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乖顺下来扁着嘴的小丫头实在可爱,他有心去拍拍孩子的脑袋再逗两句时,就听得‘哇’得一声,小丫头突然大哭抽噎起来。
豆大的泪珠落雨似的滚下,偏哭声压抑,听起来溢满苦涩,根本不像是这个年岁的稚童。
他一下愕住,手足无措地正不知怎么去哄,就被人重重推了把,其实那力道根本不够推动他,却因着心虚刻意配合着退了两步,怀里一空。
赵姝顾不得脚伤,半跪坐在地上,把孩子拢在身前。
想到这孩子的遭际,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无用,她心疼得厉害,想着岔开些话:“诶,兔兔呢,你今天喂它了吗?”
哭声低了些,小脸上泪却不减。
“怎么回事啊你?!”急闷中,她下意识抬头白了眼门边的男人,远远瞧见韩顺抱着药箱过来时,又垂首冷道:“这里庙小,不留君上了。”
男人哽住,僵立在门边,却为她方才一个白眼翻得心意催动,肝肠柔转,垂眸出神地望过去。
好一番安慰,在赵姝指天立誓地保证不会扔了她后,二丫终于有了止哭的势头。
却在几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小丫头突然抽噎着怯怯问道:“我好想娘亲,呜呜,姐姐,你能不能做我阿娘,呜……”
这话一出口,赵姝蓦得顿住。
连她自己也诧异,会被这么个小孩儿问题问住。
不忍伤害孩子,她只是顿了片刻,便口是心非地温和笑笑:“也好,莫哭了,你唤我一声。”
“阿娘?”脆生生一记里又带着些气弱。
“嗯。”替她擦干净泪,赵姝捏捏她脸,“以后可不许再喊错。”
等她坐上马扎包完脚踝时,抬眼觑见嬴无疾竟是还未离开,他身上蹭得灰扑扑的,竟是从东屋里提了把笤帚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与从前的生活有任何瓜葛了,可这人一身灰收拾陋院的模样,瞧着却也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好像他同她一样了,也只是这医馆里三餐粗饭素衣的寻常人。
视线相触的一瞬,她下意识地避开。
药炉子熄火的时候,便听到他在老树下对二丫说:“要不要坐秋千玩?”
第110章 终章4
她在厨下斟了药, 就听着外头院子里二丫脆生生嘶着嗓子道:“阿翁会给我搭的,不要你。”
一直到院子里摆了朝食,嬴无疾依旧没走。短短一二刻功夫,他就把荒弃已久、杂乱不堪的东屋和二楼给拾掇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 他们就达成了共识。殊途道逆, 他允诺不会再来迫她。这会儿子倒也真没来扰她, 拾掇完屋子,就盯着个二丫捡着话问。
他从腰间扯下个剔透玲珑的玉坠子,摊着掌要送。
小丫头一口闷下新药, 睼一眼坠子,便飞也似攥进手里。“什么破石头!”她故意把嘴里一颗甜杏嚼得吧唧响, 收了这见面礼, 只仍旧防贼一样同他对峙。
赵姝心下好笑, 一面归置药材时, 又免不得板起脸说教:“鲐儿, 不可无礼,小孩子要守规矩的。”
这孩子心性不一般, 若不教导, 将来可别往歪路上长。
却不知,她这一本正经的板脸,鼓着脸没半点气势。二丫反嘻嘻笑着地腻过去, 丝毫没怕的。
赵姝有些不惯, 却还是把二丫搂住, 在她小胳膊上捏了把, 觉着手感上还是大野兔要好的多。
门外有病人张望, 嬴无疾看了下日头,伸过手去硬是揉了下二丫的脑袋:“无妨, 小孩子太迂不好,多向你阿翁学学。”
玩笑过,他抬眸深深地看向她,正色道:“我要去郡治几日,若有事,壬武在别苑。”
语调缓缓,错也不错地看着她,晨曦透过树影碎金般洒在他碧眸白发间,脉脉眼底暗揉进千万般柔和。说完话,薄唇轻扬,朝她清浅温和一笑。
原本还有些目光躲闪的赵姝,一抬头,叫他这一笑,恍惚起来。
这一笑,收尽了全部气势凌厉,卸下睥睨算计,若凛冬冷香、月下幽昙,沁得她一颗心清凉温软,犹如饮了冷酒般。
一霎迷蒙,她忙收好心神,只是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
一晃月余过去,嬴无疾再没来过。
她将泾武周遭的山野一一探过,诊病制药日子流水一样忙碌。县里酒肆的米酿酒香清冽,偶尔夜饭得闲时,她又开始饮一二盏。
酷暑夜蝉鸣聒噪,喝的出一身透汗,心口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二丫用了新方子,病根除了,日日缠着韩顺去集上玩儿。一老一小两个在街上碰着了被罚作城役的公孙氏,好一顿纠缠后,有不明因由的路人指着二丫骂不孝的。二丫被衣衫褴褛的公孙氏挠破了胳膊,韩顺可顾不得路人的指点,当场一块烂泥糊到公孙氏叫骂不休的嘴里,把这老婆子的恶行嚷了出来。
那日回来后,二丫变得沉默,也不爱再去集上玩了。
因了几十年前早夭的女儿,韩顺对这孩子是宠到了骨子里,便对赵姝说了想去咸阳宫谋差使的念头。
巧的是,那天县府里来人递信,说是先前那位楚国游医也去了咸阳。
尽管猜得了其中关联,赵姝也不甚在意。
思虑再三后,她把树底下的五十金挖出来,去县府里办了路引。
去咸阳而已,没甚要紧。
毕竟,这世上五欲悲喜,都不会再入她心了。
.
到咸阳后,韩顺跟着壬武入了趟宫,天未黑透就又回来了,只说是得了个照顾幼主读书的闲差。
因着不缺钱财,他们直接在北市赁下一了座二进的铺面。这所铺面的位置其实并不好,在北市最东侧,僻静的很。被灞河支流环抱着,仅一条小巷连到主路上。
也正因此,隔壁的一所三进的大货栈空了两个月,哪怕只开了一年二金的赁钱,也一直没能寻着主。
采买好用度器具,又请了三日的洒扫仆役将前前后后一共八间寝屋客堂收拾齐整后,赵姝立在门槛边,同二丫一起扶着木梯子,看着年迈的韩顺把‘季氏医馆’的招牌挂了。
一切收拾停当,三人都是满脑袋汗。眼瞧着到午膳时分,韩顺领着二丫说要去鹤鸣阁吃好的,赵姝早膳吃得太撑,想着有几味药材还没晒透,怕生了虫急着再翻晒一遍,也就独自一人留在了医馆里。
七月末正午太阳底下的天依旧酷热,摊晒完半院子的药,天上陡然起了风,唯恐一会儿风大时要把药材吹乱弄混了,赵姝索性坐在外院一棵大银杏树底下守着。
院子里风摇影动,遍栽的各色夏花绚烂,廊下一角拴了架旧秋千,看得出来,此地从前的主人是个有意境的。
一旦静下来,她阖目仰首倚在树边,听着不远处灞河淌动潺潺,免不得又有过往种种现出。
各国这些年都因养兵扩军而穷耗民力,唯独秦国,似乎并没受太大影响。
时隔两年,咸阳城明显得愈发繁盛了。
或许是来了咸阳的关系,她闭上眼,在赵国的一切变得浮生飘渺,反倒是当年入秦后的困厄纠葛,那人的嗤怒刻薄、回护唐突……过往似云霞轻绕心海,才褪散又聚起,怎么也挥不尽。
有些苦恼地轻拢着眉,迷迷糊糊得就打起盹来。
杂乱旧事歇下,斑驳光影打在眼皮上,浅梦里又浮现出那日分别前,那人皎若幽昙的一个笑。
犹如仲春原上的野草,一霎是初识时节冬雪皑皑里他桀骜不甘地苦挣,一霎又转作终南湖船上,他一双璨然眸底的妖冶无赖。
纷乱念头芜杂疯长。
‘吱嘎’一记短调,扰褪残梦。
她迷蒙着睁眼,只以为是来求医的,等扶着树干起身后,瞧见正阖门的一个侧影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木在地上。
但见来人着一件浅青葛衣,头上无冠,仅效那些儒生一样,束一根同色绢带。
这一身穿戴极为寻常,可要做到服色滚边纹饰一毫不差,就绝不是巧合了。
兄长从前在外游历,不愿招摇,就是用这一等外衫发带。
又是一月不见,他将白发束得齐整,关了院门转身过来时,随着两人距离的缩小,她便越发肯定非是巧合。
“邯郸的暗桩半月前埋下,我想你当年走的匆忙,正好他的府第在城外一直荒置着。探子看了好几日,也无人在意过问,赵国你怕是不好回了,取回来作个念想……”
“多此一举。”他话未说完,天上起了风,赵姝却连药材也不看了,拄了拐垂眸就朝屋里去*七*七*整*理。
等二人进了内院小厅,嬴无疾解下了一直背着的包袱,沉默着在靠窗的案上解开。
笔架、碎成两半的血玉、杯盏、一套用旧的针砭、雕了竹菊的陶埙、绳编半散的医札……甚至还有一只许多年前幼时编的藤马风铃。
‘轰隆隆’天上忽起滚雷沉沉,一阵风钻入,吹动案上风铃,发出沉闷难听的生锈金属音。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件件早已无主的死物。
虚掌凌空一一探过,抖着手拎起那一串藤马风铃,铃铛铜芯里锈迹斑驳,马首处磨损得褪色变型,藤条处处是裂纹,两颗墨玉坠着的眼珠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在渐喘渐促的呼吸里,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当日砸碎父王新得的稀世墨玉,说要用来作马眼睛时,父王痛惜捶足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都记得。
可是……她抬头看向穿着有些偏短的葛衣的人时,竟是惊恐的发现,她好像独独记不清兄长的脸了。
“去生火。”
“什么?”
她忽然重重地将手中藤马一把掷去窗外,几乎用气音虚弱复述:“帮我生火。”
无可弥补,不能挽回,没有将来。
韩顺说他已经记不得四十年前故去的女儿的脸,年深日久,生死无常,这是众生逃不脱的归途。
她不想去思考,为何自己两年就会模糊。
天道浩渺,逝者已矣。
她可得以自己为重,好好活着,直到归入尘泥化入风雨的一日。
既然难过这一道槛,那便不见不念。
……
医札丢进去的时候,院中铜盆里火窜起半人高,继而就是噼啪不断的爆裂声。
天光骤然暗下来,火苗映得她丰盈面庞红红的,目光凝在盆里扭曲成炭的一件件物事上,她眼中似被火灼得干涸,出神地呆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上只剩了最后半枚血玉,醒过神来,她攥紧血玉,抬手伸向铜盆,便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
“与你无关。”
她不留余力地一下挥开他,复又握着玉到火苗上,锋利边缘刺破掌心,血若珠串坠入火里,同那一堆焦炭融作一体,发出‘呲呲’得沸腾声。
烧完了一整个包袱的旧物,她松了一口气卸下力整个身子倚在拐上。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对着满盆焦黑释然笑了笑:“宫变、兵事,胜败无定。就算你不杀他,赵国也未必容他。是不是?”
始终缄默的嬴无疾看了眼天色,也没再顾忌,颔首:“我们和你不同,生来没退路。你背后是赵国功勋、廉氏全族,即便是一败涂地,降国让地,纵视朝政若儿戏,也总有周王睦在。你以为,姬显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么?”
又是这等语调,心底哀恸散去,她侧首杏目凌厉地射向他。
目色交融里,二人都探知了些对方心意。
心上重石卸了,虽觉出他脸色似不大好,赵姝却仍轻皱烟眉,三分嗔七分怨,令道:“还有你这一身衣衫,脱了。”
第111章 终章5
听得这一句, 他眉目无波的脸上终是抽结了下,也就是一瞬,便立在廊下,垂首配合着解起衣带来。
夏衫单薄, 只是略松了松领子, 就露出项下大片皮肉来。阴沉沉天光里, 鸦睫遮没眸光,他低眉顺目地立着。
淡漠神情里,藏着她一眼就能看透的执妄。
本该是脆弱失落的神色, 在他脸上时,依旧敌不过周身气势, 这幅模样, 便奇异地转作一段痴念决然。
是天地崩毁于心, 亦不停步的执求。
顷刻间, 她似从空渺无际的世外之海又被一下曳回人世, 肺腑里涌出股酸滞灼热,真实到叫她心惊。
“跟我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 牢牢地握着, 转身略有些粗蛮的动作泄露心绪,她甚少这般。
入了内室,赵姝好一阵翻箱倒柜。韩顺的衣服不合身, 倒是先前不知什么人留了一箱笼衣服。瞧款式用料, 都是最上乘的西域式样, 名贵的很。
才来几日, 也无暇去问赁屋的人, 此刻嬴无疾不避忌,倒也正好借来一用。
看着浅青儒衫在火中缩皱成团, 她却觉着一颗心松散开,也算作了最后的告别。
星火寂灭时,心口里却猛漾起无所适从的荒诞来,好像这天地下再无活物,是万古的枯寂。
待一回头,瞥见他一身异族服饰毫不违和。碧眸白发,直比咸阳那些异族血统还要杂呢。
沁人西风吹乱炭灰,她忽朝他露齿酣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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