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 蒋钦立刻被身旁的周泰支了一肘子, 周泰两只眼睛几乎快挤在一起打起架来, 一个劲地示意蒋钦不要再胡乱说话。
蒋钦却没看见,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曹仁跑路了,南郡都是我们的了,真不办庆功宴啊主公……?好久都没喝酒了这不是……”
像是听不见庆功宴三个字般,孙权抬头看了蒋钦一眼, 问:“曹仁怎么跑的?”
孙权语调不带起伏,一出声便震得屋中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蒋钦抵拳微咳,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却又不得不说:“被大都督打跑的嘛!”
孙权停下翻阅书页的手, 依旧没什么语气地问道:“周公瑾人呢?”
众人听得心中微微一惊,这还是孙权第一次直呼周瑜的名字, 孙权这次……好像是真的动怒了。
毕竟半年前,那会儿正是战况焦灼的时候。虽然周瑜应该是中了箭,但曹仁已经被他们打得一退再退,眼看马上就要攻破南郡,结果这个时候孙权来信要人回去,周瑜能听吗?
别看周瑜外表看着温和,实际指挥打起仗来放火拆城用计设伏一环接一环,残忍凶猛得谁敢靠近一步?撤军?不可能的事。
别说周瑜不听,他们这些将领也不愿放弃这拿下南郡的大好机会撤军回吴。只能信纸一烧,一个个两耳不闻窗外事,权当孙权的话作耳旁风,吹一吹也就过去了。反正周瑜这个主将都不听,他们自然也就继续拿着刀枪往城中火拼去了。
没想到这小半年过去了,孙权还记着这事。
还想办庆功宴?孙权这会儿还没拿人开刀就已经是不错了。
“大都督他……在外面和练师妹妹说话呢……”蒋钦倒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了,毕竟还是第一次见到孙权动怒,虽然还挺新奇,但毕竟人是主公,不能惹不能惹。
孙权便看了眼门外。
门外两人那是悠闲得不知吴主怒火,面对面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不时面上带笑,显然根本就不怕他。
孙权除了皱眉,还是皱眉。
眼看周瑜和孙采薇还是没什么表示,这会儿倒是孙权坐不住了,干脆在众人面前直接站起身来,大踏步走了过去。
“要完了要完了,都督要完,主公问罪去了。”
“别怕别怕,练师姑娘在呢,问不了问不了。”
身后的一群人紧跟着窃窃私语。
孙权走出屋门,一阵寒风便呼啦吹过,转瞬带走了手上的温度,他的眉头也就拧得更深。
耳边间断地传来什么诸如“水粉不防水”“可别沾水”等莫名其妙的对话,孙权无心去想这是何意,盯着他俩开口便道:“公瑾,练师。”
听见孙权的声音,两人便蓦地止住了对话。
周瑜一看见他,便轻轻一笑,倒是毫无违令的愧疚之意,“仲谋。”
简单两个字便让孙权蓦地泄了气,他没好气道:“这次知道拿兄长的身份压我了?”
“受了伤,还奔赴在前线。一封信,带头违令,半年不回。”孙权一一细数着,眉间满是愁绪,“若不是练师说着公瑾会没事,信不信我即刻就能带人去抓人。”
周瑜脸色虽然苍白,但不知为何,孙权总觉得他很高兴。赤壁大胜之时,周瑜也未能有此时此刻发自心底的高兴。
周瑜走近孙权,轻拂掉其肩上掉落的一片枯叶,柔声说道:“但南郡还是夺下了。如今曹操身患内忧,刘备虽无多大威胁,但关羽和张飞在其侧,恐怕久不为人臣,仲谋定要小心他。而我们江东若要乘胜取北,现有三路可走,一是打通合肥,二是以荆州为界,三则是取蜀地并益州,与潼关马超结援相逼曹操。”
“只是合肥如今有曹操留人驻守,想要打通合肥北上,时日必然耗费长久。荆州地界我们江东虽得到了最重要的南郡,但南阳和荆南四郡却还在曹操和刘备手中,强攻的话,不太可行。而入蜀地并益州,顺带还能打压刘备,这一路可行。”孙采薇补充道。
孙权只听着,一时沉默不语。
明明他是来问罪的,结果却被孙采薇和周瑜一唱一和给引到了取北一事上。身为江东的主将,就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状况?
自经历了亲人接连别离之后,孙权尤其格外的谨慎,生怕一个不注意,身边的人又再次离去。
他连曹操都不怕,却唯独怕爱人与亲人离他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孙权耳边说了一连串,似乎完全忽略了孙权是否是来问罪的事情。
孙权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沉声道:“除非公瑾将伤养好,否则,就是孙伯符来了,这事也行不通。”
孙采薇听得当即愣了愣,这怎么还能拒绝?
周瑜看了眼孙采薇,难得顿了片刻。
和说好的,有些对不上。
显然孙权这是还在气头上。
周瑜便妥协安慰道:“好,瑜将伤养好了再去,下次保证一定不会受伤,主公可还放心?”
孙权:“……”
“好了好了,大家都还在屋里等着呢,天这么冷,就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孙采薇叹气道。
再待下去,只怕周瑜是装不下去了。她既然说了重逢之日,那么周瑜又怎么可能带伤。
孙采薇一开口,孙权也只能依着孙采薇,他无奈地招来十来个端着熬好的伤药的侍人,道:“公瑾,去歇着吧。”
周瑜无言地看着那些个低眉顺眼的侍人,草药味顿时弥漫在鼻间。周瑜顿时心觉这比应付刘备那些人还要缠人。
孙采薇见状,不由捂嘴轻笑,好心嘱咐道:“公瑾兄可一定要小心伤口啊。”
眼见周瑜由侍人搀扶着离去,孙采薇是越来越忍不住笑,最后只听得孙权问:“采薇在笑什么?”
孙采薇立刻敛笑正色道:“唔……我笑……笑你孙仲谋。”
“笑我?”孙权意外地挑眉。
“对啊,我都没这待遇。”孙采薇好笑道。
孙权沉吟道:“可我怎么记得,是因为采薇拒绝了我十几次,所以我安排的人只能全部撤走了。”
“……瞎说。”
孙权笑了笑,“好,是瞎说,明日就给采薇补上。”
“别……”做什么事都有人跟着看着,实在不自在。孙采薇挣扎着步步远离孙权,催促道:“快去让大家散了去歇息。”
“好好好,立刻便去。”
身边的温暖恋恋不舍地离开,孙采薇站在风中,浅叹了一口气。
……抱歉仲谋,我们都,不得不骗你,以及,还要骗过所有人。
到了府院时,周瑜先侍人一步踏进了屋中,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力关上了屋门。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似有伤在身的伤员。
猝不及防被关在门外的侍人当即着急大喊:“大都督!药!药还没换!药还没喝!”
“吴侯会怪罪下来的!大都督你开门啊!”
周瑜懒得理会,径直走向里屋。
里屋只点了一盏烛,微弱的火光却足够照亮陈设简单的四周。周瑜止步在屏风处,淡然看着桌边坐着的男子。
男子始终戴着面具,手上却握着两截断弓,因屋中略显昏暗,周瑜看不见他垂着的眼中神情如何。
周瑜也不想浪费时间去想,于是提步便越过他往床榻走去,边走边说:“出去。”
男子便放下断弓,立刻伸手抓住周瑜擦过桌沿的袍角,又眯着眼打量起手中的素白单衣,接着他不由笑道:“我在南郡救了你,你却要赶我出去吹冷风?不太好吧?”
周瑜也不管他的行径如何,当即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他看着桌上的断弓,目光似有火流过,“你倒是熟门熟路。”
男子不慌不忙地扯淡:“毕竟当初是为练师姑娘所救,也就在府中待了些时候,不熟悉才是假的吧。”
周瑜浅抿了口茶,低低笑了一声。
半晌,周瑜随意扔下空空的茶杯,头也不回地起身熄了烛火。黑暗中,茶杯碰撞,不断拍打着人的心神。
“倒是很巧。”周瑜说。
他张了张口,想问巧在何处。
翌日。
鲁肃来见了孙权。
听闻周瑜受伤,他先是去了周瑜府中,结果因为去得太晚,看望的人太多,他挤不进去,便转道去找了孙权。
甫一见面,鲁肃便开门见山:“主公,公瑾赤壁大捷,曹操遭受重创,这个时候,该和刘豫州联合,共同北上攻曹啊!”
孙权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子。
但他还是握着鲁肃的手安抚道:“子敬的心意我理解,只是如今公瑾伤重,取北一事,还是暂缓吧。至于与刘备之间,子敬和公瑾想的,倒是不太一样。”
鲁肃点点头,“公瑾这个人其实性子骄傲,毕竟他行事果断激进,敢创人先,未尝失败,公瑾不将刘豫州放在眼里,也实属正常。这也正是一直以来属下与公瑾意见相左的地方,属下见过了刘豫州,豫州也想继续与主公联合攻曹,属下觉得,两方联手,也较为稳妥,公瑾也不用太过于操劳。”
孙权眉头轻皱,“子敬似乎很看中刘玄德?”
鲁肃忙道:“并非看中,只是依属下看,两方联手,确是要比公瑾单独行进要保险得多。”
孙权听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鲁肃谈论他与周瑜意见相左之处。因一次借米之交,鲁肃和周瑜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鲁肃亦为周瑜所荐,没想到饶是交情如二人,在谈论天下时势时,也会因性格的原因而有不同的意见。
虽然这个稍显不同的意见归根结底其实也是为了孙权的一统之路。
孙权便更加庆幸他与孙采薇和周瑜二人有着同样的理想。
孙权想了想,便笑道:“公瑾伤重,我若此时在公瑾面前谈论此事,气着公瑾了那可怎么办?”
鲁肃无奈道:“公瑾这么大气量,可没谁能气着他啊。”
见鲁肃还不放弃,孙权最后只能搬出最后一道杀手锏:“子敬不必忧虑,若实在不放心,我这就去同练师谈谈此事。”
说完,孙权还真就,跑了。
唯留鲁肃看着手中凉掉的茶扶额叹气。
怎么周瑜嫌弃联刘,孙权也嫌弃联刘?可别告诉他,孙采薇也嫌联刘。
只是没想到孙权前脚刚踏出屋门,就见张昭正捋着胡须朝他的方向走来。不出所料,大概也是劝他继续和刘备合作一事。
毕竟周瑜攻打南郡时,孙权将所有能打的将领都给了周瑜,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那帮老东西跑去打合肥。张昭一把老骨头了,莫名其妙被孙权安排了个侧翼大将去打当涂,差点没把他累死在半途。
还是和刘备合作好,有的是人能打,再怎么也不用他一个文人去充当将领闹笑话。
孙权理了理衣袍,先发制人道:“张公怎么知道我这会儿正是缺人做前锋,张公来得正好,这位置便交……”
话还未说完,就见张昭止住脚步,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像是回忆起了不好的经历。一张嘴上下动着,显然是想骂什么,但又碍于孙权不敢骂,最后只憋了一口气道:“主公,刚得南郡,劳师动众不可取,还是令诸将修养生息的好。”
孙权忍俊不禁,“张公教训的是,张公慢走。”
张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不等张昭走出院门,孙权立刻便跑去同孙采薇说了好半天这些碎嘴子。
一向做事懒洋洋的萧张也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附和起孙权,谈起那些个老顽固。
“别说,上次我去给萌萌喂鸡肉,就被这老顽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话一出口,却引得孙采薇和孙权双双沉默。萧张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两人,“你们什么表情啊……”
孙采薇道:“张公骂你,是没骂错。”
孙权也道:“马吃肉?”
萧张沉默了一瞬,被孙采薇和孙权说得尴尬异常,“罢了罢了,你们继续聊吧,我走了。”
孙权眉头微扬,问:“他不照看公瑾,怎么会来采薇这儿?”
孙采薇笑笑,指了指桌上小小的锦盒,“来存东西呢。”
孙权点点头,既然是放在孙采薇手中的东西,他自然不会过问其中到底是什么。
未定的乱世,平常小事极易谈尽,他看着孙采薇,无声叹气,“采薇,公瑾西进心意已决,我又该怎么留他好好养伤?”
孙采薇握住他满是凉意的手,轻声道:“多年前,不论是公瑾兄,还是伯符兄,他们都有同一个志向,那便是天下。如今公瑾兄选择了你,南方既定,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便放手任公瑾兄取蜀吧。”
孙权迟疑道:“若我阿兄还在,公瑾他,还会不会选我?”
“自然。”孙采薇目光熠熠,恍若星火散落,坚定而炙热,“我们所有人都会选你。”
孙策治不了国,他的心里除了天下一统,便是任游这天下。只有孙权,治国理政,才能惊人,帝王之相。
孙权便笑,“这江东所有的兵将公瑾皆可调动,只要有公瑾在,我便有底气不与刘备联合。我想有朝一日,一定会等到东南起王运,行宫建北方之时,届时,采薇可否……听一听我的第三个愿望?”
孙采薇看了眼桌上的锦盒,又眯着眼笑笑,“什么愿望?”
孙权却神神秘秘地不说了。
“好吧,不管你有几个心愿,只要你说,我都听。”孙采薇无奈道。
在孙权骤然炸开的喜色中,孙采薇又有些忧虑地转移了话题道:“说起来我虽有兵,却并未真正领军作战过,耍些骗人的小把戏还行,真要打起来,你说我会不会闹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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