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冥冥之中,撑着沈兰宜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有人选择用死亡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而更多的人,选择在囚笼中继续勉强的活。
昔年待字闺中时,沈兰宜也曾是个性子活泛跳脱的女孩。
沈家人觉得这样不妥,为了磨女儿家的性子,把她关进绣楼三年,只留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只许她做针线上的活计消磨时间,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驯顺的性格。
想到那段只拥有无边孤寂的少年时光,沈兰宜不由有点恍惚。
只是现如今囚住她的,早不只是一座绣楼。
沈兰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馥香楼,即将会发生什么。
死亡是轻飘飘的,死亡的后果却需要人来承担。
从出谭府到来馥香楼,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楼里的龟公老鸨、或是谭家来人,就会发现这场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纵有遗信一封,可谁见此情状,都会觉得是她打上门来,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谭清让为人自专,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妻子,她又了无子息,如今再背上一个善妒逼死他旧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弃,估计也会被关进祠堂或别院了此余生。
可沈兰宜却没有逃的打算。
走出这间厢房,走出馥香楼,而后跪在夫家的脚边,哭陈自己的无辜,埋怨一个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时候,然后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弃自己?
这样就能逃出去吗?
囚笼里的日子好没意思,沈兰宜想。
冷风依旧在吹,这一次,却吹得她浑身都是畅快的。
沈兰宜跽坐在凭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梦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头捻起那封遗信,任它融进暖炉燃起的青烟里。
她解开头巾,用质朴的铜簪重新盘作少女的发髻,复又端正凭肘、理顺衣摆,高昂起头,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这儿,等那姓谭的来。
第2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耐的酷暑只剩一个尾巴。天边的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已经染了凉意。
京郊,官驿。
风越发紧了,园子里半黄不绿的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
毫无雅趣,只吵得人脑仁生疼。
“夫人,该起身了。晌午后您一直躺着,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丫鬟珊瑚隔着帘帐,温声提醒着屋内的人。
“知道了。”
沈兰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的,像是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珊瑚又在外候了一会儿,本想再唤自家夫人起床,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家姑爷青年才俊,却外放到那流放的地界做了好几年官,今年擢选,好不容易有了新任命,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夫人也跟着他连赶了数月的路回京,风尘仆仆,如今正是累的时候,多休息休息也无妨。
屋内,沈兰宜的状况却不太妙。
她双目紧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背脊因抵御疼痛而过度用力,蜷得有点像个虾米。
风吹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火苗在熊熊燃烧;枯弱的竹杆被风刮倒怦然作响,像被火烧断的房梁,不断爆裂砸到地上。
实在太像馥香楼的那场火了。
沈兰宜拿被子蒙住头,竭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想自己置身火海的那一日。
可无孔不入的风声还是钻进了她的耳廓,带动火燎过四肢百骸的痛,染透她的全身。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好在听清丫鬟珊瑚过于稚气的声音之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沈兰宜,重生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像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对自己的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她眼前仍旧是满天的火,浑浑噩噩的,只觉世事仿若大梦一场,一幕又一幕。
而先前一幕正如沈兰宜所料。
没在馥香楼恭候太久,她的丈夫、方雪蚕的恩客,带人径直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支离的惨状,当即就要抬手给她一耳光。
沈兰宜没有躲,她只是在巴掌落下之前,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你不想听听,方姑娘的遗言是什么吗?”
谭清让果然是在乎的。
“遗言”二字似乎牵动了他的情肠。男人动作一顿,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会。
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痛心疾首的目光却在触碰到方雪蚕发紫的面颊时有了回避。
这些神情里细碎的变化,沈兰宜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迎上他投射下来的目光,只觉嘲讽。
他有多么喜欢方姑娘吗?她看不出来。
幼时她曾在院中偷偷豢养过一只狸猫,白爪黑尾,可爱又粘人,后来,长辈发现她偷偷养这不讲究的活物,叫下人将它打死了。
小狸没气儿的那天夜里,她掉的眼泪,可能都比这个男人眼下肤浅的悲伤要多得多。
瞧,他的眼中,怒火都能轻易盖过失去“爱人”的伤痛。
他对方姑娘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种上位者调剂的情愫。
谭清让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丁点。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斜睨向自己的发妻,说话的声音冷得像铁:“你为何要如此?后院里的妾,有哪一个曾越过你分毫。”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则……沈家承担不起你胡闹的后果。”
官场历练多年,谭清让正色开口之时无需动怒,便已经足够有威压了。
然而,沈兰宜只是轻哂一声,道:“心里既经有了定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谭清让闭眼未语,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眼,对沈兰宜道:“沈氏,你以为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对你有好处?”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以为是她这个正房妻子在闹,仅此而已。
就像豢养的狸奴打架。只不过这次闹得太狠,出了猫命,主人这才生气了。
看清了这些以后,沈兰宜出离愤怒。
辩解?她无话可说。
愤怒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平静下来。沈兰宜唇角微抬,甚至轻笑了一声。
“楼里人多口杂,想来谭大人不会希望方姑娘的遗言落入闲杂人等耳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有的话,还是要单独说。”
谭清让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还是转身,命门口随侍的长随,散去如今在馥香楼里的众人。
纷乱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谭清让的耐心似乎逼近了极点。
沈兰宜却一点也不紧张,她起身,越过凭肘,缓步走到谭清让身后,带上了门闩。
“咔”的一声,门锁上了。
做这档子事的地方,私密性确实不错。沈兰宜转过身,望着谭清让的背影,手若无其事地抚过妆台上梳头用的发油。
“方姑娘留下了一封遗信,”沈兰宜的话音淡淡的,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目光落在房内已然合眼的第三个人身上,“她说……”
少时青梅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一切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中。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谭清让亦不能免俗。
他打断了沈兰宜的话,上前直扼住她的手腕,“说——若有一字隐瞒……”
力气再大一点,她的腕骨似乎都能被捏碎。
沈兰宜却仿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情却更薄情的眼睛。
她竟然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对了十数年。
“只想知道她说什么。那我呢,你的妻子要说什么,你还想听吗?”
谭清让冷峻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何尝不是在听你的疯言疯语。”
沈兰宜收回目光,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何也无法平复。
她从未在丈夫身上奢求过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专情也好,宠爱也罢,她都可以不要。
可到头来,他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都不肯给她。
她微仰起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给我一纸休书,至于离开以后,是扭送官府、抑或是杀是剐,我都认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谭清让没有松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只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沈兰宜,若这就是你的小小花招,我劝你大可不必。”
男人的声音漠然,不带半点人情,“从你进了谭家的门起,你生是谭家的人,死也是谭家的鬼。”
“也不必再用那两句似是而非的遗言吊着我,我会带雪蚕回去,葬入谭家故林。而你……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会对你动手,回去以后,你就留在祠堂好好为谭家祈福。”
沈兰宜认真听着,任凭细碎的泪洇湿眼尾。
多可笑啊,她最好的光阴全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打理家业、操持里外。
还不到三十,鬓边就已经生了华发。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死都要继续在这里做鬼。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然间,沈兰宜忽然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她从未走出过那座困锁她一生的绣楼。
谭清让话音还未落,久在深宅的少妇人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力量。她突兀地推开压制着她的男人。而谭清让从未遭受过她如此的反抗,一时收力不及,推搡之间竟直接被她掼倒在地。
文人端庄的袍袖立刻被地上倒落的砚台染污,一旁的妆奁上还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两罐桂花油,往他身上溅了大半。
谭清让春风得意了好些年,已经是很久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清理污迹,眼前的光影摇曳,突然就闪花了他的眼睛。
“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
沈兰宜一边念着这句话,一边举着繁复错落的烛台,带着火光,一点点朝潭清让走近。
橘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沈兰宜高昂起头,眼角有泪痕闪过。
“那就做鬼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烛火被用力掷在了木质的楼板上,桂花香气的火星迸射开来,谭清让瞳孔微缩,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似乎过于明亮了。
明明是白天,四角的烛台却早都燃起了。
沈兰宜一点也没有躲的意思,她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间,目光游移在这个四角的囚笼里——
原本被扣在门外、防止妓-女逃跑的铁锁,被她扣在了门内。
为了防止妓-女自戕,窗户被人钉得死死的,房内连烛台和发簪都是圆钝的,找不到一件锐器。
可是,一个人若是不想活了,总有很多的办法。
譬如,用足够多的结实衣料连成绳索,倾洒积攒的头油浸透木板再引燃火星……
蚂蚁搬家似的预备了很多种死法,方雪蚕留下的东西,倒叫她都用上了。
烛火渐次倾倒,浸了油的地板衣料触火即燃,火焰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留给人反应的时间连几息都不到。
看清眼下形势后,谭清让不再挣扎,他屏住呼吸,盘坐原地,似乎是在等渺茫的、被人察觉救下的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沈兰宜想。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慰。
死从来不凄美、不决绝。
它是痛苦的断头路,无可回头。
沈兰宜闭上了眼,任烟气钻入她的肺腑,任火舌舔舐她的全身。
意识剥离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
秋意寒凉,寅夜星子闪烁,照无眠。
沈兰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消化了重生这一事实。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死前发下宏愿,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谁的妻子,谁料时间倒转,沧海桑田,她竟又回到了为人妻子的从前。
她默不作声地听全了珊瑚的嘀咕,弄清楚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谭清让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他和她从岭南一路向北,刚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抵达京畿。明日天一亮,便能进京城了。
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结果……
沈兰宜眸色一黯,就在这时,小厅外忽然有丫鬟快步前来通传:“夫人,宁禄那边传话来,说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让您这边准备着。”
宁禄是谭清让身边的长随。
沈兰宜眉心突地一跳。
她全然没有做好再见到本该死去的人的打算,更是不想这就再见到谭清让此人。
于是这晚,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上了床躺进被子里去。
拖字诀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沈兰宜心知肚明,要想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唯今之计,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家能攀上谭家这桩姻亲关系已是意外之喜,是绝对不会支持她的。
要考虑琢磨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兰宜的精神和身体上本就乏累,没想太久,她便侧卧着合上了眼。
“她歇下了?”
“是,”珊瑚的声音不免紧张,“今日夫人身子不适,所以没能等您……”
脚步声渐次靠近,犹在梦中的沈兰宜骤然惊醒。
第3章
时下之人多在意风水玄学,出行皆要择选吉日,就连抵达之日也不例外。谭清让一行今晨便到了京畿,但按历学来算,今日正巧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一行人便留在官驿歇这一宿,明日再正式进京。
驿馆的床榻自然算不上柔软舒适,连门页也老旧,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响动。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是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兰宜本就神经紧张,连浅眠都算不上,尖锐的声音这么一刮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谭清让回来了。
她与他的关系没有亲厚到日日都要同床共枕的地步,他总有他的事情要忙,她习惯了囿于内宅,每旬最多也就能有那么一两回歇在一处。
碍于馆驿今日空房不多,两人才共这一间。
沈兰宜面朝内侧,紧裹着被子,只把背影留给才进门的男人,生怕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和男人放低了的脚步声,他压根没太注意床上的她如何,沈兰宜宽心之余,心下却难免酸涩。
人死了一回之后,再回望昔日那些身处其中的遭遇,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与谭清让的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不合适的,连兰因絮果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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