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摇了摇头,“是先有了凤凰台,才有了这只鸡。”
“凤凰台是我公瑾哥取的。”孙权又说。
孙采薇微愣。
“三年前,这帮人四处作乱,庐江太守却又找不到他们的据点,无法根治。恰好我阿兄来了,认识了周瑜,也就是我公瑾哥。我公瑾哥假意被绑,沿途留下记号,我阿兄便循着这些记号找到了这儿,和我公瑾哥一起里应外合,将这里烧了个精光。”
难怪,有些石块看着格外焦黑。
“他们二人在这无名山闹了几日,我公瑾哥干脆就给这儿取了个名字,方便日后谁心情不好就来大闹此处。也因此事,他们一战成名。”
孙采薇听得莫名想笑,少年时期的他们,当真是比山贼还贼。
“我阿兄为了应景,便想着雕个凤凰。但他只见过山鸡,没见过凤凰,也就雕了这么个四不像出来,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这只鸡还在这儿。”
“倒也不错。”孙采薇轻声道。
“嗯,我阿兄说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日后身边定然会有我公瑾哥的位置,而我……”孙权定定地看着孙采薇,“我好像什么也……”
“来日天下,也定会有你的位置。”孙采薇敛尽了眸中叹息,打断了他。
“是吗?”孙权长叹了口气,少年意气的眉宇间,难得有些皱起,“但其实我更想有人能和我并肩。”
“也会有的。”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是说了吗,我师承算学大师于吉,算出来的。”孙采薇淡淡道。
“我原是不信的。”孙权说,“可你说出了我阿兄和我公瑾哥结拜拜母一事,我忽然便有些信了。”
“这一夜过后,就不要再信我了。”孙采薇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前被绑缚的双手上,裹着布条的簪刀在她的动作下缓缓自袖中滑落。
孙权顿住神色,有些不解孙采薇的忽冷忽热,“为何?”
孙采薇说:“萍水相逢,本就有缘无分。”
孙权听了,眸光有些许的黯淡,他嗫嚅着唇,转移着话题:“……此处危险,我们,快些逃吧。”
他轻手轻脚地挪至孙采薇身边,原本被绑缚的双手却轻易挣开了绳索,孙采薇看了,有些诧异。
孙权似乎明白孙采薇在想什么,他先是接过孙采薇手中的簪刀揣入怀中,之后双手才如穿花蝶影般,不过几息便解开了孙采薇身上的绳索,“绳结而已,很容易。”
孙采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又问:“现在,就凭你我?”
孙权点头,“那贼人虽留了信给我阿兄,但我阿兄近日一心只与我公瑾哥一起,已是好几日不归家,他得不到消息。”
“怎么听着,你还怪惨的。”孙采薇轻叹。
“我年纪太小,跟不上我阿兄的脚步。”孙权说着,两手握着刚才解下的麻绳,目光盯着那两个大醉的看守,将要动手。
他悄无声息地绕向一人身后,手中的麻绳就这么悄然爬至那人的颈侧。孙权将其打了个活结,瞬息之间一放一收,麻绳就被收紧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他还未来得及呼救,加之酒气上脑,只当是喝得太多所导致的呼吸困难,待察觉不对时,已是没了意识。
酒友忽然没了动静,另一人忽然便有了警觉。只是酒精容易麻痹人,平日利索的动作在此刻变得如同慢放了一般。
孙采薇见那人已然察觉到了什么,但此时孙权还在处理另一人,无奈之下,只得捡起地上的麻绳,一步步走近,学着孙权如法炮制,将绳索迅速套至他的脖颈。
她用的力不大,是后来孙权接过了,使了力。
孙采薇双手有些颤抖,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在她的手中渐渐没了声息。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杀人吗?”
“知道。但就像你说的,世道这么乱,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孙权说得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比颤抖,谁又知道,他亦是第一次……
只因孙采薇在他身边,他只是,不想让只见了一眼就觉熟悉的人受到伤害而已,因此才鼓足了勇气,学着自己的兄长,第一次做出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孙权又捡起地上的酒壶,一瞬不瞬地看着孙采薇,目光坚定,似在说着誓言,“我虽跟不上阿兄的步伐,但我会学,有朝一日,我也定会同他一样,声名尽显,让这天下中,有我的位置。”
山顶的风猎猎袭来,鼓动起两人的衣袍,他们的视线于篝火中交错,火光映衬着两人的脸,一半染着焰色,一半匿在阴影中,就像明晰的现在与不定的未来,孙采薇看见了孙权的未来,却无法看清自己。
孙采薇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又听见孙权问,“我们的赌约,可还作数?”
鬼使神差地,孙采薇张口道:“嗯。”
“好。”那就不是有缘无分,孙权在心中补充。“我带你走。”
孙权伸出手。焰火下,他的五指修长柔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此刻却生得有力,牢牢地,握住了孙采薇的手。
少年的掌心微凉,是热酒,火焰也无法暖热的凉,偏偏在握住孙采薇时,逐渐有了热意。
孙采薇就这么被孙权紧紧牵着,她望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时间仿佛在此刻加了速,就这么更迭穿梭,春夏轮转,年月反复——
江东已定,赤壁火熄,东吴立国。
华袍加身,冕冠垂旒,少年已成帝王。
书中记载的历史在这一刻一幕幕闪过孙采薇的脑海,哪怕此时还身在敌营,四面临高崖,孙采薇却莫名有些心安。她想着,单是书中字句,终究无法得知他们的形貌,可如今他就在身侧,她终于得见到了未来的他。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或许这样,她就会更大胆一些罢。
然后,孙采薇听见了酒坛破碎的声音,酒液于空中四散,火折子从她身侧扔出,倒在茅草屋顶,很快起了火。
许多人气急败坏地朝她和孙权奔来。
孙采薇听见孙权喊:“时隔三年,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火焰在这时冲天而起,孙权拉着孙采薇转身便跑,凤凰台山势险峻,却被这火光照出了前路。
远处的巢湖依旧水色粼粼,无人能惊扰其平静。群山生满桃树,随风摇曳着枝桠,沙沙作响。
山清水秀之地,偏偏有一座山头起了火。
孙采薇任由孙权牵着,他们在这场炽热的火光下,无所顾忌地向着巢湖奔去。
“果真很蠢。”孙权抬眸望着烧无可烧的凤凰台,哈哈地笑,“凤凰被烧掉了毛,现在真成了山鸡。”
孙采薇一时被孙权的笑声感染,她喘了几口气,缓了缓,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两次都被你们孙家人烧了,真是不长记性。”
“跟公瑾哥学的。”孙权双眸明亮,映着余火,映着月色,角落里,还有一道孙采薇的身影。
“难怪都这么喜欢……”
“什么?”
放火……
孙采薇看着因未听清而忽然凑近的少年,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最后的两字也再说不出口。
“喜欢什么?”得不到孙采薇的回答,他干脆侧头望她,问。
孙采薇看着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它就这么睁着,双唇轻抿,满脸期待着她的回答。
“……喜欢巢湖。”孙采薇听见自己说,“巢湖碧波万顷,百年千年都不会褪色,直到后世,人们也依旧能站在巢湖岸边,想象千年前的景象。”
“那我们,也能想象千年后的景象了?”孙权问。
“千年后,又是另一番景象。”三家争霸,终究是一场空。
第6章 巢湖
“不管千年后是什么景象,我觉得,当下之景,就已经很好。”孙权说,“我有父兄,有家,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孙采薇看见孙权闪烁的眸光,她这才发觉,孙权还未松开她的手。
桃林深深,月影沉沉,再有不远,就是巢湖。
她曾经去过巢湖的,还在现世时。
她在巢湖边写下自己的观书所感,如今也依旧记得。群雄逐鹿的篇章,终还是以分崩离析作结。历史,总是得失离散又周而复始,虽满是遗憾,却又令人沉于其中不可自拔。
可不论是历史还是在二次创作中,江东的身影始终是寡淡作衬的,她知道原因,也就莫名怜惜起江东诸将来。于是她疯狂地行于与江东有关的一切地方,只望能在千年后的土地上,还能寻到一缕千年前的人或事。
如今,一切都不再成为奢侈。她的身边正切切实实地站着她曾格外同情的,未来的吴主孙权。
“可是孙权……”孙采薇语调微哽,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她亦是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的家会散啊……
父兄早亡,少年只能肩负将崩的基业,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到天下三分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最亲近的兄长周瑜却病逝了。再后来,鲁肃死了,吕蒙死了,陆逊也死了。
自己的儿女也早夭。
最后只留他一个孤家寡人望着空旷的大殿叹息回忆热闹的前半生。亲人、爱臣,相继离世,有关故人的记忆只能深埋心中,无处可诉,东吴后期又乱象迭起,谁又会不疯。
孙权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除了东吴,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就连后世评说,也被后来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天下会有他的位置,却又好像不是个好位置。
“什……”孙权微微讶异,她刚才,是叫了他的名字……?
只是还未等到孙采薇再次出声,他们身后又隐约响起窸窣的声音,或明或灭的火把快速穿行在桃林中,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
孙权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来。
“快走!”
孙采薇同样明白是那帮山贼追来了,她和孙权能火烧凤凰台,也不过是仗着少年人的模样,趁其不备而已。此刻他们反应过来,必然是抱着杀意追来。
“湖上有船。”孙采薇道。
巢湖中的那一叶小舟在月升时靠了岸,他们可以到船上去。
“好。”孙权应声,明白了孙采薇的意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晚意外的冷静,明明在这之前,他十分依赖自己的兄长。
但此时此刻,他也必须得冷静。他想着自己的兄长平日对敌的模样,手上的劲不敢有减,他握紧孙采薇,穿过层层桃林,直到筋疲力尽之时,前方的碧波终于跃然眼上。
穿过桃林,便是开阔的平地,四周虽是环抱的群山,但站在岸边,给人的视野却是一览无余,他们只能往湖中避去。
孙权喘着气,握着孙采薇的手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孙采薇的心只觉似被刺了一下,她和孙权不过才见了两面而已,他怎么就……这么不愿放开。
“为什么?其实你大可以自己跑。”孙采薇捂着狂跳的心口,止不住地想要说服自己,一定要与这些历史人物避开。
她心中只有钦佩与欣羡。
孙权望着湖岸边随水晃晃悠悠的渔船,笑得有些单纯,“因为,我必须要救你啊!若不是你来提醒我,你又怎会陷入危险,我才不可能弃你于不顾。”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一次不是我阿兄说的了,是我说的。”
孙采薇忽然便有些忍俊不禁,心中溢起感动,但还是面色淡淡道:“我的提醒,却并未让你远离危险。”
“但现在我们不是没事吗?”
孙采薇不想争论,便道:“先上船吧。”
渔船不大,停靠在岸边,孙采薇解了绳索,又回忆着现世时与好友乘舟泛湖之景,以船桨抵岸,借力将船身荡了出去。
孙权又接过孙采薇手中的船桨,让孙采薇在一旁歇息。只见渔船刚一离岸,那火光便近了。
火光同月一样,被涟漪搅得破碎,岸上的十来人怒目盯着渔船上的两人。孙权摇着船桨,忍不住笑,“头发都焦了。”
领头的抹了把脏污的脸,又气急败坏地跺脚,指着孙权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今日就要你的命!”
“我好怕!”孙权哈哈地笑。
眼看着渔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这帮人被孙权几个字就给激得失了神智,当下急得人撩起裤管就往水中跳去。
扑通落水声接连响了十几声。
“不抓住他们,老子的山寨就白被烧了!”领头的一边呛水一边大喊。
孙权边划着船边说:“哦,下次还敢。”
人气人,气死人。
特别是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着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时。
有些破旧的渔船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平静的巢湖一时水声激荡,惊起岸边芦苇丛中蝶蛾扑棱。
“别等老子抓住你!”
“那你小心别先被淹死了。”孙权双目如星,笑得有些稚气,孙采薇这才觉得此刻的孙权才像初遇时的他。
或许是离了危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之前在凤凰台的孙权,太过冷静了,冷静得,就像她身边站着的,是未来的吴主。
孙采薇靠着船舷缓了缓,听着孙权不断呛他们,又在船板上摸索,倒真给她摸出了一根渔夫钓鱼用的竹竿。
孙采薇握着鱼竿走到孙权身前,看了看船尾处拼命扑棱追赶的山贼,又掂了掂手中的鱼竿,忽然就诡异地笑笑,“听说过打地鼠吗?”
“嗯?”孙权有些好奇地看向孙采薇。
“我教你。”孙采薇道。
还在水中的十来人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最先传来惊叫的,是离孙采薇最近的男人,原本就差几尺距离他就能爬上船,只是没想到刚一露头,忽然就被孙采薇撇着竹竿狠狠拍了头。
登时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只见孙采薇手法十分熟练,左一下右一下,冒头一个拍一个,竹竿生风,噼啪不断。在他们刚才不断浮水换气与孙权互骂的过程中,孙采薇已是记清了他们露头的时间。
原本在水中就难以借力,眼下被孙采薇这么无情地拍锤,更是将人拍得脑袋沉闷,四肢抽搐。
孙权呆愣地看着自在挥着竹竿的孙采薇,这帮山贼已是抱头鼠窜。他道:“凤凰变山鸡,山鸡变地鼠。”
水中有血迹晕染开来,水声倒是小了,他们躲不开,脑袋已经被拍散的竹条撇开了花。
“姑奶奶,别打了,不追了我们不追了……”水中开始有人有力无气地招手投降。
“没见过这么蠢的山贼。”孙采薇挥了挥酸涩的手腕,实在为这帮人的智商感到堪忧,几乎是打一个中一个。
“打地鼠这么好玩?”孙权一眨不眨地盯着孙采薇手中前端裂成几片的竹竿看。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玩法。
孙采薇微笑着点头,将鱼竿递给他,“好玩,你试试。”
一见孙权接过了那破碎的竹片,已经领教过这竹竿的厉害之处的一帮人当下白眼翻了几翻,争叫着就要往回游去,边游边大喊:“姑爷爷,有话好说,别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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