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算着时辰还早,便去了东侧书房从一众话本中找了本《孙子兵法》来看。
阿硕从未见过自家姑娘主动去书房看书,以往只有在阎少康要来时才去装装样子。今晚这专注的神情像是真的……难道姑娘这是想做做样子给白束瞧瞧么?真是太聪明了!
陆南星正看得入神,恍惚间又闻到了呛鼻的香气,她长叹一声,命道:“以后都不许再点这香料了。”
阿硕不明就里,问道:“这是姑娘以往最喜欢的香味儿,不是还让我学着把衣裳也熏上这个香气么?还说大公子夸奖过。”
陆南星听她又提到阎少康这个草包,不耐烦地将书扣在桌上,“你只记住,我若喜欢必然会让你用。除此之外,谁说都没用!”
“是了是了。”阿硕心有余悸地撇了眼放置紫金鞭的抽屉,讨好地问道:“姑娘可腹中饥饿?奴婢去端些零嘴来?”以往姑娘晚上总会闹着要吃肉干,有时候还偷着喝两口小酒。如今瞧着她虽像是病愈后转了性子,却也不敢怠慢伺候。
“不必了。”
陆南星早已习惯宫中朝夕食两餐。平日里多吃两口菜,都有女官隐晦提醒。刚入宫后的确不适应,经常半夜饿醒,久而久之身体适应的同时也瘦了许多,以至于被末帝讽刺面色枯槁了无情趣,却正中她下怀。
在失去圣眷与空出时间计划逃离相比,前者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逃离,她总结了前车之鉴:金钱与人心虽都不可缺,但人心却是在金钱之上,获取起来虽难,却是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阿硕,白束的喜好你知晓么?”在原身的认知里,属下只是用来办事的武器罢了。她也只好从侧面打听,想着多了解些总没坏处。
阿硕一提到这些便来了精神。
以往正愁无人分享,这会子趁着本尊未到,将她所知的像那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七七八八。
陆南星听后满意地夸赞她心细,随后问道:“那你呢?除了吃以外。”
阿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奴婢自认为在女子当中力气算大的,想学功夫傍身。”又看了眼桌上的《孙子兵法》抿了抿唇,嗫嚅着说:“奴婢也想识字,这样才能读懂兵书,陪着姑娘干一番大事。”
“这有何不可。”陆南星有个想法在心中应运而生。
她拈起一支笔,示意阿硕磨墨,行云流水般写了一张悼词。
在后世,末帝重道抑佛,朝中上下为了升官纷纷私下里练写青词。她身为皇后,逢年过节自然也要带头敬献。写的次数多了,诸如此类便也信手拈来。
阿硕不知她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字很好看,刚要问就听到一声细微的蜂鸣声穿透了窗纸。她转头便看到身侧门框上的银针,两眼放光地喊了声,“姑娘。”又指了指上面。
主仆二人听到屋瓦出现细微的响动,须臾之间,一道犹如黑色闪电般的身影落地,伴随着低沉清冷的声音,拱手道:“白束参见表姑娘,府内有眼线,属下只得另辟途径。”
阿硕听到这声称呼,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
陆南星就着烛火,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在陆家军里,官职近似锦衣卫指挥使的人物。
此人长相清隽且身段瘦削,周身却散发着书卷气,到像个读书人,这到出乎她的意料。
只是他左眼带了一个黑色眼罩,应是阿硕方才说的,曾陪着陆父撤退时以一敌百,射空了随身携带的箭矢被敌人所伤。即便如此,他照旧护送着陆父回到了大营。陆父见他眼睛流着血却一声不吭,仍旧凭借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暗夜里穿梭在山间小路上,这才甩开了追兵,当即将他带在身边,已然成为亲信。
彼时,白束才十七岁,只比原身大了两岁而已。
“阿硕,上茶。”陆南星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未与咱陆家军的人见面,一是我想趁这个机会瞧瞧父亲的老部下心向何处。二,让敌人放松对我的认知,未尝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办法。故而,就连阿硕也不知我的真实想法。所幸,我得到了想要的讯息,下一步计划也得以顺利进行。”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是她在宫里和围绕在昏君身边的大太监身上学来的。诡辩之词要符合逻辑,逼真,最好打打感情牌,往往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白束颇为震惊地看向她,不敢置信地问道:“表姑娘所为,当真是虚与委蛇?”
“正是。”陆南星坦然地与他对视,“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后,当初随行回来的两个人虽然口径一致,却并无细节。随后这二人被阎兴邦以以命护送陆帅尸身回归为由,大肆封赏。紧接着便将父亲风光大葬,又当众公布婚约,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无懈可击,我却觉得透着古怪。我想,若阎家父子心中有鬼,府中势必会有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以阎兴邦的性子,宁可处理也不会用贰心之人。我自个儿的性命不值一提,岂能置追随父亲这么久的亲军将士们性命于不顾。”
“少主大才!”白束红了眼眶,双膝跪地恭敬地向陆南星拱手道:“据属下所知,在陆帅过世后这半载里,除了阿硕和两月前新进府的一名马夫萧六之外,皆是阎家的人。”
陆南星听到这个结果虽意外,却也并不震惊。方才她说出的那番话,也是根据脑中记忆,和阿硕提供的信息一步步分析出来。只要有利益纷争,黑吃黑的戏码便会不间断上演,共谋大事不仅要实力相当各取所需,更需要远见缜密的计划,否则便是拿自己的身家进行一场豪赌。
很明显,陆父便是那个赌输的人。
原身顺其自然便成为阎家接收的战利品之一。
只是那名马夫的行迹的确有些让她意外,便问道:“有关那名马夫,可还有更详细的消息。”
白束稍顿了顿,拱手单膝跪地,道:“属下还查到,十里坡还有百十人和萧六差不多年纪的青壮年在悄悄练兵,其中有人暗中和他见过面。属下对此人生出了爱才之心,便未打草惊蛇,想观察他们接下来有何举动。”
陆南星颇为惊讶。却又思索着,此人既然这般有本领,为何甘于在大帅府当一名马夫?这倒引起了她的兴趣。
阿硕就像从未见过自家姑娘那般,看着眼前手持书卷负手站立的女子。在烛光的辉映之下,将她微微低首凝思的脸庞附上了一层光华。原来姑娘这段时日的行为皆是演的……太逼真了,她兴奋欢喜地周身颤栗,忍不住说道:“姑娘你真是骗过了所有人!既然这样,让白大哥将那些离开的人全部游说回来,日后在大帅府也安插咱们的人不就是了?”
“不可。”陆南星从白束的表情上看到了不置可否,上前一步虚扶,道:“离开的兄弟们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白大哥告知我后,咱们商量着倾全力相助。日后待咱们的计划逐步完成,想回来的自然会回来。”
白束沉声应喏,“属下与少主想法一致,目前人手尚且可以应付,属下也一直积极寻觅合适的人选。”
陆南星说好,想了想她的安排后,又详细问了宁州城百姓生存情况,阎兴邦有无派人治理,以及大营里有头有脸的将领行事作风,这才调侃道:“你们照旧隐蔽行事。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照旧如常,有的是阎家人保护。”
白束再次拱手道:“不管如何,都请少主保重。”他想到义军上下皆在议论的冲喜,再次拱手道:“必要时,属下也可妥善护送少主离开。”
“这是我的战场,岂有将军不战而降的道理。”陆南星含笑道:“趁着这几日我这边无事,你便回趟家乡祭拜父母罢。”
“这……”白束猛然抬头,惊讶这般小事她竟然知晓。
“听闻你亲自篆刻了一方石碑悼念双亲。”陆南星转身将写好的信笺,双手递给他,“我无法前去拜祭二老,写了一篇悼词聊表心意。”又命阿硕拿来早已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一并交给他。
白束握紧手中犹如千金般沉重的信笺和钱袋,不知该用何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感想,最终只沉默地拱手,“少主保重。”转身提气飞身上梁,轻巧地从屋顶而出,将屋瓦复原后消失在夜幕中。
阿硕幻想着,白束抱住姑娘的大腿痛哭流涕的场面并未发生。仍旧保持着抬头看着房梁的姿势,喃喃道:“他怎得连谢都不说。”
陆南星却在想,大抵这个年代的人生于乱世,物质匮乏,终其一生都在忙着如何活命,大多本性质朴且尚存真心。只有富贵与权势才会驱使人们成为奴隶,出卖自己的灵魂。
她学着记忆中原身的习惯拍了拍阿硕的后脑勺,“这叫大恩不言谢。我乏了,盥洗睡觉,明日咱上城里逛逛,找点事儿。”
“找事?”阿硕想起她平日里那些……找事,刚要抱怨又想到她方才说都是演戏,眼珠一转,连忙笑嘻嘻地“欸”了声,“奴婢这就去端水。”
第五章
翌日清晨,陆南星被窗外的鹦鹉念诗吵醒。听着它油里油气的腔调,再无睡意。
她起身拉开了内寝门,阿硕已端来了水,悄悄咂舌道:“姑娘,厨房说过会子滋补粥便得了,直接送来。奴婢去的时候,听到厨房的人在窃窃私语,说大帅昨晚回来了,还把大公子叫去了正院,父子二人闹得有些不愉快。她们正说的热火朝天,见我进屋就不说了。”
陆南星接过她递过来的面巾擦了脸,坐在妆奁前将一头青丝捋在身后,刚睡醒的嗓子还有些沙哑,“若有心找事儿,不用你去扫听,便会自动找上门来。”指了指首饰盒子里的木簪道:“照旧梳个男子发髻便可。”
阿硕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待梳完头,就听到厨房上来送朝食,她赶忙出去接了摆饭。
陆南星拿起昨晚那身衣袍自己穿好,走到中厅端起碗吃了起来。她有意锻炼自己改掉衣食住行皆有人侍候的习惯,日后若打起了仗,有上顿没下顿,衣裳无法更换便是常事,哪还顾得上这般讲究。
正想着,就听到阿硕在院子里不知何谁说话,口气听起来颇为不善。
“你来作甚?!我们这座小院,可容不下你这刚刚飞上枝头的贵人。”
落月端着刚熬好的鸡汤,低眉睡眼地硬笑了笑,“昨儿个是我莽撞了,说话没轻没重的,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
阿硕斜睨着她手上的绷带,哼笑一声,“我的大量只用在吃喝上面。其他事上,我的量呀只有针眼儿那么小,你还是回吧。”
落月咬牙忍气看向屋内,道:“我是来求见表姑娘的,见与不见,怕不是你说了算的。大公子说,表姑娘最是识大体,才不会像你这般不懂家和万事兴。”
阿硕手腕倏然一抖,盆里的水不偏不倚地洒在落月身侧,将她吓得端着鸡汤仓促起身,不小心又洒出来一些。待发火,想到昨晚大公子劝她不要让大帅生气,这才苦苦忍下心中的不忿,再次喊道:“还请表姑娘原谅。”
见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做戏,阿硕“啐”了一口,拿着盆子进屋关上了门,愤愤道:“姑娘你听听她这口气,这不明摆着把自己摆在主子的位置上么。”
陆南星漱了口,起身在镜前整理仪容,只道:“带上我的鞭子和斗笠,咱们去马厩。”说着便伸手推开了门。
后世宫中内帑早已入不敷出,末帝还陆续册封了六名嫔妃和若干被他染指过的宫女,肮脏龌龊之事才叫人开了眼界。与之相比,落月只是个通房,这等小鱼小虾对她来说给个眼神都是浪费,闹大了也是给阎氏父子添堵,与她何干。
落月见她出来,端着鸡汤就要上前说话。谁知被跟在后面的阿硕像一堵墙那般挡在了中间,再看陆南星……已然走出小院。
陆南星一路上想着昨晚白束说的情况,想起了他提到的马夫萧六。
在原身的记忆里,似乎不喜这个人。
只因有一次阎少康酒后夸下海口,谁与他比试骑术便能赢十两银子。众多人迎合,却不敢赢他。只有萧六将他远远落在后头,夺得了头彩。
原身见阎少康面色不虞,担心他被扫了面子后疏远自己,只碍于她的爱马绛官离了萧六便无精打采,放眼整个大帅府都无人能接过饲养的差事,只得打消了替换他的念头。
想到此,陆南星渐渐站定,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头疼日后还有多少尚不知晓的人情债要还。
白束提到萧六并未被收买,不知是阎少康因萧六失了面子不想用他,还是萧六不欲趟这浑水。
她微微侧首问道:“阿硕,马厩的小厮签了卖身契么?”
阿硕摇摇头,“奴婢从未听说,兵荒马乱的,在府中能吃饱饭,谁愿意跑呢?”
听她如此说,陆南星更加想不通了。
原身处处整治他,阎少康看上去就不像个有肚量的,想必也不喜他,又没有卖身契,为何萧六还要忍耐着不走?难道只为了糊口么。这理由并不能说服她。
“陆妹,且慢。”
阎少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手握住她的手臂,急切地解释道:“我只是让落月去向你赔礼道歉……”
陆南星后退两步,不动声色地挣脱他的手,“义兄何必为了一个下人巴巴儿的跑来解释。”她接过阿硕递过来的斗笠戴在头上,先发制人道:“我今儿大好了,想出去透透气。难不成义兄想限制我的行动不成?”
“不不……”阎少康探究的目光在斗笠下垂眸的面容上来回睃巡,跟在她后面说道:“你又误解我的好意。不若这样,我今日推了差事专心陪你去听说书,听累了咱们就去莲香楼吃状元席面,算我向你赔礼道歉,如何?”
陆南星边走边道:“我只想自己出去散散心,义兄还是办差要紧。”凭借记忆,待穿过二门,经右角门出府后这才看到西边一大片房舍,远远瞧去像是有几十匹马在围栏内。待走近些,她这才看到有个赤着上身的男人在刷拭马毛。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精壮的背脊与结实的手臂看上去是那般刚劲有力。
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此人的头发长短也就两寸的样子,既不似金贼剃掉了发顶留长辫子,更不似汉人留头梳髻。原主的记忆里好似有听说他头部曾经受伤严重,索性剃掉了全部头发。
不管哪个吃朝代,都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如此剃发恐怕都不多见。可见此人心狠起来,完全不顾所谓道德礼法。
“萧六,快将表姑娘的绛官牵来。”阿硕余光瞧见阎少康犹如乌云压境的脸,想着赶快和姑娘躲他远些,进了马厩就扯脖子喊人。
陆南星看着萧六牵着绛红色的马,不禁暗中咂舌……这般高大健壮的马儿,像是西域品种,她如何驾驭的了?
后世,稍微有些门第的家眷出行接乘坐马车。就连市井小民出行,能雇的牛车骡车也绝不让女子骑行抛头露面。
她的确记得,史书上说开国之初在太|祖皇帝务实之风的带动下,男女皆喜窄袖胡服,骑马出行。从太宗皇帝始,却开始贪图享乐,世人皆以华服排场,乘坐马车来彰显身份。短短百年里,世风日下礼崩乐坏,若是太|祖皇帝知晓他堂弟的徒子孙将国亡了,不知是否会气的当场驾崩。
“陆妹,你若过会子改变心意,命人去大营唤我便是。”阎少康何时受过横眉冷对的气,不耐烦地挥手喊来另一名小厮,将他的马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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