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场几人很少听见周瑜弹琴,但周瑜爱琴之心,其实人尽皆知。不说孙策,就连半道而来的蒋钦也清楚,毕竟舒城那周府中,还专门置有仓库用来放琴。
渡江重逢这段时日,孙策也老是嚷着要送把好琴给周瑜,嚷得军中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见着孙策都远远地避着,就怕他念叨,直到他送出了琴这事才算消停。
总而言之,只要是琴,对周瑜来说,都很重要,这是军中所有人皆认同的事。
如今这琴掉落在地,不管有没有摔坏,也许都讨不了好了。
“好像是完了。”周泰跟着说道。
只见孙策一把提溜起那少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小子,闯、祸、了!我送给公瑾的琴!”
少年抿唇不语,眸中却满是歉意。
孙权叹了口气,见周瑜还不说话,指望这会儿气急败坏的孙策肯定也不行,也就只能提步过去,弯腰拾起了那把琴。
“琴弦未断,只是琴身摔了道裂纹。”孙权道。
周瑜点点头,眼中有些惋惜,却还是柔声道:“无事。”
“伯符,将凌统放下。”周瑜无奈看向一侧的孙策。
孙策撇撇嘴,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名为凌统的小少年放下。
原来是凌统。孙采薇又看向匆匆走近的男子,男子面目丰朗,满身侠气,大概便是凌统的父亲凌操了。
凌操急步过来,连忙作礼,道:“将军,小儿不懂事偷溜上船,又摔了周公子的琴,是我管教无方,恳请将军切莫责怪,我这就……”
凌操话还未说完,就见孙策捂着耳朵不愿再听。周瑜扶起凌统,带着他走下船头后才道:“凌叔,怎还如此多礼?少年心性,便是四处跑动也正常,既已上船,凌叔也不能将人赶下船,就让他跟着罢。”
“是啊,少年人总是好动的。”孙采薇适时补充道,“况且,他有一个侠义胆气的父亲在侧,受此影响,他也一定想成为这样的人。”
凌统一愣,定定地看着孙采薇,顿时连脚上的伤痛也忘记了。
闻言,凌操看向凌统,拧了拧眉,却又无可奈何,他又作了礼,这才带着凌统往船舱走去。走至一半时,凌操才回头看向孙采薇,他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受。他和孙采薇明明并未见过,但为何她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很熟悉他们?
凌操缓缓收回目光,努力忽视掉这样的异样情绪。只望,是他多心了。
这么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就那么简单结束,而从始至终,周瑜都未曾动过怒。
这一下是轮到蒋钦几人震惊了。
“他他他……等等等等,不是说……”蒋钦顿时语无伦次不知从哪处说起,他满目震惊地看着周瑜。
周泰和陈武也愣住,愕然道:“这么好脾气……?不是说……”
不是说周瑜爱琴如命根本惹不起吗?现在这样子,根本完全与传言不合,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谣言?!
孙权抱着琴走过来,他边走边问:“很惊讶?”
三人齐齐点头,脸上神情却如同见鬼一样,看看周瑜,看看孙策,又看看孙采薇和孙权,震惊得不知该置何词。
孙权笑了笑,又看了眼面上没什么变化的孙采薇,他似乎知道孙采薇在想些什么,大概他和孙采薇想说的,都是一样的。
毕竟他和孙采薇也与周瑜相处了许久,周瑜是什么样的性子,他们又怎会不清楚。
像是串通好的一样,除了蒋钦三人,他们四人神色如常,该笑的继续笑,该说的继续说,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过。
“太无比奇妙了。”蒋钦感叹道。
“简直不敢相信。”周泰道。
“像做梦一样。”陈武道。
不再管他们三人,孙采薇走近孙权,细细地打量起孙权手中的琴。琴身古旧,但琴弦很新,应当是孙策想方设法弄来的新弦,不过可惜的是,琴头摔了道裂纹出来。
“可惜了。”孙采薇叹道。
一见周瑜放任他送的琴由孙权抱去,孙策这会儿才没忍住开口在后面喊道:“臭小子,你抱琴去哪儿?”
孙权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孙采薇说道:“或许还能补救。”
孙权微微一愣,他其实,也想说这句话。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喜悦,他和孙采薇,已经算是心意相通了吗?
孙权张了张口,“练师……”
“哎呦练师~”三道古怪的声音接着响在孙权耳边,孙权抱着手中的琴,思索着干脆一把琴抡过去让他们三人闭嘴算了。
跟着蒋钦待久了,周泰和陈武也变了。
祸害,实在是祸害。
孙采薇此刻就在他身侧,他和她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了一把琴。
孙采薇看琴,孙权便看她。
目光灼灼,不可忽视。
孙采薇抬头的一瞬间,又恰好与之对上,她嗫嚅着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越过孙权,去看逆着风站在船头的两人。
“适才那首曲子,还未弹完吧!也不知,曲名为何?”孙采薇问。
周瑜看着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不免浅浅一笑。无论天下局势如何更改,这条长河将永远横贯南北。若要取天下,这条长河便可作利剑,终有一日,他们定会借着水流直上,谋图中原。
他道:“长河吟。”
长河吟。
若琴未裂,她今日或许就能听见完整的曲子了。
孙权瞥见孙采薇眸中一闪而过的惋惜之色,他想了想,是因为未听到完整的曲子吗?对她来说,这首曲子似乎很重要,重要到,好像可以弥补她的其中一个遗憾。
孙权不由抱紧了这把琴,心中已有了思量。
第72章 曲阿
船将靠岸。
晨曦之时, 孙采薇终于从成堆的木材中抬起了头,揉了揉酸涩的脖子,孙采薇满意地看着攘补完整的琴身, 不由勾唇笑了笑。
弹奏长河吟的琴,怎能令它断裂蒙尘。
她想要长河吟,想要后世得到完整的曲谱, 看到江东为天下的心。
孙采薇又不由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 烛台的焰火在她呼吸之间摇摆,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孙权还在这里。
一炷香之前,孙权还在为她削着这些与琴身相似的木材, 只为了严丝合缝地嵌上那道裂纹。
这会儿他离开了, 她突然就想问他, 以后, 你会命人记住这段旋律吧。
会的。她清楚孙权。
孙采薇又将琴摆正, 看着琴身上精细的琴弦, 她不由伸出了手,纤长的指节缓缓覆了上去。
很奇怪,这是孙策送给周瑜的琴,他俩这么宝贝的东西,如今却在她手上, 甚至于他们二人什么也未说。
就这么……信任吗?
不只是这琴,还有她带回来的人,周泰, 陈武, 或许日后还会有,但只要是她带回来的, 孙策和周瑜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留下来。
是因为孙权?
孙采薇试着拨弦,心中又不免陷入沉思,一直以来她都有那么一个未能说出口的问题,在孙权心里,她到底是步练师,还是孙采薇?
历史一直在随着时间前进,孙权到底还是喜欢上步练师了吧?毕竟,她并未逃离。
可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
她对孙权,也会有感情吗?
正是寂静的时候,孙采薇难得正视起这个问题来。
七弦琴静静地伏在案上,几声不成调的琴音断断续续地自孙采薇手中流出。孙采薇目光不定,只跟着脑海中莫名出现的琴音随意弹着,却在触及琴尾时蓦地怔住。
所有的思绪皆被打断。
熟悉的却尘封多年的不成曲的调子,熟悉的染着零星火焰的琴,以及琴尾处挂着的银白流苏。
这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某个地方。
孙采薇缓缓握住这条流苏,她有些疑惑,这里挂着的不应该是流苏,反而应当是……碎掉的琉璃瓶。
对,连她适才随意拨的音,也是下意识地跟着不通琴的孙权所弹。
她眉头微蹙,终于想起来。多年前偶然进入的梦中,有琴,有发簪,有剑,亦有不成调的音,皆是……故人之物。
孙采薇心念一动,循着记忆中的曲调,一次又一次地试音,日光溶水之时,她终于将其连成了生涩的一曲。
她有些错愕,尽管错误之处颇多,可她也听出来了。
竟然是长河吟。
她曾经所看到的一切,皆是有迹可循,并不似假象。看来如今若是走错一步,便可能会是那样的结局,到最后也只会剩下孙权一个人。
怎么……可以呢?
孙采薇沉下心想着,丝毫未注意到有人掀帘进来。
“二段音高,两处商音过短且低,三段失了原本的节奏,转音急促……”
温润的声音自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孙采薇顿时有些局促地收回覆在琴上的手,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不看还好,一看倒令孙采薇有些失语起来。
这么多人,准备聚会是吗?
一抬眼就对上鬼鬼祟祟的蒋钦,他身后又是不自在的周泰和陈武,再之后,又是笑容灿烂的孙策,还有指出她琴音错误之处的周瑜。
最后……孙权被挡在了门外。
“……”孙采薇看着这挤满了人的小小舱室,不免扶额问:“你们是没有自己的事?”
“有啊,这不船靠岸了,来叫我们的练师妹妹。”蒋钦挤了挤眼。
周泰握拳抵唇,微不自在道:“听见琴声,便想听听。”
陈武挠了挠头,左右找不到借口,就道:“我就是路过。”
孙采薇站起身来,不再理这三人,而是看向了孙策和周瑜,“琴,修好了。”
两人点了点头,“阿权已经告知。”
孙采薇这才将目光移向他们身后的孙权,孙权个子也高,只不过碍于前面有人挡着,一时也进不来。
孙采薇便笑道:“不愧是周郎,精益音乐,稍有错处,也能听出来并加以指正。”
周瑜浅浅一笑,“今早听阿权提起,你对昨日那首长河吟很在意。”
不是问句。
孙采薇也大大方方承认,“是有些在意,周郎不若再弹一次?”
周瑜还未回应,孙策就已大踏步过去抱了琴又走向周瑜,途中他还回头对孙采薇灿然笑道:“多谢了!”
孙策将琴递给周瑜,“虽然我和那臭小子听不明白琴,但臭小子的心上人想听,公瑾再赏赏光?”
孙策说得毫不避讳,蒋钦那三人听得又开始挤眉弄眼,孙权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明显耳根微红了起来。
孙采薇垂眸盯着案上的烛火,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船已靠岸,此处正是曲阿郊外。此前秣陵、湖孰、江乘已破,孙策部曲勇猛难挡,在这渡江几战中,他和周瑜已是声名赫赫。
无数人闻声前来投奔,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已有上万人。
相较于昨日有些随意的长河吟,今日之曲,杀伐之意越发强烈,曲中有枪,有剑,亦有箭,一路遥指着北方,带来许多的拼杀声。
孙采薇倚着船舷听着完整的长河吟,又吃着孙权忙活几个时辰熬的鱼汤,风声轻柔,日光照地,一时倒是闲适。
“累了一夜,就歇着吧。”孙采薇侧头看向有些倦意的孙权。
从昨日琴断之后,他和孙策是四处寻找相似的琴木,夜间削木攘嵌,也差不多是孙权亲力亲为试了个遍,破晓时分,孙权又去为她煮了鱼汤。
孙权不赞同道:“练师才该歇着。”
孙采薇忽然又叹气道:“我不敢停下。”
孙权一时不解,“练师这是何意?”
“你看。”孙采薇示意孙权看向不远处的孙策和周瑜,“他们就要攻打刘繇入据曲阿了,时间过得好快。”
孙权微顿,他的两位兄长,不知不觉间,确实已经在江东之地有了新的称呼。
一人抚琴,一人倚柱,倒是绝佳的画面。可他们二人,可以做到一人出谋划策,一人持枪领军,以信任去荡平四野,又岂是风流君子这样的画面这么简单。
听人说,他们二人配合之绝,轻易便定下江东半数,可称双璧。
“时间过得快些,江东就能更快平定了。”孙权道。
孙采薇却摇了摇头,“有时候,我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这样就能见到江东的新生,以及……”
孙采薇忽然认真地看着孙权明亮如镜的双眸,她在心中说:以及,当吴主的你。
接着她又垂下眼睫,道:“可有时候,我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这样大概大家就不用经历分离,会永远在争天下的路上。”
孙权听得不由心念一动,他张了张口,突然想问,他们是还会分离吗?
怎么会?
他的兄长已并肩行于战火之中,所过之地,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便会留下他们双璧的名字,他们只会锐不可当,战无不胜,江东只会是囊中之物。
怎么可能还会有分离?
孙权苦笑着问:“不知练师说的,是哪一种分离?”
是生离?还是死别?
孙采薇摇头,“我不知道。”
所以她不敢停下,她让陈武日日习武,还要之后所有加入江东的将士,尽心为主,她要一刻不停地盯着所有的一切。
孙采薇又呼出一口气,尽量表现得无事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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