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烦闷瞬间散去,明月心里发软,抚摸着小白的头,夸道:“小白真乖,知道护着姐姐了呢。”
她将小白视作弟弟,她与它相依为命。
这日过后,明月再出门时便觉得村里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太对劲,指指点点的,在与她的目光对上时,又闪躲地挪开。
她抿了抿唇,猜测可能是赵三娘散播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不过,她不在乎。
人活一世,自己快活自由才好,管他人怎么说呢。
夏日天气多变,早晨还是大晴天,转瞬间便乌云密布,打起雷来,大雨如注,远处的青山都被隐没在烟雨中。
屋里昏暗,明月不舍得点灯费蜡,又怕伤了眼睛,索性歇息半日,抱着小白坐在廊下听雨。
她将养的几只鸭子放出来,看它们在雨中戏水。
小白见不得热闹,伸着脖子嗷嗷叫着也想加入,被明月笑着按住狗头。
雨停之后,明月穿了水履戴着斗笠,如渔翁一般,拎着木桶带着小白去了河边。
水位上涨,她想抓一些鱼虾螃蟹,补一补身子。
大雨初停,又是傍晚,河边空无一人,明月卷起衣袖,握着鱼叉,立在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她叉鱼的本事还算不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木桶里便躺着好几条鱼,个头还不小。
明月并不贪心,收了鱼叉,准备回家,小白却无端叫了起来,朝不远处跑去。
“小白?”
明月心里疑惑,目光却忽地定在了它所停下的堤岸上——
那里,趴着一个人。
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明月双腿如注了铁铅,想动又动不了,她心口怦怦直跳,想叫人嗓子却似是被糊住一般。
别慌,或许那人没死呢……
明月定了定神,拎起木桶,小心翼翼地朝那人挪去。
待离得近些了,她才发现那人身量矮小瘦弱,似是一个小少年。
她心口猛然一紧,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小山。
去年秋天,他被洪水冲走,会不会也像这样被冲到了岸上?之后又被好心人救起?
小山,是不是还活着?
怀着这样的希冀,明月将那人翻了过来。
她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明月勉强稳住心神,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极为微弱,但确实是还活着的。
她松了一口气,看了眼四周,天色渐黑,周遭并无一人,明月顿了顿,咬牙将那小少年拉至背上,半背半拖,拎着木桶往家走去。
小白呜呜叫着,紧随其后。
待将小少年拖至家中木板床上时,明月伏在床边喘了许久,之后似想起什么,她又伸手探在少年鼻下,还好……没被她给折腾死。
明月不通医术,赶忙去请了村里一位老婆婆,她老人家医术高明,不知为何会隐居在芦花村里。
孙婆婆年纪虽大,腿脚却很麻利,不多时便与明月赶了回来,诊脉相看,半晌过后,她开口道:“这小少年先是受了外伤,然后落了水,肺腑伤得不轻,我给你拿一些药,你熬了喂给他,至于他能否醒转……就看天意了。”
明月心口蓦地一沉,随孙婆婆去取药,回来后又忙着煎药、喂药,好容易将药汤喂进他口中,她方觉得饥肠辘辘。
一旁的小白趴在地上,垂着狗狗眼,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一时间忙忘了,小白别急,姐姐这就做饭给你吃。”
将木桶里的鱼处理干净,辅以葱姜黄酒,添水烧柴,不多时几条鲜嫩可口的蒸鱼便端上了饭桌。
小白蹲坐在长条凳上,摇着尾巴,吃着明月给它细细剔好的鱼肉,一脸满足。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明月总忍不住去看床上躺着的少年,他瞧着面生,看着不过十岁左右,与小山差不多,不知是发生了何事,被水冲到这里……
虽然与他素未相识,孙婆婆也说了他不一定能醒过来,但明月这晚还是守在了床边,不时地去探他的鼻息,喂他喝水。
只因为这个少年让她想到了她弟弟,如果小山能够幸运地被人救起……她虔诚祈求那位好心人也能如此温柔地对待小山。
天色微亮,明月便睁开了眼,她习惯早起,见那少年仍在昏迷,气息却好像绵长了一些,她心下稍定,去了厨房煮粥。
小白在院子里撒欢儿,隔着篱笆跟鸭子吵架。
用罢早饭,明月该去田里除草了,她望着少年犹豫片刻,还是戴上斗笠出了门。
她吩咐小白,“看好家,看着床上的人,有什么事来田里找我。”
小白嗷呜两声,乖巧地坐在门边守着。
直忙到日头高悬,明月直起腰拭了拭鬓边的汗珠儿,收起锄头往家走去,她心里记挂着那少年,也不知他醒没醒……
到了家门口,小白并未如往常一样迎出来,明月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她丢下锄头赶忙跑进屋,掀起帘子后便愣住了,目光冷不丁地与床上坐起的少年对上。
他醒了。
明月一时间有些无措,顿了一会儿,说:“你醒了,太好了,我、我叫池明月,昨天傍晚在河边发现了你,就、就把你带回来了……”
少年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开口时声音微微发哑,“谢谢姐姐救了我。”
明月微怔,他叫自己姐姐……
听到少年的咳声,她回过神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盛点粥来。”
早上煮的粥还剩了些在锅里,她盛来端给少年,见他吃着有些费力,索性便接过来喂他。
少年耳根染上薄红,似是有几分窘迫,却也十分乖顺地将粥吃完了。
明月放下碗,坦白道:“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很穷,没什么好吃的给你,你别嫌弃。”
少年连连摆手,“姐姐别多心,姐姐救了年安,年安感激还来不及……”
明月打断他,“你叫年安?”
少年颔首,乌黑的眼睛望着她,“我叫江年安,蜀州人士。”
“蜀州……”明月想了想,“那里似乎离这儿很远,你怎么会被水冲到这里?”
江年安眸色微黯,垂下眼,“我是私生子,我娘死后,我随着爹出去经商,中途被人推下了船……”
明月听了心中一惊,这什么爹啊,竟能让自己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害了……
“那你还要回去找他吗?”
江年安摇了摇头,低声道:“那里没人喜欢我。”
爹有老婆小妾,还有其他的孩子,他是多余的。
见少年低着头,明月心中一阵难过,她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的问题,你不必自责。”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留在这里。”
少年抬起头,眼睛黑亮,“姐姐……”
明月唇角弯弯,“没错,我做你的姐姐,你做我的弟弟。”
我们,相依为命。
第3章 野果
芦花村近来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明月收留在家的少年。
“明月那丫头也真是的,自己都还顾不过来呢,怎么还收留来历不明的外人。”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大伯知道后,气得不得了,上门将她说了一通,反倒被她不冷不淡地驳了回来,这丫头年岁虽小,主意却很正,倔得很呢。”
“且走着瞧吧,两个半大孩子能将日子过成什么样。”
村里人包括大伯一家,对明月收留江年安一事都不看好,但明月却不甚在意。
只要人勤快些,怎么着都不会饿死。
江年安虽然醒了,但他身子虚弱,病未痊愈,明月让他安心在床上养着,忙完田里的活儿,她便想着法儿地做一些好吃的。
去河里捉些鱼虾煮汤,摘些顶新鲜的野菜,配上鸡蛋加油炒了,喷香扑鼻,急得小白在一旁直伸舌头舔嘴。
明月笑着揉它的头,安抚道:“别急,等年安吃过了,才轮到你。”
“姐姐。”江年安抬起头看着她,“你也吃。”
明月拍了拍肚子,“我在厨房里吃过了,你多吃些,身体好得快。”
江年安望着她清瘦的身躯,垂下了眼。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江年安觉得身子大好了,便穿衣下床,到院子里跟明月一道喂鸭子、晒菜干。
之前没有注意,此时明月才发觉他身量不高,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忍不住问:“年安,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明月点了点头,“我比你大两岁。”她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恐怕到明年,你就越过我了。”
江年安腼腆一笑,“就算我长得再高,姐姐也是姐姐。”
“那是当然,我永远是你姐姐。”
两人晒罢菜干,便拎着木桶一道去了河边。
江年安不会捉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月如何用叉,看了一会儿后,道:“姐姐让我试试吧。”
“喏,小心些别摔跤。”
江年安接过鱼叉,在泥滩上站稳,微微俯身,眼睛定在一条缓缓游过的鲤鱼身上,他倏地掷下鱼叉,稳准地叉住了鱼腹、挑起。
明月难掩惊讶,“年安你好厉害,头一回叉鱼便不落空。”
江年安转头对她笑了笑,“我方才跟你学的,都是姐姐教得好。”
木桶很快便被各色杂鱼装满,两人满载而归。
暑气渐盛,ⓨⓗ吃不下热饭,明月便依着娘亲曾经的做法,煮了一大瓷碗面条。
将面在微凉的井水中浸过,切了蒜末、辣椒,泼上热油,辅以食醋、盐巴、青瓜丝,拌匀之后,鲜爽味美,格外诱人。
两人吃得满足,末了还打了个响嗝儿。
趁着天未全黑,明月又做了一会子的针线,江年安也没闲着,将碗筷洗净后,打水燃柴,烧了一大锅热水。
“姐姐,水我烧好了,你先去洗澡吧。”
即便没那么讲究,但天气炎热,白日里两人做活出了一身的汗,若用凉水径直洗澡太凉了些,万一再染上风寒就不值当了。
因此每隔一日,明月便会洗一次澡。
从前她自己一个人时,烧点热水便够用了,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洗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多了个小少年,哪怕是将桶拎入厨房,隔着一扇竹门,明月仍有些忸怩不安。
江年安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每到此时,他便带着小白去院门外守着,直到明月拢着湿发走过来叫他,他才会进去。
他身上穿的替换衣裳,是明月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来的,大小合身。
江年安想问那是谁的,却在看到姐姐发红的眼圈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看向堂屋正中供奉的三座牌位。
这应该是小山的衣裳,姐姐故去的弟弟,她拿来给了自己。
江年安心里涌过一阵暖流,他万分感激明月,这位瘦小的少女,在家破人亡自身难保时,还对素不相识的他伸出了援手。
他下定决心,以后要千倍万倍地对姐姐好,他要姐姐顿顿能吃上鱼虾鸡蛋,要姐姐能穿上漂亮衣裳,他要与姐姐一起,过好他们的日子。
两人分别洗罢澡,时辰还早,凉月满天,星子闪烁,明月便将竹席拿出来铺在院子里,与江年安并肩枕着手躺在席上。
小白趴在他们脚边打着盹,微风阵阵,带来浅浅的蛙鸣。
“年安,你相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信。”
明月伸手指着天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三颗星子,声音温柔:“我也信,那三颗星便是我的家人。”
月光下,江年安望着她朦胧的脸庞,小声问:“姐姐,你爹娘还有小山……他们是怎么死的?”
“去年深秋的一场山洪,将他们都带走了。”
“姐姐……你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
明月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
“这都是命,老天爷注定的。”
江年安抿了抿唇,“我倒不信命。”
“如果真有天命,那我便不该出生。”他眸光微黯,继续道,“可我不仅来到这世上,还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明月看着他,“你娘是怎么死的?你爹既然妻妾成群,为何不也将你们娘俩接回去认祖归宗?”
江年安声音发涩,“我娘是病死的,她性子刚烈,不愿与人共事一夫,是我爹欺骗了她。”
明月不禁动怒,“你爹早有妻妾,却瞒着你娘?”
“没错,我娘是陵城人,家境富裕,因某日在寺庙进香邂逅我爹,两人就此相识。”江年安垂下眼,声音微哽,“之后我娘便被他哄骗,与家里闹翻,跟着他离开陵城去了蜀州。”
明月抚上他的发顶,“你娘亲想必很后悔吧,为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负心人,伤了父母亲人的心。”
“娘亲是后悔了,但她说没脸回去,在我七岁那年,她染病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你没想过去陵城找你外祖父么?”
江年安摇了摇头,“若是见到了我,外祖父、外祖母便会得知娘亲的事,我不想他们伤心,宁愿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过得很好。”
明月一时无言,顿了许久才说:“或许,他们一直在等着你娘亲呢……”
江年安眼眶微红,望向天上的月亮,没有言语。
夜色渐深,风也大了,两人便卷了竹席,进屋里去睡。
两人各睡一屋,小白趴在门口,竖着耳朵认真守夜。
夜色深浓,睡至夜半,明月觉得口渴起来喝水,忽听得窗子响动,还有隐约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惊,不禁想起孙泰闯门的事,当即拎起条凳,浑身戒备地走出去察看。
昏暗光线下,屋里黑咕隆咚的,明月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正欲屏息细看,忽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姐姐?”
她冷不丁“啊”了一声,手中条凳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年安揉了揉眼睛,询问道:“怎么了?”
明月吞了口口水,“我、我听到窗户有响动,所以出来看看。”
“外面刮大风了,刚才刮得乱响,我便找个绳子系了一下。”
明月心下一松,眨了眨眼,“所以刚才是你弄出的声音?”
江年安有几分羞赧,歉然道:“吵到姐姐了么?”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口渴起来,顺便听到的。”
江年安望着地上歪倒的条凳,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明月道:“姐姐放心,家里有我在,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明月看着他瘦小的身板,不禁笑了:“嗯,姐姐相信你。”
翌日天亮,姐弟两人一道扛着锄头去了田里。经过村子里时,难免会遇到人,对那些或探询或好奇的目光,两人都选择了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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