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三人。
哪怕当中有一个女子,此时此刻,却也无人敢表露惊疑。
周瑜看着那个空位,道:“阿权,你上去。”
什么——
众人当即炸开了锅。
“那可是吴侯的位置!”
“中护军这是何意!?”
“这是要扶持二公子?!可是二公子从未领军作战过!”
“当真是疯了……”
周瑜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孙权步步向前的背影。
孙权和孙采薇停在座前,又转过身,看着一众文臣武将。
熟悉的,亦或是陌生的面孔,在眼中交错更迭。
孙权看见了蒋钦、周泰、太史慈、陈武,以及年纪尚轻的凌统,他们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似在等着一个决定。两侧分别是张昭,程普,还有那些跟过父亲,跟过兄长的老将。再往后,便是那些神色各异,吵吵嚷嚷的将领、江东六郡太守。
孙权冷眼看着底下的闹剧,他知道没有多少人会服他,然而这将没有关系,他会接过这将崩的一切,带着兄长的心愿,治理好江东。
他的目光缓慢地移向正中,那里只有一个人,只有周瑜。目光收回,缓缓侧目,他去看孙采薇,发现孙采薇也在看他。
他们两人便无端使他生出了巨大的勇气。
随即,他听见孙采薇沉着音出声:“故讨逆将军印绶在此,谁敢妄言?”
孙采薇居高临下地扫视底下众人一圈,犹如上位者般睥睨着一切。众文臣武将心中一惊,这还是他们所见的那个柔弱的女子?
孙采薇出示印绶,流苏红绳于空中轻荡,搅动着屋中烛光。
“讨逆遗言,今策命数已尽,再难与天下争横,故权自佩印绶领江东,当举贤任能,不求进取中原,但愿以固父兄基业。权弟精于图治,乃胜于策,堪当大任,诸将善待。倘若内事难决,可问张昭,外事不解,可问周瑜。”孙采薇一字一句地说,便见底下众人神色越发凝重。
“可是!”依旧有人试图想说什么。
孙采薇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便令他当即噤声。
这时,周瑜缓步走至了座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伏身,深深一拜。
“公瑾……!”孙权一愣。
周瑜沉声道:“拜见主公。”
主公……?孙权伸出的手停于半空,脑海里只剩下主公二字不断回荡。
好陌生的词。
厅堂之外,陈列的兵将也随着周瑜的动作,整齐地伏拜,并朗声地喊:“拜见主公!”
蒋钦、程普等人也随即跪下参拜。
哪怕当中有许多人不服孙权,可周瑜还是率先执了人臣之节拜向他,同时这样的举动也在告诉江东所有人,拥兵自立,架空孙氏,对周瑜来说,从来都不存在。
到底是有多深的感情,才会让手握重权的周瑜,甘心屈居于人下……?
张昭也从一侧走了过来,他站在周瑜身旁,同样也跪下伏身,道:“拜见主公。”
张昭这样的老臣一动,他身后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也不得不动了,毕竟握权之人,有话语权之人,皆拜了。
孙采薇长舒了一口气,她走下来,也回身一拜,在震耳的参拜声中,她抬眸看着孙权,看着未来的吴主,她想说:日后,他将不再是孤身一人。
“拜见主公——”
这日的天格外的晴朗,没有一片浮云,没有一个熟悉的生命散去。
孙权缓缓收回悬于空中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道:“诸位,请起。”
第107章 平乱
人群短暂地散去了。
江东新起的动乱却还未得到解决。然而所有人都要先去适应这位江东的新主, 也要等孙权适应这样的身份,他们不敢说话,周瑜的兵还在外面, 只能忍着气退下。
周瑜目送厅中数众离去,蒋钦等人也识趣地先行退下,将空间留给孙策最亲近的几人。
无非就是士族倒戈, 想借此覆灭孙氏罢了。区区江东士族, 何须新主亲自动手,他们自能拿下。
人一走,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白幡高挂,以及针落可闻的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中, 孙采薇先是转身看向了周瑜。
她想, 不论周瑜是怎样的心情, 总要将属于他的东西, 归还与他。或许世事常常不尽如人意, 但她却掌握了那些不尽人意的遗憾, 倘若他们相信,那么在他们一手组建的江东成为空前强大的帝国之时,有些遗憾也许便会在那一刻消失。
不过那样的时间大概会很长,但她会永远站在这里。
孙采薇从怀中取出布条包裹的物什,递给了周瑜。
周瑜目光轻轻淡淡的, 只有对待熟悉的人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是温和的,然而此刻却像是初见时的那样, 周身满是清冷环绕, 又有大势在握之姿,斜睨一眼便让人无法反驳。这是他适才面对那些文臣武将所展露的神态。
唯有狠心果决, 才能安定一众不稳的人心。
在孙采薇和孙权的注视下,周瑜打开了包裹。几块琉璃碎片静静地躺在手心,折射屋中烛火微暖的光,映入眼中,竟有些刺目。
“若是它碎了,那这打天下一事,我们便分道扬镳。”
年少时的一句话,竟一语成谶。
孙采薇敛眸道:“这瓶子,还是碎了,我……没能赶得及。”
周瑜收紧了五指,摇了摇头,“无事。”
碎便碎了,不过即使碎了,他又怎会分道扬镳。
琉璃石的碎片握在掌心,有些硌人。它本是无生命之物,却还要寄托更多的思念。
周瑜看着孙采薇,这个名叫步练师的女子,这个从一开始便破绽百出的女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也早就同孙策一样,在无数的细枝末节之中猜到了什么。
她或许不是步练师。
孙权也应该早就知道了什么。
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或许这样的事情很难解释,但他们却都足够相信她所做的一切,有些事情,并非人力能够轻易更改。她能去丹徒,就已经尽力了。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孙权抬眼去看,便见孙尚香双眼噙着泪,咬着唇站在门前。她性格倔强,努力地抖着双肩,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也一向爱美,长发总是高高束起,便显得英姿飒爽。然而此刻她却头发散乱,犹显得悲伤脆弱。
见三人正看着她,孙尚香终于濒临崩溃地呜咽出声,“阿权哥哥,公瑾哥哥,练师姐姐……”
“阿策哥哥他……真的……真的没了吗?”她几乎用尽了力气去问。
她也只是乱世中颠沛流离的普通的一个女子而已,却要接连不断地承受着亲人离去之痛。
孙采薇目露怜惜地叹了口气。
“阿香。”孙采薇唤她。她安抚性地笑道:“虽然你的阿策哥哥离去了,但他一定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
孙尚香靠着门框低声啜泣,泪水逐渐溢满眼眶,孙尚香不敢眨眼,只能背过身去,颓然地抵着墙壁,仰头看着湛蓝的天。
一滴泪,却还是悄无声息地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嘴角适时尝到一丝苦涩的甜。吴侯府里的陈设依旧如旧,只是桃花枯败,亲人离去了。
孙尚香努力地牵起笑,她是孙家人,她会和她的兄长们一样,一样的坚强。她抹掉那道泪痕,头也不回地说:“我相信练师姐姐,我的兄长是那么厉害的人,一定……一定会一直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
她跑开了,她还要去看悲伤过度的母亲。
看着孙尚香故作坚强离去的背影,孙权走了下来。孙坚死时,他安慰自己的兄长,如今他的兄长没了,他却无法抽身去安慰孙尚香。
吴侯府外,定然已经乱作了一团。
“公瑾哥。”孙权刚一开口想说什么,周瑜却摆手制止。
周瑜道:“今日阿权已为江东新主,不仅是你我之间,以及蒋公奕数众,于公当行君臣之礼。”
“……”孙权一时沉默不语,他很想问,为何周瑜会选择他,可最终他却只道:“可你是我兄长……!”
为何因为这个主公位置,他们之间就一定要有陌生的距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一点都不喜欢主公这个词。
“是啊,幸亏公瑾兄不离不弃,否则今日我与孙权,真不知该如何应付那些各怀心思的文臣武将。”孙采薇也道,“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如今江东危难,不论孙权是否是新主,都该以兄事之。”
周瑜无奈笑了笑,“那么私下里,你们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吧。”
孙权这才舒了口气。
“那么如今,我该怎么做?”孙权望向湛蓝的天,轻轻地问。府中少了一人,格外的寂然。
平日里,他只是帮着孙策处理些府中事宜,闲暇时练一练自己的兵,也确实如那些人所说,他从未领兵作战过。
“没有人服我。”孙权又缓缓地说。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不得不接过江东之主的位置,他心里虽然很想替父兄继续治理好江东,可是,他完全没有经验。适才的平静,无非只是努力伪装的坚强,此刻人群散去了,他心中的慌张终于可以在亲近的人面前展露出来。
他也是人,怎么可能会一直那么平静不起波澜呢?
“怎会呢?”似察觉到了孙权的不安,孙采薇立刻握住他的手,暖意瞬间包裹住那常年充满凉意的手,令孙权微微一怔。“所有人都会支持你,你的手上也握有实权,不是吗?”
周瑜淡淡地一笑,“阿权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孙权静静地看着孙采薇和周瑜,在他们两人的眼中,孙权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当天傍晚,残阳如火,织在天边。
孙权调动手中的兵及周瑜的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部分谋反之心强烈的人。在他们还在屋中商讨如何赶下江东新主夺权之时,便已血溅当场。
庐江太守李术公然反叛,孙权命周瑜及陈武领兵镇之。
数万山越也趁机作乱,程普、黄盖等人自请镇压。
整个吴郡,一夜之间风声鹤唳,鸦声连连,不断徘徊于城郊之外的天宇,惊得人人自危。
郊外浓重的血腥气吸引来越来越多的乌鸦,睁着漆黑的双眼注视着底下突如其来的动乱,鸟类是无法看懂发生了什么的,它们只知道又将有新的吃食了。
那些江东士族惊讶于江东新主所展露出的政治才能,本蠢蠢欲动的心只能再次按捺下去。
与此同时,孙采薇也在一旁将她所学的一切展露,她设宴宴请那些士族,嘴上说着希望这些士族能够支持这位江东的新主,实际却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士族的妻儿都请入了府中,每日与她们为伴,也令她们忘了归家。
待那些士族醒悟之时,却已经无法再对孙权做什么。
然而这样的计策只是暂时安定这些盘根错节,心思各异的士族,若要真的安定江东,让江东所有人皆以孙权为尊,那么只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入孙权门下。
孙权也并未令人失望,他上书曹操,先行示好。随后一步步地走进吴郡各地,礼贤下士,表露诚心,逐渐地,有人开始归附孙权。
那样惊人的治理才能,几乎令所有人俯首感慨。似乎,他比故讨逆将军孙策更适合做这吴侯。
那日,捷报连连传来,朝廷也册拜其为讨虏将军,并领会稽太守,孙权总算能歇一口气。
他走至院中,呆呆地望着侍人来来去去的吴侯府。
他取字了。
同他的兄长孙伯符那般,符与谋,皆同权力般暗藏野心。
蒋钦怀着心事走了过来,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对孙权说什么。
“那年……我和练师在外那年,她受了伤,躺了大半月,嘴里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孙权一愣。这还是蒋钦头一次对他说当年他和孙采薇分开那几年的事,他便开始认真地听着。
“她在叫你的名字!”蒋钦笑着,也不称其为主公,只像从前那般如同好友那样交流着,“她叫了孙权这个名字三百七十二次。”
孙权脑子空白了一瞬。
“可是,她却叫了仲谋这个人九百五十一次!”蒋钦继续说,他看着孙权平静无波的眼中,逐渐盈满了震惊之色。“当年,你并未取字,我问她这个仲谋是谁,她只说是记了很久的人,我很意外,当时很意外,如今也很意外。”
他很意外,意外于孙权和仲谋竟然是一个人,意外于仲谋竟然是孙权的表字,意外于孙采薇为何早就知晓孙权的字,也意外于为何在曲阿那一夜,孙采薇会是那样奇怪的反应。
孙权听着蒋钦一字一句地说着,蒋钦的话本就极密极其吵耳,可此时此刻,他却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
“难道,练师和你早就认识?”蒋钦犹豫地问,“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那么巧合……”
早就认识吗?
孙权自己也不知道。
随即他却释怀地笑了笑,“或许吧!或许我们早就认识了,早在舒城相遇之前,我们便认识了!”
说完,孙权头也不回地,奔向孙采薇的住处。
赤色的衣摆随风飘飞,有些感情,如同焰火一般热烈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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