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玉听了都有些想笑,她勾了勾唇,道:“一石二鸟,既能吊出剩下的叛逆之辈,又能让灵韫也露露脸。还真是我顶顶亲的亲叔父。之前帮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帮我一次。”
“殿下,虽说提前布局、安排小郡主去做一些事情,可以让人更信服她……”凌源犹豫片刻,而后道:“但这终归不稳妥、也……”
裴疏玉知道,他说的不稳妥,不是指这件事的安排。
一个裴翎川而已,先前联合京中那老皇帝,她都能把他摁下去,现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翻不出什么花来。
凌源说的,是灵韫不稳妥。
这便宜女儿的身世,凌源比她更清楚。
裴疏玉扬了扬眉,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稳妥的办法?”
凌源往回瞥了一眼。
四下无人,灵韫早去阁楼上读她的书去了,于是他才低声道:“当时需要子嗣,是因为要在动荡前安抚手下人,叫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殿下,不担心以后。”
“现在……局势暂安,或许殿下应该纳一王妃,让您的孩子自王妃膝下所出。”
裴疏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最近闹事的老匹夫多,是因为本王一再削减军备上的开支,还预备在开春前还部分民壮归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灵韫如何,只是要逼本王低这个头。”
裴氏宗族的长老,被她一并概括为老匹夫。
凌源其实也清楚,他叹口气,道:“但是北境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还是要审慎考虑才是。”
裴疏玉当然也头痛。
不论是宫中的皇帝,还是她这个北境的永宁王,即使身居高位,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说动就动。
这北境不知多少为官的都姓裴,兜兜转转这位是某个老匹夫的侄儿,那位又是哪个老匹夫的孙儿,横根错节,不是一道诏令发下去就有用的。
“容后再议,先这么说。”裴疏玉叹口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道:“另外,古商道的事,说说,那边的路现在通得如何?”
听她语气,凌源知道她的主意是拿死了的,估计不会再改,所以没再劝。
他抱了抱拳,又将其余事项一一禀报,最后道:“殿下,还有一件,那位京城的谭夫人,飞鸢传信回来,说应了您的吩咐,年前就要到了。”
闻言,裴疏玉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已经没有谭夫人了。”
凌源“啊”了一声,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裴疏玉斜他一眼,拳头扎扎实实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道:“等人来了,记得叫她沈娘子。”
第68章
茶楼里,谭清让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定格在沈兰宜留给他的和离书上。
起于利用的婚姻,本就无关本心。莫名其妙地结束,其实也不算什么。
但被人算计得彻底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受。
他注视着纸上全然陌生的字体,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影偏斜,大半日过去,手边的茶水都沸到蒸干了,门外把守的人影,才终于消失。
一动不动地盘坐整日,再起身时,不免有些趔趄,他扶着柱子站稳,目光没有再分给过那张她亲笔写就的和离书。
可就要离开之时,谭清让的脚步却顿住了。他缓缓转身,复又拾起那张轻薄到什么也承载不了的纸页,轻轻地,投入了炉火之中。
他离开茶楼时,沈兰宜已经在路上了。
年关将至,这个时节还在赶路的,大多是羁旅异乡的游子,急着回家。
像沈兰宜这般神色轻快、如释重负的,实在不多。
车舆内,她与珊瑚和珍珠头碰头地对坐着,走得匆忙,还有些东西需要盘算。
沈兰宜问:“嫁妆里那两间铺子,可都过好了?”
“盘好了,都过到傅二娘名下了。”
傅二娘便是当时和吴语秾一起,被许氏选进来要给谭清让做小的那位,后来沈兰宜征询了她的意见,没让她做这个妾,补了谭家当时买人的银钱。因傅二自家从前是磨豆腐的,还安排她到汤饼店里做工。
一间汤饼店、一家茶水铺,傅二娘老实,本不会受这飞来横财。但沈兰宜告诉她,给这两间铺子,其实是绕着圈贴补吴语秾。
吴语秾嘴皮子利索得像快刀,心肠却是软的,傅二娘的亲娘得病,能拔了自己头上唯一的银簪给她,后来沈兰宜被“赶去”别庄,她不仅求情,还偷偷给庄上送过好几回东西。
自己都被家里卖出来做妾,手头能有什么?而沈兰宜更只是一个“弃妇”,明明也没有巴结的必要了。
如今谭清让后院里的情况,沈兰宜不是很清楚,只知他陆陆续续又纳了几号人。不论他再不再娶,她估摸着吴语秾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有心报偿。
不过明面上的嫁妆若给了吴语秾,他日叫谭清让晓得了,反倒替人家惹了不妙。所以沈兰宜迂回了这一大圈,拜托傅二娘好好经营,来日再贴补给自己的小姐妹。
除却这两间铺子,后来还陆陆续续用陆思慧的名义置了一些铺子。后来,沈兰宜知道自己的待不长久,除却住的宅子实在租不着称心合意的,索性使了钱买,其余店面基本都是赁的,眼下倒是好办。
这些进项都是小头,那些要掉脑袋的罪过才赚得来横财。陆思慧察觉出她和背后的人所图不小之后,事涉私盐的部分,渐渐都放下甩清了。
沈兰宜继续安心当着敛财的打手,三年来不止京城,便是整个北直隶,她都跑了个遍。金山银山从手上淌过,纵然没有牟私利的打算,指缝间也沾染了财气。
加上裴疏玉为人大方,从来也不曾亏待过自己的手下。盘着盘着,算盘珠子渐渐拨出一个连沈兰宜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数目。
她轻叹口气,道:“真不敢想……之前我担心的,还是那姓谭的不允许我再做不起眼的小生意,我又该如何积攒身家。”
回首看来,其实走了很多弯路。
最初有心收拢镖局,只是防备可能动乱的时刻,以免身边无人依傍保护,最初设法延请贺娘子来诊治阿瑞,也只是存了假借陆思慧名义开铺子的打算。
可兜兜转转,每一步似乎又都没有白走。
便是最初设法和那位永宁王套近乎,不也没有想到今天吗?
沈兰宜又同珊瑚和珍珠道:“等到了北境,你们也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打算要做点什么。”
和那些小吏打好交情,也不只是为了和离一事。最近她手头动迁、更改的事情太多,这么多照面打下来,都够混个脸熟了。
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兰宜也带着两个丫鬟,销去了她们的奴籍。
说得再动听,也没有人是愿意为奴的。
珊瑚对放籍之事倒是接受良好,珍珠则显得有些懵懂,直到此时,她瞧着还没全缓过劲来。
珍珠老老实实地道:“娘子,我一贯都是跟在你身边的,这以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一时也说不出来。”
从前都在后宅中,性格再不同也是同片天地。但这两年在外,珊瑚明显更愿意成为在外跑动的那个角色。
沈兰宜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不着急,可以呆在我身边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留在我身边,我也给你开工钱。”
珊瑚也看得出珍珠的苦恼与踟蹰,凑过去插科打诨,“工钱算什么,你若是找个男人嫁了,回头娘子肯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珍珠原本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被珊瑚这么一说,眼眶里雾蒙蒙的潮气全都憋了回去。她作势去捶珊瑚,道:“我呸!你这么想要红封,你今日就嫁去吧,我吃你喜酒都不用翻年。”
珊瑚形容夸张地往沈兰宜身后扭,一边嚷嚷:“快过年了,珍珠你怎么咒我!”
沈兰宜原只笑着看她们打闹,一时不察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三人说说笑笑的成了一团,漫长的路途倒也不太难熬。
不过,长路无轻担,再不难熬也是辛苦的。
虽然心知自己是在为那边做事,但其实沈兰宜并未去过北境,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从京城到北境的路有多长。
这样长的路,先前裴疏玉带着伤奔袭往返,表现得竟还跟没事人似的。
沈兰宜越想越是后怕。且不说当时时局如何,便是路上出了一点意外,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这人太喜欢赌命了,听说昔年在战场上,也是这么个惯走奇兵取险胜的作风。
而这两年间,顺利收归北境权柄后的裴疏玉,行事却内敛很多。京城试探、或者说冒犯的小动作不断,北境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的意思。
沈兰宜已经很久都没有在京城的风言风语中,听到永宁王的名号了。
不知这一次,她所说的要事又是什么。
好在,沈兰宜怀揣着的疑惑,不用再等多久就能得到解答。
年二十九,岁除的前一天,她们一行人,终于悄悄汇入了喧腾的氛围里,来到了北境。
看清是谁来接她们之后,沈兰宜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凌将军。”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位是永宁王府的肱骨之臣。
凌源一抱拳,道:“谭……沈娘子一路辛苦。人生地不熟,我们殿下让我接你回去。”
那句“谭夫人”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想起了裴疏玉先前的话,急急刹车。
沈兰宜扬起一抹笑,道:“凌将军是忙人,怎好劳动您来。”
凌源抬手一挥,身后两个亲兵模样的军士便去接洽行李。
“虽不得见,但是沈娘子的名号我们都晓得,这次回来,殿下还特地吩咐了要摆宴庆功、给你接风洗尘。”
凌源看着是个大老粗的模样,实则粗中有细,说话也熨贴。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谦词,客套后随他上了同架车马,顺道问了些这边的情况。
“瞧这方向,我们是要去王府?”沈兰宜问。
这边城池的布局与京城竟也相差不多,四四方方的,直溜溜一条道往城中去,沈兰宜便猜是往王府。
凌源点头,道:“不错,娘子心细。快过年了,殿下的意思是现在王府小住,年后再另寻安置。”
这些细枝末节,原本吩咐底下人去做都已经够重视了,裴疏玉却自己亲自来点。凌源自然感受得到这份不同,不敢怠慢沈兰宜。
说话的功夫,永宁王府已经映入眼帘。
沈兰宜是遥遥见过京城那座王府的,眼下两边相较,她更是震憾于眼前这座永宁王府的威严。
王府进深很深,过了阍室他们才需要下马车。沈兰宜甫一走下,便被眼前所见吓住了。
外墙上,挂着几个倒悬的草人,都穿着有品级的衣服,乍一看和真人无异。
她不禁道:“这是……”
凌源咧嘴一笑,道:“最近出了点事,原本是要把逆臣贼子的脑袋挂起来,殿下说太吓人了,改把他们皮剥了,衣服挂草人上。”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道:还好挂着的不是人皮。
她道:“怪不得王府里一片肃杀之气,原来是这个原因。”
凌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那倒也不是,平时王府也这样,死人比活人多。”
沈兰宜:“……”
凌源终于反应过来,这些话拿来接风属实不太合适。他猛地咳了两声,既而道:“娘子随我来。”
沈兰宜点点头,和他一起往里走。
“这边是王府的外院,一些家臣、礼官都住在这儿。娘子稍歇片刻,殿下知你回来了,晚些应该会传召。”
——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按说总该有些不适应,沈兰宜却意外地很能接受,吃了一顿便饭,还小眯了一觉。
珍珠瞧了不免讶异:“娘子,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紧张嚒?”
沈兰宜笑笑:“随遇而安吧。”
生在饶州,后嫁去京城,又随丈夫外放韶州,去哪里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唯独现在来到北境,是她自己的决定,没什么好紧张的。
晚间,王府的侍臣果然来传:“沈娘子,殿下传您去正堂。”
夜晚的王府灯火憧憧,沈兰宜跟在侍臣的灯笼后亦步亦趋,直到正堂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才终于生出一点应该有的畏惧之情。
一直以来,裴疏玉在她面前展露的形象都是轻快有余、威势缺缺,直到今日,窥见这座恢宏王府的一角,沈兰宜才恍然惊觉,她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府正堂是正经议事的地方,沈兰宜提起精神步入堂中,感觉那道眼神已经落在背上后,她缓缓朝上见礼。
“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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