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唏嘘了番域外的稀奇,韩顺正得意,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吊眉弄眼地好笑挑衅:“老丈你充什么大,耕牛就是能宰来吃,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赶明儿我三麻子跟您也去一回,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
三麻子爷爷辈做过里长,早年家里殷实,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十四岁成婚十七岁就做了鳏夫,单守着个病秧子女娃过日子。这些年,为给小女娃治病,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
三麻子落了贫苦,每日里东奔西走地讨一□□路,可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兼他来了三回,药钱都是赊的,便很是不入韩顺的眼。
“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老子像你这么大点,可是拿金玉当沙撒赏人的。”韩顺笑骂一句,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在众乡民的悚然里,他昂高了头:“告诉你,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就身上随便抖块玉下来,凭你小子八辈挣来的,都换不起。”
众人起哄吁笑着,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
屋前土路树荫浓密,偶有一阵风过,卷来些许清凉。瞧着看诊的人尚多,韩顺惬意地仰靠着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三麻子讲主家的庄稼牲畜,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
这样的日子,意外地契合了年少时入宫前的记忆,只是几十年过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此情此景,时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
“小神医,您怎么出来了,哦,您忙累一日,是该出来瞧瞧,就只剩我一人了。”
在三麻子殷勤的声腔里,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就看到屋子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葛衣,右腿微曲提着,是完全不能落地的。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姿。尤是翠眉檀口、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秦地法令严明,子民私斗作奸者甚少。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份来,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
“小娃娃受不得风,走吧,还是去你家看诊。”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点了点头,目中安抚清和,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的半点疯癫仓皇。
三麻子呆了呆,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天没黑呢,就敢做大头梦,还不快去背药箱!”
第101章 近在眼前1
三麻子赊了两回药, 村头祖辈两进的院落倒是齐整。
替榻上小丫头掖好被,赵姝坐在榻沿口述着新的药方,收好针砭又温笑着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呵,没钱买药却有钱吃喝呢。”韩顺嘟嘟囔囔地嘲讽, 一手周篆不停, 仔细地记着药方。
屋中气氛一时尴尬, 一个精神矍铄脸抹的煞白的高胖老妇人端着浆跨进里屋来,正是三麻子的娘。
赵姝接过三麻子娘手里的陶杯浅饮一口浆。抚着手里精致陶杯,她只是和善地朝妇人笑笑, 似浑不在意对方有些无礼的注视打量。
这家人原先任里正时风评甚好,村头的济贫院就是三麻子爷爷在时修的。出邯郸一年多, 她早已不再是五谷不分的糊涂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从三麻子的穿戴上来看, 她就早已知道这家不像是负担不起药钱的。今日到他家中一瞧, 心中也起过一瞬的不愉疑惑, 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 她也无暇计较。
不过, 那点子疑惑,很快也就被点破了。
见韩顺去厨下煎药了,三麻子同自家老娘挤眉弄眼地对望一眼, 隔空无声争吵了几句后, 二人搬开墙角边的一块砖, 抱了个颇重的布包出来。
这一切, 自然落在了正背着身补刻医嘱的赵姝眼里。
自从入了秦地, 她一路行医,形形色色世间百态, 即便是请她去医病的凶恶游匪,也到底有惊无险,至多也就是劫些名贵罕见的药材罢了。
可这母子两个,举止奇怪,如今又挖墙拖砖的,难不成还敢在离咸阳八十里的泾武县,在自个儿家中杀人越货不成?
正当她拧起心神摸向胳膊里的袖箭机括时,就听‘哎呀’一声呼,她一个旋身避开,适时收起袖箭,任由三麻子踉跄地撞到案上。
“孬孙玩意儿,你倒是开口嘛。”老妇人收脚,不耐地瞟一眼睡熟的小孙女,又恨恨地砸吧了下没牙的干瘪嘴巴,眼看着就要越过自家儿子开口了。
“娘,您好歹先出去行不?!”一向重孝的三麻子愤然吼了回去,唬得老妇人捂着心抖了抖,倒也是立竿见影地将人请了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前,老妇人又回头目光逡巡探究在赵姝脸上,热络讨好:“夜饭就要熟了,你们好好说,一会儿娘来喊你们啊。”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三麻子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将那一大包东西就摊在了杉木阔案上。
他手上有些不稳,包袱里的物什就哗啦啦地铺倾了满案,甚至有十几枚叮呤咚咙地滚到地上。
这竟是一大包的铜币,小山一样地堆着,一眼望不出多少,怕是有至少上万了。
“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
“大娘抬爱,只我确是要赶路的,辜负了。”
老妇人瞥一眼她寡淡温吞容止,又拿起药方子,见她补刻在木片尾侧的一手字直比县里书吏还要工整,便彻底将心中一点肮脏念头落定,笑眯眯地抚着赵姝的手,带着点恳求地和缓道:“咱先摆饭吃了,这饭总要吃吧。”
说着话,她只将医箱朝儿子手中一送,脚下生风的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看似亲昵实则强势地挽着赵姝的胳膊,就将人朝西屋里带。
西屋的桌上颇为丰盛地摆着三荤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间平常人家的用度。
泾武县虽说离秦都已不远,然他们所在的村落离着县治尚余十八里,这两年大战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军中做了百夫长的,否则连年节下也见不着什么荤腥的。
秦人行什伍连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可不落凶恶,却未必不是狡诈奸猾。
赵姝才刚靠近,就嗅到一道炙肉里掺杂浮出一丝药气。
此地炙肉不施香料,这丝曼陀花的气息对她来说,便是明显到不需一尝。
在她左首的老妇人不停地热络劝菜,而右手的三麻子显见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饮浆。
执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点试着确认了下,思量着明日一早去县里过通行文书,该是没功夫备早膳了。赵姝心中笃定,索性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箸儿来去迅疾,她垂首听着老妇人聒噪,办盏茶的空儿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还能挑空给韩顺搁了满满一碗出来。
单只是,留了那道炙肉没有碰过。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门道,高壮的汉子耷拉下头,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顾自眯缝着眼说笑。
等赵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时,老妇人也总算觉出不对劲,朝桌上一扫,失声‘噫’了记后,遂半边脸笑半边略有些急赤白脸了。
这老妪年已过六十,一对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满铅粉的白脸上,此刻整个人靠在赵姝身侧,显得无赖又可怜。
“小神医啊,不都说医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两口,同老身说说话嘛。”
老妇人朝下颇重地压着赵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压肿了。
这一路行来,什么样的险况没经受过,可像今夕这般耍痴强拖地要撮合人的,她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这炙肉难得,若去县里买的话,也该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懒得发作,顺势坐下后却从袖里摸出个纸包,径直抖匀在炙肉上后,竟当着二人的面将炙肉用油纸包了起来,温煦道,“药钱够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话来,说她织布已攒下两分金,问你何时应诺。”
她益发和颜悦色起来,眼里头明明是柔和的,却洞照得三麻子一句不敢应和。
“呸呸,李七娘一个克夫寡妇,凭她有一两金,也休想进咱公孙氏的门!”老妇人像被刺中心事,一时松开手,把桌案砰砰拍打两下,出气似地:“好她个李七,天子还在镐京时,我公孙氏祖上十一世也曾做过太卜的!丧门星的下贱东西,凭她也配肖想做我的媳妇!”
妇人一气儿说完,屋子里只略静了一瞬,她见下了药的炙肉被赵姝包走了,一转头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坛珍藏的烈酒,笑呵呵地与赵姝斟酒。
酒香顷刻弥散开,赵姝闻了下,认出是西边大郡特酿的金徽酒,号称千日醉,一坛要价四百文。
经年未饮,不待老妪催迫,她拈杯一饮而尽。
“瞧瞧这双手呦,刻的那么一手好字,若说不是卿大夫家里养大的女医,呵,老身头一个不信。”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虽说如今毁了脸跛了脚的,这四方漂泊游医像什么话嘛。”
“听你口音是周人吧,啧啧,这一腔雅言多气派。秦法虽严,也绝管不了周地逃奴的。”
烈酒入喉,沁香绵长。
许多年前,在邯郸街头,赵姝初饮这金徽酒,还是跟兄长身边的大乙讨来的,只喝了一口,就嘴刁嫌着粗粝弃了。
她又一连饮了三杯,瞟过门缝外头的韩顺的影子。
听着老妇愈发无赖到可笑的威胁,和三麻子局促焦迫却始终不发一言的模样,赵姝久无波澜的一颗心也终是泛了些恶心起来。
粗粗估略了下屋子里这对母子的本事,她忽低声轻笑了记,侧眸觑着老妪,依旧温声:
“确是不配,李七娘织技绝善,花一样标致容色,她还是望门寡,确不该受你这刁妇催折。”
因她声调和善,这骂人的话也叫人听不真切。
直到‘刁妇’二字出口,母子二人才同时抬首怒目,尤是从方才起便一声不吭的三麻子反应最激烈,他几乎是一下子窜起身,抖着身似是想动手。
被他娘拦下,气哼哼道:“小神医,老身只是想让你同我儿生个子嗣罢了,你若敬酒不喝专喝罚酒,那就别怪老身去告官。背主私逃的奴,周法便再轻,你这等货色,入不了女闾,恐怕不是刺配就是斩首了。”
赵姝亦起身,转头不惊不怒,只反问:“要子嗣啊,可麻子兄弟将二丫当个宝一样地护着,公孙夫人何不索性将糖块里的毒下得再重些,一劳永逸了,麻子兄弟自好娶妻。”
前两回都是三麻子背着二丫来医馆,说这丫头从两年前就咳疾不停,赵姝诊过脉总觉着同一般的百日咳不大一样,只也说不上蹊跷处。是故她临行前,才特特来他家走一遭。也是巧,听这妇人多次嘱孩子药后吃那梨膏糖块,她才惊觉症结所在。
“儿啊,这小贱人浑说。”被点破的老妇人慌了神,遂上前来扯赵姝:“你快按了她多喝些,事一成,她一个逃奴,也就顺了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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