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服侍着灵惠帝穿衣,灵惠帝也任由他动作,冕服里三层外三层,十分繁复,方修弄到了一半便没了耐性,想要叫别人来替他穿。
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到灵惠帝先道:“记得从前,朕还年幼之时,大伴便是这样帮朕,别的那些宫女太监要来帮,你怎么都不肯让手啊,那时候,还不只是这一件呢,朕记得,一天要换四套呢,大伴也一直帮着朕换,可怎么,如今只有一件,大伴反倒是不耐心了。”
从前灵惠帝年幼,方修随着他的即位,而入了司礼监,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伴,他的地位,随着灵惠帝的登基而水涨船高,自是要将人捧在手心。可人心易变,他有了权势之后呢?又会对灵惠帝如何。
灵惠帝已经许久没有唤过方修大伴了。
“大伴”二字,是有别样的意味,想起从前灵惠帝年纪尚轻之时,喊方修大伴,多半是带了依赖的意味,方修若他的乳母,伴他长大。灵惠帝曾也以为,他和方修不当是君臣,而他的大伴,也不当有二心。
时隔多年,灵惠帝再次唤他为大伴,可他也只不过是想要用这两个字去诘问方修。
方修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从灵惠帝的口中听他喊“大伴”二字,可他这话似是在声声质问,方修也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顿觉有冷汗出身,好在也是混了几十年的大珰,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逼出了自己的眼泪,他装模做样道:“主子万岁爷此话实在折煞老奴了,只是如今年岁大了,手脚也越发不利索麻利了,绝非是不耐啊!”
灵惠帝对方修已经没有期望了,他也不再会去期望从方修的嘴巴里面,说出什么别的话来。
他笑了笑,道:“既然没有不耐,那便继续吧。”
方修话已经出口,也只能是继续了。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灵惠帝全身都已经装束完毕。
灵惠帝头戴冕冠,冕冠前圆后方,前后各垂十二旒。
此刻端坐在了宝位上的灵惠帝,如此模样,终于有了几分帝王之气,而再非是那个若已到了迟暮之年的老人。
方修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突然有了力气去折腾这些了,但灵惠帝是四十若六十,可方修却实实在在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被折腾了这一番,也有些疲累,实在是顶不住了。
好在灵惠帝也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眼看距典礼开始还有一些时辰,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在出来之时,方修正巧撞见了宋喻生来了此处,他也未曾多想些什么,毕竟宋喻生当年恰好救下过皇帝,灵惠帝这些年和他亲近也是情有所缘。
两人打了个照面,只在路过之时,方修却发现了宋喻生身后跟着的温楚,他在见到了温楚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人......莫不真是李昭喜。他又是想到了灵惠帝今日的异常之举,很快明白,难不成他是为了见她,所以还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不成。
其实方修早就忘了李昭喜长什么样子,只是见到了温楚之后,他竟觉得李昭喜阖该就长这样。
即便方修没有说些什么,然他顿步的举动都清楚落在了在场人眼中。
方修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马上就告退往外头走去了。
此刻殿内的人都没了干净,就连着宋喻生在把人带到了之后,也退了出去,殿内只是剩下了父女二人。
天边已经露出晨曦的光亮,夏日的光来得迅猛,一旦到了天亮的那个交际时刻,太阳就从东边升起,照亮了整片神州大地。暖黄的晨光透过了窗牖打进殿内,照在了灵惠帝的半边侧脸上,显得他的脸都有了几分不真切。
天地好似忽在此刻寂静了下来,一切尘嚣全都归于无声,忽而一阵狂风拂过,檐下铃铛炸响,透过窗牖蹿进了殿内。
灵惠帝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人都已经快到了殿内,可他的眼在这一刻竟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眼。
他看向了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少女,帝王的眼中竟然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
熟悉的眼,熟悉的鼻,就是连那张嘴也是一模一样。她和她的母亲生得很像,不,比她的母妃生得还要端正一些。
他不敢朝她走近,只敢这样远远地望上她一眼。
那是他日思夜想,朝思暮想的人啊,他吃仙丹,做法事,可是无论怎么做,她甚至是连在幻象之中,也始终都不肯再来见他这个父亲一眼啊!
他绝对不会认错,他想了她六年,只要是一想到当年的事情他就锥心刺骨,几乎呕血,他都没脸去底下见她的母妃!
可如今想了许久,念了许久的人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连走近她都不敢。他想,他的小喜不愿意来见他,若这次不是他非要见她,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一想到了这里,灵惠帝就觉那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他怕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最后还是朝她走近。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可越近,那两条腿却越是沉重。
他将她从头看到脚,见人的身上好好的,没什么大病才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夏日,她的身上却还是穿着算不得多轻薄的衣服,他忽地想到,小喜被礼王抓了的时候,是个初春时节,那年的京都,奇寒冻骨。
他大悲过望,只觉身上的血肉都在震颤,耳边是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声。
两行浊泪忽从眼窝滑落,他颤抖着双手,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他问。
“小喜。”
“很冷吧?”
灵惠十六年初春,温楚十岁,或许没人比她知道那年有多冷了。
第五十三章
灵惠帝的手若有千斤重, 压在她的肩头。
温楚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苦楚,她哭出了声,但却还是在勉强去笑,笑颜泪眼在灵惠帝的泪珠之中明灭闪烁。
她双手垂于两侧, 身体并没有去回应灵惠帝的亲近, 只笑着道:“那年死了很多很多人, 母妃,德福德梦,还有李昭喜。我如今不是李昭喜了, 我叫温楚,是温老爹捡我回家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 身上也没有什么钱, 但还是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知道吗, 他待我真的很好, 所以,我叫温楚, 不叫李昭喜。”
她说, 她叫温楚,不叫李昭喜。
她不认李昭喜,也不认他。
温楚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着自己不是李昭喜, 好像这件事情多难让她能忍受一样。
殿外的铃铛一遍又一遍狂响, 这个声音同她幼年之时坐在灵惠帝的膝上, 听到的声音重合。
她说她是温楚, 说她不是李昭喜......
她不认他了, 她果真不认他了啊!
两人都是一样的泣不成声,都是一样泪水糊满面。
灵惠帝只死死地看着她, 任泪水如何一遍又一遍模糊了双眼,他却若孩童一样,执拗地擦着泪水,他只想要看她,想要将她彻彻底底刻入眼中。
泪水糊得他脸上擦的膏都不成了样子,他精心来见他的女儿,可是在这一刻却还是丑态百出。
他知道,即便李昭喜还活着,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要让她重新回来当公主吗,可内忧外患,他自身难保,也没几个年头好活着了,他怕他死了,她又要被害。
他就连认都不敢去认她。
而她,也根本就不愿意当什么老舍子的公主,那是捆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身上的伤疤。
亦是她曾经被舍弃的证明。
灵惠帝就这样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了已经不能再久下去的地步,最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凄声道:“对,你不是,是我认错了,你不是她。她死了,这个世上早就没了怀荷公主李昭喜!”
他忽地又是发了癫症,大喊大叫,开始砸起了殿里头的东西,他那边砸一个花瓶,另外一边又踢一个香炉,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他最后又跑到了桌案那边大力拂开上面摆着的物件......
他边摔东西边喊,“死了!已经死了!生得再像也不是啊,小喜,我的小喜到底在哪里啊!......”
方修本还在外头等着里头的动静,他本想,若李昭喜真找到了的话,下一步他们又该如何,可他还没想到该当如何,就听到了里头传出了灵惠帝又摔又砸的声音。
方修带着太监赶紧进门,他已经上去劝劝慰起了灵惠帝,让人死死地想要按住疯癫的灵惠帝,叫他冷静下来,那些太监不太敢动手,方修亲自上前摁人,却在争执的时候不慎挨了灵惠帝一巴掌。
一张老脸被打得瞬间通红。
宋喻生一进殿门就看见躲在角落里哭着的温楚,他无视了癫狂的灵惠帝,走到了温楚面前,伸手抚去了她脸上的泪珠。
指尖冰冷的触感让温楚的身子忍不住战栗,她听他道:“别哭了,我们走吧。”
温楚也不知如何在这处继续自处,听到了宋喻生这话竟也只是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此处。
离开之前,不知是出于何者缘故,温楚竟然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父女二人视线相撞,本还是疯疯癫癫的帝王,这一刻却无限清明,只是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尽是不舍。
温楚收回了视线,最终还是离开了殿内。
灵惠帝的那具身体,早就行将就木,如强弩之末,一番剧烈的情绪激动过后,看着温楚离去的背影,竟直直喷出了一口血来。
血珠洒落,若万朵血花,星星落落撒在了面前的一片狼藉之上。
灵惠帝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吐过血,可从没有哪一回如同今日这样严重,严重到都要叫方修以为,是到了该去立下遗诏的时候。
方修虽觉灵惠帝活着也是个麻烦,可如今皇太子是皇长子,若灵惠帝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死,否则,皇太子即位,明正言顺。
他想要赶紧去喊太医,却被灵惠帝制止。
灵惠帝心里有数,就算是死,也不会死那么快。
他也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趟倒在了那张龙椅之中,他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他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灵惠帝没力气去折腾,倒在椅子里头,又是哭又是笑,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竟都流出血泪,他状若疯魔,大声笑道:“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若是能跪到玉皇大帝面前,一定要去启奏来世不必再来尘世一趟啊。
他这一生,尊为天下之主,却潦倒困顿,胆小卑怯,所有的一切皆也都是虚妄。
就连,朝思暮想的人站在了眼前,也还要去装疯卖傻,不能相认。
灵惠帝什么也不希望了,只希望,
他生永不落红尘。
*
温楚被宋喻生带去了殿外,也不敢再继续哭下去,今日皇帝诞辰,人多眼杂,只怕惹了什么不该看的人来看。
温楚今日丫鬟打扮,跟在了宋喻生的身边众人也只以为他的贴身丫鬟。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眼泪倒不再继续流淌,只肩膀还忍不住得抽动,她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头垂得很低,忍住不再去想方才见过的父皇。
宋喻生忽然顿步,温楚一时候不察,差点就撞了上去,好在宋喻生反应得及时,已经回过了身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进一步上前。
他还记得,上一回温楚在宫里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撞到了他的背上,接着流了一串鼻血。温楚这回还是没长记性,走路依旧是自顾自低着头,但宋喻生却一直记得此事。
宋喻生低头,就见温楚也在抬眼看他,通红的眼眶之中,带了几分疑惑。
“你不用怕丢人,想哭就哭好了。”宋喻生本有千般万般话想要去说,然这一刻,看到温楚如此,半晌过去,他也只是憋出去了这句话。
她有太多值得去伤心的事了,渴望再见父亲一眼,然而到了最后,两人却还是闹得了这样的下场。灵惠帝怕不能再去保护温楚,温楚却又害怕会再次被抛弃。
温楚忍住没哭,可还是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怪他了,他真的,也很可怜,他可怜,我的母亲也可怜,活着的皇兄也可怜,我不恨他们曾经抛弃过我了,因为,若是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落得这样的局面。”
这是她和宋喻生自翻脸以后,第一次和宋喻生好言相向,可是这些话却扎得他心刺痛。
她的眼中还是不可遏制地落了泪,她哭着道:“可是,宋喻生,你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那么的选择,我也不敢再把自己放去让别人选择了,如今这样,也挺好的了。”
她怕再次被抛弃,于是干脆不再去给别人抛弃她的机会。
这也便是她一直不愿与他们相认之缘故。
幼年的风太冷太寒,她一个人逃出皇宫,流亡于市,吃的是别人不要吃的,住的是桥洞,悲伤绝望之时,想到的也从来都是,
她被人放弃了。
弃子,她是弃子。
李昭喜,小喜,她还是配不上这样的好名字。
宋喻生站在她的眼前,竟然生出了一种不知所措之情,他该如何,他不知道他该如何,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她脸上的泪,脸上强行挂起一抹笑来,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乱得不成了样子,却还是在强装镇定。
64/91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