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子,去,给你干爹搬个凳子,以后便跟着他,记好了,你的命都是他的。”
小东子连连称是,搬了凳子把裴远愈扶起坐好,跪在地上,给他揉搓着跪了一夜的膝盖。
“远愈,阿翁也曾是年少狂热,你所盼的、所不愿舍弃的,阿翁都明白。但你记住,你是裴家的好儿郎,你阿耶的血海深仇还等着你。韬光养晦,快速掌握内廷,好好护着太后娘娘。”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徐远山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了。
清晨,崔逢月枯坐在窗前,看着风夹着雨点,她的忧愁随着风雨落在院内青石板上,洇出一朵朵水花。一炷香后,崔逢月目光往上,看到一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向她寝殿走来。
“逢月,大婚之前你不愿见任何人,今日迟来的添妆,你莫要嫌弃。”刘鸾箫将一普通的金钗放到崔逢月手中。
那哪里是大婚,简直就是大难。裴远愈当众被舒王羞辱,整个大魏皇亲权贵都看了这笑话。
崔逢月勉强一笑:“鸾箫,你又胡乱花钱!弄棋,你将前日我得的双蝶随步摇给刘娘子,那个衬她。”
拿到步摇,刘鸾箫感激一笑道:“逢月,嫁给舒王,可否舒心?”
屏退婢女,崔逢月心中有些凄怆,但面色如常淡淡道:“阿耶说,这是最好的安排。舒王待我很好。”
刘鸾箫并没有看到期盼中崔逢月悲伤失落和抑郁寡欢。入王府这一路,她感受到的都是下人对崔逢月的恭恭敬敬,只言片语中透露出舒王对崔逢月的万般宠爱。
从前,裴远愈与她朝朝暮暮,郎情妾意,羡煞旁人;如今,她转身弃了裴远愈,舒王给了她王妃之位,不计前嫌,放在心尖。她崔逢月凭什么能处处得到男人的厚爱,而她,只能嫁与他人为妾!不不不,她要叫崔逢月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即便不能将她拉入泥端,也要叫她寝食难安。
她上前拉起崔逢月的手:“逢月,先前你与裴远愈私逃之事沸沸扬扬,我以为,你会……如今他成了太监内侍,崔尚书说得对,嫁他确实不合适,还是嫁舒王好!但你可与裴郎君说清楚了?”裴远愈大闹舒王婚仪人尽皆知,刘鸾箫这是明知故问。
崔逢月泫然失语。她一直以为,她会与裴远愈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白首到老。情势逼人,无法告诉他真相,也不敢告诉他真相,恐他阻挠。在婚仪上,因他一句气话让她委屈至极,也为了让舒王畅快,只好当众给他难堪。这些日子,她对这件事件耿耿于怀。刘鸾箫这么一提起,那日夜缠绕的悔,又在她心底洇开,一阵阵沉郁的钝痛。
裴远愈怕是恨死她了。不,不能让他心中有恨,如今出嫁已成定局,告诉他真相,他定会高兴。
拿定主意,崔逢月心中豁然开朗:“鸾箫,听说你最近在掖庭整理抄写宫女内侍名册,能否瞧见他?将他约掖庭宫旁山池院的后花园假山旁,那里人迹罕至,我与他说清楚。”
刘鸾箫一脸郑重地点点头:“逢月你安心,我定能将此事办好。只是经历婚仪一事,他定不会轻易相信他人,你可否给我一信物?”
“你等等。”不一会儿,崔逢月将一晶莹透亮的翡翠玉镯放入漆盒中,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
“拿着这个给他。”
趁着裴远愈去掖庭拿整理好的册子,刘鸾箫悄悄对他道:“裴郎君请留步,妾有要事要说。”
一脸狐疑的裴远愈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这是崔逢月在内文学馆的好友。
接过刘鸾箫给书信,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远愈哥哥,太监去势,鸾凤纷飞,一别两宽,你我情缘已断,我有了更好的前程,今后各自安好,莫要纠缠。
纠缠!原来他裴远愈在她心中如今是个累赘了!
刘鸾箫看着他阴郁的面色,又战战兢兢地开口:“裴内侍,逢月将此物退还给你。”
这是他阿娘的镯子,是给裴家儿媳的信物,她如今真的是要与他断得一干二净!
“告诉王妃娘娘,我裴远愈跌落尘埃,与她一刀两断,绝不阻了她的荣华富贵。”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黑发,顺着额角,沿着睫毛而下,流淌到那张俊美但如今悲戚的脸上。可他,一直站立着不动,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甚至连痛都没有,只有眼角涌出的清泪。
这不是他认识的崔逢月。徐远山说他年少轻狂,但掌大魏刑狱多年,绝不会识人不清,更何况这人与他多年亲密无间。
不到两个月,丧父、家破、爱人离去、前途尽毁。恨,油然而生。失去的,一一要夺回来。
太后坐在紫云殿门前回廊上,一动不动瞧着天边火烧连云,已经一个时辰了。终于,她悠悠开口:
“佩珊,你去,和老祖宗说,叫他立刻往多年东都去,再也不出东都皇城,若是他不愿意,把这壶酒给他,便说……”
话未说完,只见徐远山身边的小东子急急走入紫云殿,扑通一下跪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娘娘,老祖宗他……他怕是不成了!”
太后骤然起身,打了个踉跄。
“备车,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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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远山寝室的房门紧闭,他向太后伸出手来:“淑慎,你来了,叫我再抱抱你。”
太后走近床榻坐下,伏在了他的怀中。他快要死了,她贪恋地抱着他,妄图永久留住他身上最后这点暖。泪无无休止地滚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胸前。湿意透过薄薄的寝衣,胸前一片阴凉,但心中如同寒冬里的小火苗,虽弱却足够暖。
“淑慎,别哭。我最喜欢瞧你肆意明艳的笑,就是那样的笑,便是在自宫最难的时日,依旧心生喜悦。”
太后心中一颤,忙用绢子将泪拭去,怕泪止不住,不敢张嘴说话,只是点点头。
静静地抱着片刻,深吸一口气,太后从他怀中起来,面有愧疚之色道:“远山,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便是今日,我都还想逼你……”太后本想叫孙傅姆拿过来的酒是毒酒,若是他不肯自囚于东都皇城,就饮下此酒,她不愿,但身处皇权中心,都有许多的迫不得已。
不等她说完,他用冰凉的指尖按住她的唇:“不许你这样说。从荥阳到京中,从京兆尹到内侍,我甘之若饴。皇帝和程振元想彻底控制内廷不是一两日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在我的吃食中动了手脚,从未得逞。其实我去年便患了肺痨,命过不了这个月。今日他们想动手,正好。”原来徐远山故意吃下了皇帝送过来有毒的食物。
因为剧烈的疼痛叫徐远山眉心蹙成了一团,顿了好一阵才能说出话来:“淑慎,你我是第一日相知相识么?那日,远愈唤我阿翁我便知道你的后手。安心,知道远愈为假内侍之事的人都被处置了,包括我自己。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才是大魏鼎鼎有名的太后娘娘,但我不愿叫你今日为难,更不愿叫你来日内疚。”
太后的泪又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黯然失色凄声道:“该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是我!”
徐远山一把捂住她的嘴:“胡说!我这些年吃斋念佛放下屠刀为的是什么!淑慎,你好好的,陪着远愈,我徐家叩谢你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听着,我去了之后,内廷定要彻底落入皇帝和程振元手中。用我的死,为远愈铺路,内廷中誓死效忠我的人,都会助他一臂之力,叫他韬光养晦,将来掌握内廷,护你周全!”
太后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面颊,试图给他舒展因剧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收效甚微。
她低低絮语:“远山,这些我都懂,你莫要再忧心。九洲小时候调皮得很,没少被我收拾。远愈和书怡是双生子,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将来定能叫徐家兴旺,你安心。只是远愈这孩子对崔家的娘子太过痴迷,我怕……”
“孩子总是要长大,远愈这孩子,心重,手不狠,崔家娘子嫁了舒王,让他惊醒惊醒,未必是坏事。”徐远山此时说话已经有些吃力。
“淑慎,扶我出去,咱们再看看晚霞。”扶起他有些颤抖的手,那么冷,再也没有往日温暖的温度。
院内,徐远山微笑着,那样璀璨真心的笑容,如同往日一般,只对着太后,指着天边的火烧云:“淑慎,我今日去了,定会将你的哀伤统统带走。日后念我,只需抬头,瞧瞧天边的云,其中必有我,我在天上庇佑你,看着你。我想看到的,必定是你明艳的笑容。别怕,有远愈,他定能替我护着你。”
太后连连点头,脸上泛出了笑意,眼中泪却越蓄越多,终于再也不受控扑簌簌滚落下来。
“远山,我叫远愈送你回荥阳,送你回到你我初识的地方,九洲日后也会去陪你,待我百年之后,与你葬在一处,你我虽错过,终究做到了生同寝死同穴。”
过往的恩怨情仇齐齐涌上徐远山的心头,但在这一刻,他满意到了极点,此生无憾。
执起她的手,四目含情相触:“淑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先走一步,但今日我欢喜至极,今生再无遗憾。”
“远山,我的郎君,来世你早些娶了我。”太后握紧了他仅存一点温度的手。
“夫人,我们来世见。”
几乎在一瞬间,徐远山的手从她手中滑落,而他的头,轻轻地停留在了她的怀中,再无生息。
这个愿用万金将晚照留于花间买她一笑的男人,这个为了与她两情久长而不惜自宫的男人,这个为他手起刀落在宫中踩出一条血路的男人,如今,还在用他的死给她在宫中铺平道路。
她千疮百孔的心被碾碎,不用自主的身子被割裂,岁月于她,再无静好。
良久,久到徐远山的身躯已经彻底凉透,她沉静得可怕的声音在院中回响:“停灵七日,送老祖宗回东都,回宫。
昨天出门,遇到一胡搅蛮缠的,明明是自己强行并线还说我违规,一直在嗷嗷,交警来了,她全责,不嗷嗷了。我在想是不是明天这一章徐远山死了我也不高兴。
特别希望宝宝们评评这一章。
第34章
设局
宫中在徐远山的吃食中发现了鹤顶红,太后以此为借口,彻查内廷,与此事关联的内侍宫女被处置,内侍、内常侍、内谒者、掖庭局、宫闱局等品阶较高的内侍被更换,一时间,掖庭宫血雨腥风。裴远愈因此被任命为从四品内侍,于皇帝面前仍旧称臣,供奉于太后紫云殿。但京中禁军的权力因徐远山的死已经牢牢掌握在了程振元手中。
皇帝有感徐远山多年为皇室操劳,特命裴远愈遵其一声“阿翁”,扶灵至东都将其安葬。
崔逢月倚靠在暖阁的榻上,窗外冷月寒光,面上清泪两行,刘鸾箫带回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回响:便是我裴远愈跌落尘埃,也断断不会阻了她的荣华富贵。
她的远愈哥哥终究是没有来,定是恨极了她,连带着翡翠镯子一并收回,割断了他与她之间所有的情系,日后每个孤寂的夜,她只能孤勇前行。
小腹隐隐作痛,定是心绪不宁所致。
沈暖烟入内,瞧见她一脸的悲愤与惶惶,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事已至此,这条路,终究只能走下去,恨少一些,自己的日子便好过一些。逢月,姐姐见不得你如此情伤,你的身子也不容得你如此情伤。”
崔逢月把眼角的泪轻轻拭去,目光坚毅:“沈姐姐安心,今日我与他所受种种,来日我崔逢月定加倍奉还!”
这是弄棋端来一碗百合甜粥,温言宽慰道:“娘子还是要吃些东西,身子要紧。”
拿过碗盏,用尽甜粥,抚着小腹,她喃喃低语:“终究还有你!”
王府庖屋(1)内,抚琴忙碌着,正在指挥厨娘仔细地备着朝食。这些日子,崔逢月胃口不佳,多以清淡为主。
“抚琴姐姐,娘子……王妃近日怎的白日都关起门来,也不叫我近前伺候,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观书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抚琴并不正眼瞧她,一眼不错地盯着吃食,嘴上却安慰道:“以往都是你陪着王妃入宫读书,可这两月多来未入内文学馆……诶,王妃经历多少事,你也知晓。别多想,咱们都伺候王妃这些年,你更是十岁便入了崔府的,比我们三个更早,论亲厚,你定是在王妃心中第一的,不然怎地叫你日日跟着入宫,多大荣耀。”
观书讪讪点点头,又道:“抚琴姐姐,我瞧着你忙得很,不如我将吃食给王妃送去?”
从厨娘手中拿过备好的朝食,抚琴才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几眼,看得观书心中有些发毛。
“也罢,待会皇后遣人将宫中赏赐的食材送入王府,我得到前院盯着,朝食你给王妃送去。”
“我这就去。”观书面露笑意,接过漆盘转身往崔逢月寝殿去了。
到了院中,观书发现寝殿大门依旧紧闭,四下张望,院外空无一人。她心中一沉,放轻了脚步,悄悄靠近了寝殿。
只听到殿内崔逢月有些慵懒地道:“沈姐姐,我这是怎的了?平日里有些昏沉沉的,近两日瞧见荤腥便有些反胃。”
把完脉的沈暖烟道:“无事。上回月事何时来的?”
不等崔逢月开口,弄棋忙道:“呀,约莫有了一个多月了。”
“逢月恭喜你,你有了身孕!”
寝殿内一片欢天喜地,不到半炷香,崔逢月沉静道:“切莫叫王府他人和宫中知晓,等过了三月,胎象稳固后再说,免得横生枝节。”
门外的观书听闻此言,胸口一阵绞痛。此时听得弄棋朗声道:“王妃,如今您可要好好进食,马虎不得。抚琴姐姐怎地还不回来,奴婢去瞧瞧。”
弄棋刚到寝殿大门,敲门声响起,打开大门,瞧见是观书端着朝食,笑笑道:“抚琴姐姐这是躲懒去了?”
“抚琴姐姐有事要忙,便叫我来了。”把朝食放在案几后福身离去。
两盏茶后,抚琴匆匆入了寝殿,气息有些不稳:“娘子果真没有猜错,观书从您的院中离去后,立刻往李夫人院中去了。”
崔逢月虽早就猜测观书有了二心,但一朝知晓,失望与愤怒的情绪还是一齐上涌,心口窒闷。瞧见崔逢月面色不豫,抚琴忙道:“要不要奴婢叫人给她悄悄先扣下?”
崔逢月深吸一口气,静一静道:“不用,我自有安排。你们照常行事。正好叫我看看这府中到底是谁上蹿下跳!”
“什么!崔逢月有了一个月身孕!”宁贵妃手中的茶盏被重重地搁置在了案几上。
李素蕊陪着笑:“王妃娘娘真是好福气,大婚之夜便一举得子,妾身也给贵妃娘娘道喜了,这是王爷第一个嫡出的孩子,身份贵重!”
贵
重!宁贵妃心中酸溜溜的。前些日子,李素蕊便告诉她,舒王叫人给侧妃和夫人传话,叫他们安分守己。她本来就不待见崔逢月,如今她怀了身孕,高家定是喜不自胜,崔逢月要是生下个儿子,高家保不齐将来卸磨杀驴。自己的儿子不可能不顾忌到这一层,只怕他也没想到就一次便怀上了。不,不能叫崔逢月生下来!
李素蕊瞧着宁贵妃面色不豫,忙道:“贵妃娘娘,王妃如今有孕并不急着向宫中报喜,怕是有什么顾虑,不如娘娘命内侍省尚食局的司药亲自给王妃诊脉,方显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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