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架上的人抬起头,从凌乱污糟的发间露出一双碧眸,却是越过赵如晦, 直直盯着他身后的人。
赵姝惊得连退三步,却是连垂首回避都做不到, 只是呆愣地瞧着他。
似是满意她的反应, 对方竟嗤声着朝她冷笑了记。
下一刻, 她猛得捂住嘴, 眼睁睁地看着烙铁烫在他肩头, 压抑得痛呼后冒出一阵墨黑的烟气。
在那一瞬里,她只觉着感同身受一般, 烙铁的温度焦烧着自个儿肩头的皮肉, 便不想不顾地冲了过去。
才到跟前,却被人一把扣在颈上,呼吸受制, 但听耳畔人无情道:“都走到这一步了, 王孙失了芈氏的拥戴, 若是连这点支持都不愿给, 可叫吾等如何苟活呵?难道, 你不知局面僵着,她, 可也一样没活路!”
受刑多日都未吭声举降的人,却在这一种威逼下,目色明显动摇起来。
三人近在咫尺僵持着,连日来的一切,赵姝即便看不透彻,又如何不懂目下局势,来不及震诧,她没再犹疑,探手轻轻盖在赵如晦手背上,哽声只说:“阿兄,我疼啊……”
项侧指节微松,却听头顶人一声冷斥:“秦王孙!你可想好了,是要她活还会死?”
一股子皮肉焦烂的气息里,却听嬴无疾极轻地呓语了声:“阿兄?”
这一声唤极轻极缓,不带任何情绪般苍白透明。
也不知他只是在重复,还是在点出他们的关系。
三人皆是顿住。
赵如晦眉睫拢作一个川字,忽然一把将赵姝重重掼去地上,后者背脊腰侧径直撞在一侧墙角边,痛的整个人蜷起,赵如晦却将烙铁重新举起,朝着墙边的荏弱身影行去,不答反斥:“看来小乐的命也没甚要紧,反正她命途艰难,这一世还不若早些了结的好。”
烙铁火星四溅,堪堪停在赵姝眼前三寸。
只要略用一些力,铁尖的部分,便能轻而易举地戳穿她眼眶,甚至于,要了性命。
眼皮已觉出烙铁炙烤的热意,忘了恐惧,赵姝一动不动地歪在地上,失语般只盯着他瞧。
而数日前一幕,却重又在赵如晦眼前上演。
“主公,十组中了寒毒的侍女药性都解了,可是……”
“当真!吞吐什么,说。”
“可……可解毒之人俱成了眼盲,无一幸免。”
正是这个试验结果,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解毒之法是他在少年时就布下的,当年他四方遍寻,终于是发现了钟情蛊叶与另一种寒毒的相克之处。而巧合的是,当时赵姝体内的寒毒还未彻底漫到心脉,他便借了季越的信任,每旬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将两种寒毒对调了过来。
而他寻来的寒毒,虽也有致命的可能性,发作时却比原本那种轻上许多,表面上看着相似,药性早已大相庭径。也就是说,赵王这几年饮的血,早已没了延年益寿的功效。
只是钟情蛊叶出自西域,太过偏门。
解毒之法,非要服了整张蛊叶的人,同身中寒毒的药人交.合。
且不是一蹴而就,按赵姝体内毒性之深,至少得月余才得解。
不仅解毒男子会眼盲,钟情蛊叶的厉害,赵如晦也早就从赵姝身上体会到了。
这么多年,他将残余蛊叶藏在随身的血玉内,砸了又修,只始终不敢陪她同服。
他要还赵归晋,十几年来步履维艰,他从一个只有北地荒土的小君,邯郸朝堂上无权无势的赵王义子,走到如今势力遍布燕赵西域,容不得一步错,他不能失了心智。
可还是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仅被秦王孙识破了身份,连筹谋了十余年的解毒之法,竟也不如所愿。
赤红滚烫的烙铁又进一寸,赵如晦目带癫狂地威胁:“你既这么狠心,还不如我先来毁了她。”
赵姝已经骇得话都说不出了。
烙铁继续进了一寸,她的眼皮几乎已被灼烧着了,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听得嬴无疾开了口:“丧心病狂,你就这般沉迷权势。”
灼热顿消,赵如晦收了铁棒,又恢复了一派悠然谦和的君子风度,得逞般朝着密牢里的人点了点头,两步上前,抚了抚赵姝凌乱鬓角,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温柔道:“虎符或是书信,小乐,想要他活着,今天日落时分,你带一样来给我。”
言罢,不等她应声,他回身淡然嘱了声:“你们,帮着她,继续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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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混沌,有人来报是黄昏申末了,赵姝一日未有饮食,也觉不出饿来。
她管不了什么政局朝野,只是不想看着他受苦。
可一次次以身相制后,她被刑官捆到了主座上,只能睁着眼看这人受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强硬冷酷之人,明明已是败了,偏还要负隅顽抗,竟对自个儿周身所遭的皮肉之苦,分毫不觉么?
也不知是不是夜深时分,密牢幽暗昏昧,刑架上的人已是血肉模糊。
她惘然睁着眼,什么样的劝诫都试过了。
在被捆在座椅上之前,她甚至还试过同行刑人相抗,也夺了匕首抵在自己颈侧,可一切手段都没有改变局面的可能性。
密牢里不辨时辰,带了倒刺的铁鞭呼啸来去,心智混沌轰鸣着。
四肢被捆得极紧,挣得血痕浸满了粗绳,渐渐麻木起来。
她连动一下都不能。
脑子里念头乱窜,一忽儿心惊兄长是不是真的要这人的命,一忽儿又莫名酸楚否定,会拿着烙铁差点刺破她眼睛的人,怎么会是兄长,该是她认错了吧?
再后来,连她也沉默下来。
她想过许多种事败后一方的处境,或死或逐,他们毕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二人又都身世寥落,从前既没仇怨,就算谈不上有血脉的牵绊,生死搏杀也还罢了,何苦要将人折磨成这样。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酷刑,便只觉着这人该是要丢命了。
可从前那一双含情温存的碧眸,却时不时在喘息忍痛的空隙里,冰冷空洞地盯着她。
从赵如晦离开后,他就再没应过她一声。
犹如毒蛇覆骨,只要视线一接触,她就要避开。
可她不看,却还是能感受到,他视线里的刻毒控诉。
像是在说——果然如此,她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
到最后,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抬头直愣愣地同他对望。
也许,他非是在顽抗,而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咔”得一声,铁鞭木质把手断裂,行刑人似是打累了,恼怒之下,便转身对另一人说:“时辰不早了,交不出差来也是丢命。不动点真格的,怕是没个完。”
另一人会意,取了把极薄的匕首去火上烫了烫,这人生得形容猥琐,说话间细声细气倒是个极稳重的性子。他一直在旁观刑,虽不动手,却一直负责递刑具,此刻缓步过去,沉着脸映着火光显得阴森若鬼魅:“贵人莫怪,我等也是没了办法,现下……我每数三声,就挑你四肢一处经脉,等四肢都废了,再从手上开始,也还是每三声,就切你一根指头……”
还没靠近,赵姝就似疯了一样喊:“孤是天子亲封的缯侯!你们不知我的身份,怀安王不敢动我,叫你们主子来,我有话说,你们若敢……”
话音未落,就有一桶掺了药盐的冰水兜头泼向刑架,是防止人昏死和与伤口止血所用。
血污乱发后的碧眸波动了下,除了冷意,望向她的神色里,更添了分复杂。
宦者摸了摸极锋利的薄刃,似若未闻,根本不去管她的威胁,一边抻平了受刑人的手,两指用了巧劲捏在他腕子四周,迫得经脉凸起,绣花一样,慢慢将锋刃扎了一点进皮肉里,顿了顿,语调平淡:“我等都是君侯养了十余年的人,担的起事,听说您曾败过咸阳前三的剑客,何必呢……没了手脚,您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孤会治你们的罪……我、我会杀了你们!”
粗粝绳索深深嵌进赵姝手腕外侧,她显然已是有些失了神智。
宦者恍若未闻,摇了摇头,惋惜般叹了声而他手上动作利落精准,只轻轻将锋刃又推进一寸,指节一转,就见受刑人的手极重得一颤,脱力般垂软下去。
“啊!不、不要,求你停手,孤不会杀你们,求你,求你们……”见他又去抻另一只右手时,赵姝语无伦次,低泣失态,甚至尖锐地嘶鸣低叫起来。
这引得那惯常执刑的宦者回头乜了她一眼,竟是不怕死地失笑了句,有礼道:“承不起缯侯这等话,奴听说您可是赵国历代以来最仁善的公子,为了十万军士甘愿入秦为质。奴也是奉命办事,要做废人,也是这位贵人自个儿的抉择呀,您若要杀我,届时还请留一个全尸。”
赵姝浑身一震,继而整个人虚软平和下来,她忽然似哭又似笑地死死盯着对面人,放弃般地轻声呢喃了句:“王孙,原是我对不住你,欠你的太多,还不了了……你若还能活着出去,到时候,我把手足都砍了还你吧。”
“不必。”喑哑痛楚的调子闷声响起,一连几个时辰,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行刑的宦者立刻顿手,面容沉静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锋刃入肉半寸,还停在他右腕里。
赵姝吊着一颗心,目色悲绝乞求地盯着他。
炭火‘噼啪’爆裂数回,就在行刑人耐性快磨尽前,嬴无疾阖目长叹,从嘴里呸了口血沫子出来,垂首认命道:“叫你们主子来见我。还有,她,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
得了想要的结果,赵姝便似一个木偶般被人制着又送回了邬堡深处那所不知名的小院。
她没再见过任何人,一连三天,噩梦缠身,一直到九月初五日,本是御极的日子,五更时分,她浑身冷汗尖叫着坐起,骇得发起高热来。
热度高的惊人,也不肯吃药,到午间反迷糊着说起了胡话来。小仆见她实在可怜,便斗胆去请外头守卫速去递信。
倒是没两个时辰,天暮未暗透前,就从邯郸来了回信。小仆不识字也不能说话,咿呀着将写了字绢帛展在她眼前,又用清水沾她头面唇角。
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就见榻上人只望了一眼就肯吃药了,不过一个时辰,连烧也退了。
这一身汗直出到起更时分,赵姝迷蒙着眼,任凭小仆与她擦汗换衣,问她可要夜膳时,就觉着困得眼皮都掀不开。
月上中天,她难得好眠,一气儿安睡了三个时辰。
一直到子夜刚过,清辉遍撒,榻前陡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也不晓得空立了多久,赵姝心有所感般猛地睁开眼,待借着清辉看清来人后,许是还没清醒,她竟低呼着朝床榻内侧避去。
“可还疼吗?”赵如晦上前小心抬起她的手,皱眉温柔地瞧着她腕子上包得厚厚的纱布,“都这么些天了,还没好透,我瞧瞧。”
赵姝一下子抽回手,带着伤病乍醒后的绵软,缓了口气,她略略醒神后用戒备受伤的目光盯着他:“不必!”
长久的对望下,赵如晦再维持不住面上温良,他起身去燃灯,而后缓步又走回榻前,桃花眼微垂,头一回放任心意,没了任何掩饰,用一种睥睨侵略的目光审视她。
今日御极后大宴群臣,新君授命‘怀安王’辅政,禁军同田氏私兵残部亦一同颁令移交,而秦军则顺理成章得由芈蛩叔侄接替,就在今日午时,携周使队伍一同从城郊开拔西去。
尘埃落定,新君祭典后,下令大赦天下,今岁田赋折半力役尽免,国人鼓舞感戴,阖城内外暂歇宵禁,商贾酒肆通宵达旦地喧闹宴饮,一派新国气象。
只要是有眼睛的公卿,哪个看不懂,他们这位以仁善著称的新君只是个傀儡幌子,这一年动乱后,真正得利主事的,是怀安王姬淏。
私底下,公卿都在猜测,毕竟新君背后有宗周,同落败的赵王后田氏也还留了两分情面,也不知哪一日,旧晋的旗号会重立,而王座上的那二位,说不得还要生一场变故。
被他如此审视,又毕竟是换了张脸,赵姝觉着陌生极了,心底里不由得冒起寒意来。
赵如晦目色几变,还是俯身过去,抬手去她额间试了试温,才觉出温凉来,就又被她躲了过去。
他面色一下难看起来,有狠厉隐忍略过,自嘲般地笑了笑,尤是再去将她纱布薄一些的左手拉到身前,随手一翻,隔着伤药布帛搭到了脉上。
赵姝偏着头只死死注视着地砖,原本还只是消沉回避,觉出被搭了脉时,一股子泼天的酸楚委屈上涌。
眼皮子上隐约又忆起烧灼感来,她面容冷淡不显,手上却用了极大的气力,试图格挡开他搭脉的指节,顺带同他也分开些距离。
然而,她冷着脸才微抽了些手,却被狠命一曳,整个人腾空跌过去,下巴在对方肩上磕了记,撞的生疼。
颤着口刚要说话,后背就被人牢牢压住,两颊被重重捏着,她被迫仰面朝着他,几乎是贴到了他怀里。
呼吸交融,变型鼓起的面颊,檀口离着他的下颌,仅有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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