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若顽石生花,枯木逢春。
她走上前,立在阶下,把脑袋仰到扭曲,笑他:“还挺合身,你若这般出门去,那般公卿都不敢认你。”
说罢,望着他头上仍缠着的青色绢带,她似想到了什么,拐也不拿了,急忙忙颠着脚入内又一阵翻找。很快,就拿着件异族的包头帽出来。
丢了绢带入盆,她将人一把按在廊凳上,随手在他头上缠了几圈。缠完了,对着这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她抬手指着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笑得指尖颤抖眼泪都淌出来了。
嬴无疾就这么默然看了会儿,他看她的眼神,像遥望堕仙圣贤。就连她面上长疤,他也不忍遗漏。
她笑得猖狂,竟让他有了初见的错觉。
他目中隐现眷恋狂态,忽然扬手一捞,满怀药香软玉,将人捞到膝上圈住后,抵着额,碧眸似清冷似哀怜。
口中呼着灼热气息,他哑声柔和,恳切:“新法不师古,你也不该拘泥困守周礼。荒嬉朝政又如何……赵国固然是回不来头了,可再来千万遍,只怕也依然是如今困局。”
再来千万遍,也改变不了么?
赵姝不笑了,颇乖顺地倚在他肩上,目中却没了遮掩,一派哀伤无解。
他深喘一口,去她唇上小心翼翼啄了记,碧眸隐忍波动:“古来枯骨堆王座,多少人求不来。既连赵王的位子的都不要,怎还恋旧到一盆残灰也舍不下。”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了逆鳞,或是唇边湿热扰人,她面露厌弃,抬肘就朝他击去。
虽则跛了腿,可她在伊循城时勤习过数月的剑法。
这一下去势迅猛,嬴无疾看清了来势,犹疑一瞬后,他用右肩去迎了这一击,也放任着没有去扯她。
赵姝是使了全力的,一击之下,她整个人侧仰着跌出去,屁股狠狠撞在石砖地时,她痛得嘶声。
乌云盖顶,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卷得炭灰混进草药里。
哪里还管得着旁的,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跌撞着就去收药。
在她身后,嬴无疾刻意揉了揉右胸,默默跟着她一道分类收拾药材来。
狂风微雨里,她似护卫活物一般,攀着泥地不停地将晒干的药材一片片收拢。
好在雨闷了许久才真正落下,待最后一味杜仲收完,赵姝抹抹汗,口中干涸,正想招呼他一道喝口茶解渴。
却瞧见,他右肩下血色漫开,已是浸透了胡服。
“何时受的伤?”她一下慌了神,赶忙领着人去了自己刚拾掇出来的寝屋。
是刀伤,入肉不深却极长。
见她全程都皱着眉,嬴无疾有心解释追讨旧逆封君时的麻烦,却被她一下堵了嘴。
外头闷了许久的骤雨噼啪落下,晌午里暗得似黄昏,她的唇落下,颤个不停的手试探地摸索去他腰侧。
雨云潺潺间,衣衫将褪,他已险些克制不住自己。
只听她断断续续念:“不许说。”
腰带捻散开,她整个人到他身上:“你何苦来逼我,你要的,不过了了。欢愉罢了,还承受的起…我只是不想那么痛了……”
原来她都清楚,一阵自厌袭扰,他虚着手治住她扯衫的动作,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奈何英雄气盛,又怎敌心尖上那人风致。
浑噩滚烫间,他探手下去,才要缴械掌控这一切时,便听得‘吱嘎’一记,是院门开启伴着二丫清脆吵嚷的童音。
他当即低咒一声,像举孩子似的,将她轻易推开,又留恋地埋首嗅了下,才手脚伶俐地把她周身都复了原。
第112章 大结局
他的确是刻意安排了这一场, 想借此逼出她的心意来。未成想,反是自己入了魔一样克制不了。
是以,等韩顺领着二丫吵吵嚷嚷地跨进内院时,他心里烦乱退缩, 不没解释什么, 扯了头上兜巾就匆匆走了。
……
日子流水一样过, 遍地蕊金的季节,秦国逢了数十年未遇的丰年,新法也终是在各郡县大刀阔斧地推行起来。
秋浓日暮, 赵姝从浴桶里出来,刚裹了袍子要去穿戴, 就被一双汗涔涔的胳膊从后方搂过腰。
她面色微烫, 语调低哑却平缓:“朝中忙, 不是说好了, 得闲时一聚就好……”
“后日要去趟边关, 北狄有个部落起事了。”嬴无疾打断她,侧脸蹭在她发梢间, 放软声调忐忑地缠:“留一夜么?”
她指节微顿, 而后平静万分地将他的手拿开,踅过屏风穿戴好后,再开口, 连一丝方才的情热都无。
“那明日就不必见了, 我要去一趟南边的渭县。你若负伤回来, 寻不到我, 就去渭县。”
渭县近来流行一种伤寒症, 不算太严重,壮劳力们染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只是有许多十岁以下的幼童没能抗过去。
一听她要去渭县,嬴无疾下意识地就要制止,手悬到半空,前头赵姝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转头望他一笑:“要不然,我同你去北地平戎狄?”
她目光清冽温婉,明明白白地又带了一丝揶揄嘲弄。
为她眉宇间的通透所慑,僵持了片刻,他到底迫着自己放下手。
两个人默契地并肩朝外走,到院门前灯笼下立住。
天上日头还未全部沉下,半边薄暮落霞,半边圆月星河。
这处货栈比隔壁医馆大上许多,半月前嬴无疾令人连隔壁医馆一同买下,也正经请了仆役护卫管事,做起了去西域贩货的生意。
此时正是夜膳时分,有个年老的仆役端着碗出来,正巧瞥见他两个在门前,就颇和善地扬扬手里碗筷:“季大夫,又来与俺们主家瞧病呀,吃过饭了没?”
“阿翁在隔壁等我同吃呢,刘伯伯,您怎夜里又吃肉了!胃火那么重,上回的教训不够,还偏在夜里这顿吃?”赵姝人随和,看诊又仔细,这货栈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都顺手给瞧了。
“可不敢喊,可不敢喊!不为了避开婆姨,俺作贼到这院里吃?”刘老伯急的跺脚,压低声拼命打手势。
见赵姝面色肃然,刘老伯猛嚼了口肘子,来不及说话,合掌一面告饶着一面就朝后院杂房躲去。
她想也不想,就一脸冷酷地要去找刘大嫂告状,被嬴无疾抬手挡下,清清嗓子好笑道:“他碗里就那么两口。”
他目中无奈间杂着些怅然,出神地望着灯笼下的人,模样有些可怜,足可以迷倒这世上一多半的女子。
赵姝心头一软,却尤是冷着脸道:“过来些。”
在他靠近的一瞬,她踮起脚一下环着按下他肩,整个人险险吊在他身上。
才褪去的情潮顿时又涨起,他忙弯下身将她后腰牢牢扣住,二人侧首相贴,耳鬓厮磨,一阵秋风摇动灯影,她附耳亲昵地去他长长鬓角极轻地啄了口。
“待君班师回来,我带酒菜来与君同醉。”
说完,她掰开他的手跨出门槛。
隔着货栈大门,他们默然深望。
在身后的巷子里,成戊领着一队人纵马过来,在扫见明显是为她留的一乘软轿时,她挑眉笑望,等他解释。
嬴无疾干咳一声,竟是避开她视线,阔步朝成戊过去,擦肩的一刻,他碧眸冷毅遥望北天星光,薄唇轻勾,只是还了一句:“保重。”
她目送他接剑上马,车马策动出巷,是往城外军营去的方向。
在那道身影再瞧不见的一刻,心口里莫名一沉,紧走两步,脚下不停歇,待回神时,却已是来到灯火惶惶人头攒动的北市主街了。
她晃晃脑袋,空立了会儿后,鼻息间嗅得香气,遂转到相邻的一条街上,买了半只酱肘子也就心满意足地朝医馆走。
……
两个月后,咸阳雪落。
渭县的疫病早解了,北地的叛乱却迟迟没有消息。
大雪不停地连下了十来日,赵姝这一日正给城外的战马诊治,忽有小宦匆匆过来报信,只说是韩顺派来的,让她速速回医馆,有贵客来了。
她抖落一身草料,只以为是他回来了,交代了马官一些事项后,也不管天寒地冻,牵了匹相熟的快马就迎着风往城内赶。
一路上,凛风似刀子般刮在脸上,然她一颗心才却似落在一派春和景明里,此次北狄单于极擅兵法,回咸阳一月,在那些时不时入耳的风传里,她发觉自己竟连一个安稳觉也睡不着。
原来,她是一个放不下,亦拿不起的人。
脚下骏马飞驰,不过二刻功夫,她就翻身晃着落在医馆门前的雪地里。
经过这几个月的悉心医治,她已经能崴着腿行路了,可就是这几步,为了能走的快一些,她还是从马鞍上取了拐棍。
“城东的马场不远,约莫再有二刻该到了,小人与您换盏热浆去……”
医馆不大,甫一进院,她就听到韩顺恭敬谨慎的声音。虽有些奇怪,只还是拄杖快步去推门。
门开的一瞬,端坐主位皓首苍容的姬睦同侍立在旁正四处览看的姬樵一并看过来。
近七年未见,在看见天子睦的那一刻,赵姝没有任何掩饰,惊得木在门前,一只手拄杖,一只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
风雪骤然大了,自她背后不断地泼洒过来,齿关冷得发颤,她目中顷刻蓄满泪,将落未落之际,屋内老者由姬樵亲自扶起,唤一声:“小乐。”
天子睦年已七十九,虽瞧着面白长髯,还算是精神矍铄,只到底年老又有心疾,才起身就能看出身上虚孱来。
她当即抽噎一记,在老者再行一步时,周身竟是不可自遏地战栗起来。
“小乐,你的腿是怎么……”
她再听不得,当即回身拄拐就跑,转身前还不忘把门扉掩好。
当身后姬樵带了怒意的质呵声响起时,赵姝一声尖哨引来战马,在姬樵跨出院子的那一瞬,刚好瞧见她纵马逃离的背影。
.
她就这么策马跑过一条条街,出了北市,入安定门。雪越下越大,才晌午的天,已似昏暮。等皇城的影子显现,远处忽有军列驰来。
有军士声嘶力竭地在喊:“辅国公衡原君殉国!王令举国茹素哀悼三日!”
一声声回荡在耳际萦绕成渊,她一下勒马停缰,在阔大巍峨的皇城瓮门前翻滚下来,也不管马了,连拐也掷去地上。
“不可能……不会的。”
她一步一拐失魂落魄。衡原君去岁丧,爵位正落在了大秦辅国公的头上,两个名号齐报,就在她当年入咸阳宫的城楼下,又岂会有错。
该是她在发梦吧,鹅毛雪片落在颈侧,凉意激不起任何不适。
她一步步拐着靠向城楼,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两年前的十一月。
也是这么冷的天,在邯郸网王宫勤恤殿的正殿上……顷刻间,那一日的光影点滴俱在眼前幻出。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头一次,清晰万分地瞧见自己,倒退着厉声嘶喊着那人的名字。
却还是不及今日,痛得她轻笑起来。
“宫闱重地,城下人止步!”箭簇一行行拉开,都对准了城下小小的一个她。
求不得、爱别离,或许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又或许这只是她罪孽深重后的宿命罢了。
弩箭亦上了膛,只需一声令下,万箭穿心,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一个她。
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上人喊:“成府令!还不快收箭。”
赵姝回头,对上一双碧色含嗔布满血丝的眸子,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风尘仆仆铁甲染血,像是好几日未好眠的样了。
她长抽一口气,闷了两年的泪顿时就若决堤灞水,脚下脱力,被他横抱进怀时,却被他抱着他兜头钻进一辆车轿中。
“我以为姬樵会同你说的。”他不断拍扶着,“幸好,幸好……我不信那厮,还是赶了回来。”
车轮滚滚,在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此番假死是最后一次分辨新法的阻碍者后,哭得上次不接下气的赵姝猛然顿住,从他怀里挣起来,怒着抽噎道:“病是医不尽的,朝政也自然理不完,你假死清除异己,有没有想过我……”
“你、如何?”
“你去死啊!”
她抬手一个肘击,耳畔就传来一记重咳,不似作伪,便连忙去翻他衣领:“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嬴无疾一下捉住她手,拢在心口处:“周王驾临,我想求娶你,可否?”
她脸上乍白复红,悲怒激愤下,免不得一下捶上他肩:“连这也是你排布的吧!”
看出她眉间松动,他便算真知了她心意,这事歪打正着,马儿嘶鸣着扬蹄,嬴无疾扬眉挑帘,回首一派脉脉:“带你见一个人,拜一拜天地罢了,这世上何人能拘你?”
轿帘掀起,她目中再次蓄满泪,望着天子睦牵着年仅两岁多的秦王。
兄长这人世的争夺诡谲永不停息,她看着秦王酷似的脸庞,蓦然间就释然了。
拐着腿快步踏雪过去,她一下扑挽住姬睦的胳膊,在对方纵容老迈的目色里,哭着笑着活似十几岁的孩子,唤:“阿公!”
天子睦动容应声,苍茫温色目光却直直望向身后男人。
他是来要伤寒症的方子的,意外间却瞧见了大王姬亲女的惨况。
不说什么人伦亲情,周人的国土与将来才是要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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