署令端来汤药与她号脉,医署令是个留山羊胡的中年人,赵姝端着药朝丽娘看了眼,在后者点头示意后,也没犹疑,就在医署令的唠叨下,将汤药一饮而尽。
殿内早已被收拾干净,桂香悠长,赵姝顶着狂跳的眼皮不无嘘唏地逛了圈,果然没有看见遇刺受伤的替身。
她踱步到赵戬从前夏日最爱的葡萄架下,院子里遍载了各国的奇花,此时初冬,便只有腊梅三两点绽了蕊黄花胞,葡萄藤干枯蔫败地耷在架上。
见丽娘颇自在地采了朵梅花去闻,赵姝皱眉忍不住开口问:“我这眼皮一直跳,民间是不是有说法,右眼跳,跳的是什么意头?”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嘛。”丽娘漫不经心地答了,蓦地怔住,转头之际,当即就展颜改口道:“那是对女子,对男子是相反的,王上是男子,则右眼跳财,主国运昌隆呀!”
她夸张讨好的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来禀,说是太后田氏想要见一见儿子。
“王上伤势未愈呢,若是当真思念,合该是她老人家移步才是。”
对着丽娘的冷嘲热讽,传令的太后亲信也没多言语,欲言又止地欸叹了两下,也就准备回去了,却在转身时抹起泪来,嘟囔自语:“娘娘旧疾犯了,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还要被外头那起子小人污蔑……”
这人是田氏从齐国陪嫁来的老人了,从前不知多少风光能干,后来事败挨了重刑,整个人都佝偻下去,他一面朝外拖着步子走,一面只哽咽着嘟囔叹息。
将要迈出院门前,倒还是听见身后人说:“田少府,寡人随你去。”
第85章 黄雀7
从勤恤殿到太后所居的翎制殿, 步行不过一刻,丽娘却非要领着一列七十人的禁卫跟着,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地跟着。
七十玄甲禁军将翎制殿团团围住,入殿前, 对这么个阵仗, 赵姝略略皱眉, 她觉着田氏孤儿寡母的,何至于此,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只沉吟了片刻,便带着丽娘一同跨进了正殿。
一入殿时, 舞乐钟鼓之音铺面, 田氏斜倚在主位上, 却是笑呵呵地拥着稚子在观舞。
“大王来了, 快上座, 斟酒。”田氏让过了半张软榻,让小儿坐在自个儿腿上, 示意赵姝过来分坐。
这田氏惯会做人, 性子温存细腻,对一个幼年丧母的人而言,有这么一位后母, 即便对方是狼子野心, 十几年起居相对, 免不得总有些割舍不去的感情。
遑论是赵姝, 印象中, 父王日日沉湎酒色,年节庆典时, 真正能照拂顾念她的长辈,也就唯有田氏了。
可在秦国时,听说赵王欲质子身死,即是继后的主意。
“母后。”赵姝浅笑了下,而后面色淡然随意地就坐到田氏身侧,一如从前。
舞乐靡靡,伶人翩然,除了稚儿时不时得咿呀嬉笑外,在场的诸人再没一个说过话。
丽娘止了酒盏,赵姝同她对望了一眼,舞乐声沸,她举盏细闻了下,觉出一股子清淡苦涩的夹竹桃气息后,脸色骤变。
赵姝不想忍,随即就是一记惨笑:“母后这是何意!”
从小到大,赵戬没给她的,明面上,田氏尚算对她关切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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