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采薇微笑着接过这杯酒, 却叹道:“谈什么好?我们之间, 有很多未曾讲明的东西, 但一直都没有人主动提起过, 此刻又该从何处开口相谈?”
对于孙采薇主动提及自他们相遇以来, 那些满是疑惑的言语,孙策也丝毫不觉意外,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眯着眼笑道:“那我问吧。你是步练师吗?”
孙采薇望着杯中突然晃动的酒液,思索了好一会儿, 才缓慢地问道:“伯符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她也不否认。
孙策道:“我也忘了。”他抚过腰间的琉璃瓶,难免陷入回忆之中,“或许是因为这琉璃瓶, 也或许是因为陆康一事。”
他笑着, 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其实你啊, 破绽百出。”
孙采薇勾了勾唇,“然而不管是伯符兄,还是公瑾兄,亦或是孙权,却都不曾戳破过我,反而还,一直相信我出的那些馊主意?”
孙策哈哈一笑,“什么馊主意,分明都是些顶好的主意。”
孙采薇抿了一口酒,酒意外的不烈,大概是因为孙策考虑到了她的缘故。
她不由敛了敛眸,感受着和风拂过发丝,花香混着酒香,意外地令人感到醺然,她问:“那么除了争夺天下,伯符兄还想做什么?”
孙策毫不犹豫道:“游天下吧。”
这一下,倒是轮到孙采薇愣住,“游天下?”
“不错,我虽一心想安定这分崩离析的天下,然而到头来我却发现,一个人定天下,其实无聊透顶。”孙策笑得开怀,“当初的豪言壮志满心期许,也只是因为有相同志向的人在身侧,正因如此,才令我生出了无论如何也要平复这乱世的想法,因为有友相伴,那样激烈的旅途才会令人不断地想去追逐。”
孙采薇笑了笑,“我明白了。”
孙采薇想,只要大家都还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那么见与不见,都将不会超过生与死的距离。
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定会有游天下的那日。”
孙策抬头看她,笑道:“自然。”
两人说完,又相对默然。
索性不再说话,转头看着天边的太阳。
远处的天边忽然有飞鸟惊起,成对的白鸟仓皇扇翅逃窜,却终究抵不过一支箭羽射落其中一只白鸟的结局。一只鸟儿不断地朝高处飞,中箭的鸟儿无助又不甘地坠落,血液滴在林叶间,似乎发出了啪嗒的响 ,天空接着传来凄然的鸣叫。
徒增悲伤的一眼。
但很快,孙策也同这只白鸟一样,出事了。
如同书中记载,四月四日,孙策孤身一人深入林中,遭到许贡三门客刺杀,双颊不慎中箭,箭淬毒,面容尽毁。
孙策瞳孔微睁,听着自三个方向传来的破风之声,愣住了。
“日后,少打猎吧。”
孙采薇的声音适时在脑海中响起。那年舒城桃花开得最盛,那年,他们在舒城重逢。
为何会是重逢呢?孙策一时也说不清,就好像,他们和她早就已经相识过。
但他已经许久不曾外出游猎了,他其实根本就不喜独自打猎,只是有时候难免迫不得已,需要打些野味来为军中将士改善伙食。然而自驻足吴郡之后,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外出打猎。
他记得孙采薇说过的话,周瑜也时常提醒他。只是……孙策握紧了手中的枪,箭来之时,他毫不犹豫地侧弯下腰与马背齐平,接着单手持枪一扫,手中长枪顿时翻转,枪头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利落挡掉了自身侧射来的箭矢。
然而,空中还有两支箭。
孙策又立刻挥枪拍至身旁的树身,试图借力一跃下马,趁着跃起的间隙又一脚往马屁股踢去,马儿受到刺激,立刻嘶叫着撒腿狂奔。
凌空之际,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孙策看见腰间的琉璃瓶因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浮于斑驳日影的空中,日光穿过瓶中水泡,为中心的芙蓉石鱼折射了层层绚丽的色彩。
好美。
只是下一刻,一支箭,不知从何处而来看不清的箭,抵上了那工艺精致的琉璃瓶。孙策大惊失色,明明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如此的缓慢,然而瓶身的裂纹却自箭尖处快速生长,接着在眨眼间猝然炸开,他眼睁睁地,看着它碎成了碎片。当中所有蕴养的光芒如同星光落海,陡然散落,刺着双眼,灼人万分。
而后,另一支箭到了脸侧——
孙策却已来不及反应。
日后,少打猎,是这个意思。她早已知晓了一切。
孙策闭了闭眼,如此,将江东留给孙权和她,他也放心了。
心中长久以来的躁郁不安,也在这一刻彻底平息。
可惜了,可惜瓶子碎了。
孙策心里不由苦笑,在这生死一刻,他竟是如此的平静。虽然心中仍有遗憾,遗憾天下大业未竟,遗憾旧友未逢,遗憾兄弟分离,遗憾有些承诺破碎成空。
但……命中注定的事,又怎会得到改变?
“叮——”
一声利器碰撞的脆响忽然响在耳畔,孙策心神一震,在难以回神的惊讶中,他看到了一角翩跹的绿衣,以及一对双刀。
“留一个,剩下的,杀。”
*
林中动静极大,孙策部众匆忙赶来,却只能对着那倒在地上,双颊遭箭穿透,面容尽毁的男人显露满目悲怆。
“将军!”
陈武站在人群中,沉默地向前,缓慢地拾起地上碎掉的琉璃瓶碎片后,这才扶起穿着赤色衣裳的讨逆上了马,他回头道:“愣着做什么,回营治伤!”
人没死,不过黑血糊了满嘴,说不了话,脸上的皮肉也被刻意剜去了,辨不清是谁。
他骑在马上,装模作样地安抚着中箭的男人,却控制不住地想起孙采薇将毒箭刺入他的脸的那一刻,心底不由惶惶一颤。他不动声色地回头,越过底下的部众,最终目光停在了远处那茂密的树丛间。
林中草木茂密,孙采薇面无表情地隐于其中,静静地看着众人远去,垂在身侧握紧的手也终于缓缓地松了开来。
她没事。
她拂掉面上遍布的不安的冷汗,回过身去,看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孙策。或者说,是劫后余生的孙策。
孙策靠坐着参天的老树,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想要借此看透她。
“为何,还要冒这种风险。”他低声地说。
孙采薇沉默不语,半晌,她才说道:“因为孙权。”
孙策哑然失笑,重复道:“因为孙权。”
“这样的路,我走过了许多遍,每一遍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她头也不回地说着,眼神却离散,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如今,终于有了改变。”
“可惜,北上的路再也无法前进,不过幸好有阿权。”他喃喃自语。
“那你,开心吗?我擅自这样做,虽然活着,却无法再出现在熟悉的人面前。”孙采薇问。
孙策单手搭在曲起的腿上,仰头看着摇曳错落的树叶,浮云在叶隙间穿过,又随风而散,像是一个人不定的生命。
孙策低声笑了笑,他并未思及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还活着的原因。“既然活着,就有重逢。”
不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敬重逢的那一日。
扶灵归吴的那天,桃花次第枯萎,孙采薇看见孙权单薄的身影立在风中,似乎随时就要随风飘飘归去。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不过她知道孙权是很少显露悲伤之色的人,他比她还要坚强。
可是孙权却席地坐下了,她索性也就跟着坐下。两个人沉默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风。
吴侯府内丧幡高悬,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阿兄……没了。”许久,孙权才说话。
孙采薇默然,其实孙权大可以大哭一场,这样的沉默,让她实在无所适从。
“若是可以,我真应当拦着他。”孙权喃喃道。
若是拦住他,那么他的长兄便不会死,或许江东就不会刚一安定就起动乱。然而这样的假设几乎不可能实现,每个人的命运早已命中注定,哪怕有人知晓过去和未来,却都无可避免地只能顺着命运的轨迹去走。
孙权侧目看向孙采薇,眼中悲伤,转瞬即逝,“练师,我阿兄没了。”
他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孙采薇心中一酸,孙权甚至知道她未去舒城,反而是中途转去了丹徒。她在等着孙权问她,可是孙权却只字不提。
孙权,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孙采薇说,“他要你接过吴侯的位置,治理好江东。他要你内事不决问张公,外事不决便问周瑜。他要你举贤任能,继续图谋天下。”
孙权问:“那么练师你呢?”
那么她呢?
府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孙采薇听着,听见有人想要这吴侯的位置,还有人想要另立新主,也有人想要借机踏平孙策旧部。
其实门外的那些人只是在吵,并未明说。
但孙采薇却依旧听见了。
吴侯一死,江东便乱了。
第106章 新主
如果有什么会成为一生遗憾的话, 那么大概便是……星夜驰赴,没赶上。
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
周瑜来了,他卷着风尘而来, 从巴丘到吴郡,星夜兼程,一刻不停, 使得他眉眼憔悴, 面容苍白。然而在他的身后,却陈列着数千兵将。
彼时吵吵嚷嚷的厅堂,蓦地便静了下来。
周瑜站在门前,他手上没有弓, 也没有剑, 只是站着, 目光凌厉地一扫, 便让人纷纷噤声。
以张昭和程普为首的文武众臣分立两侧, 同时转头看他。神色各异的目光在周瑜和他身后的亲兵间转圜, 檐下白绫飘飘,有风穿堂而过,一片枯掉的桃花落了进来,打着旋儿轻柔地拂过那张清隽却隐带泪痕的脸,旧友隐约在旁。
“中、中护军来了……”
“他怎会……怎会带了兵来……”
“他该不会是想拥兵自立……”
“胡说什么!中护军会是那种人吗?!”
“如今吴侯遇刺没了, 手握最大兵权的便是中护军,拥兵自立,便可不做人臣, 中护军这么大的野心, 他不自立,难不成他还打算扶持孙权上位不成?别说笑了, 傻子才这么选吧……”
“谁允许你直呼二公子名讳了!?”
“江东基业的奠定,有先主公定下基础,后又有讨逆将军和中护军辗转渡江定江东。江东,是他们的……中护军若想自立为主,我也认,毕竟江东不可一日无主,好不容易稳固下来,不可因此被江东那些虎视眈眈的士族瓦解。”
“然而周……中护军真的拥兵自立的话,这不就是在打讨逆的脸吗?他们虽是兄弟,却又不是亲的,这不就相当于篡位夺权?”
“那你说,现如今怎么办?!要不就散了吧!还是说,你想当这个吴侯?”
“我反正不在乎什么篡位夺权。”
心思各异的众人各执一词,尽管说话的声音已经极低,然而在这样寂静的室内,周瑜既然能听曲音之误,那么也自然能听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周瑜的目光缓缓扫过说话的那些将士,他们皆随孙策出生入死多年,然而,生死的情意,却也比不过这无声的棺椁?
他看向深处,望着高悬的空位,那里本该是孙策的位置。
小霸王,孙策,死于箭下。周瑜在心中轻轻淡淡地笑,像梦一样。
周瑜其实很想揭开那厚重的棺木,责问他:你又是假死的?
从前攻打笮融的时候,孙策便诈死过一次。那一次,孙策在轻敌遭围的笮融面前高声大喊:孙郎竟云何?那般意气风发,振聋发聩的五字,他耍尽了威风,声名尽显。
孙郎竟云何?不可一世的孙伯符,竟然死于暗箭之下。
不过周瑜却不会再显露悲伤。他是周公瑾,也是孙权的兄长,他所选择的,从来都只是孙氏,无论孙策,还是孙权。
他所要的,是这整个天下。
周瑜闭了闭眼,道:“阿权,进来。”
座中文臣武将纷纷一愣,周瑜这是做什么……?
他们不由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哪怕有周瑜威慑,他们却依旧要看着来人,因为他们深知,稍有不慎,江东要么易主,要么……崩盘。
孙权进来了。
他换下了那身惹眼的红,同周瑜一样,一身素白,他的面容苍白,有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在他身旁,亦是一身素白的孙采薇。
两人十指交握,步步走着,走至周瑜前方。
周瑜也终于提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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