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觉得此事暖意十足的阮沨泞,此刻却凉凉一笑。
果真如钟文彦所说,江瞩珩能成为皇上是必然。
不信任都能将她安排得如此周到,就像他安排其余一切事情一般,周全无容错,让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无坚不摧的内心世界的真实样貌。
只要他想,说不定他可以把爱一个人演得淋漓尽致,遑论这个人他到底爱不爱,换谁不沦陷呢。
进殿之后,她表示淋雨要洗个热汤,贴身侍女天巧便是先前陪她一起进宫的丫鬟,被阮沨泞以能看懂手语好交流留在了身边,身为钟文彦派来的“自己人”,自是安分守己地没有多问她家昭仪娘娘跑哪去了,为她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汤就循规守矩地退了出去,关好门守在外头。
只因自家主子和她说过,不适应沐浴时有人服侍,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相处出了默契,阮沨泞满意地时不时会赏她东西,她也老实地不多看不多问不多想。
阮沨泞褪去衣服,不再是儿时瘦得皮包骨的模样,露出曼妙的身姿,肤若凝脂,缓缓踏进浴池,满池的玫瑰花,她顺手捞起一朵轻嗅,又让花瓣落回池中。
水流叮咛,芬香四溢,她穿上衣服,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来到正门外压根儿看不到的一处角落,推开一丝窗缝,拿出藏在衣袖中的勺子吹响。
这哨子是萧子珏为了传讯特制的低频竹哨,吹动时人耳听不见一点儿动静,但是特训的鸢鸟却能够感受到哨声。
估约三两分钟之后,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出现在窗口,阮沨泞伸手摸摸它的头,取下它腿上的竹筒,那鸢鸟也乖得很,随即跳上她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竹筒虽看上去小,却装了不少东西,有为期一月的十颗解药丸,有萧子珏的回信,还有一袋白色粉末。
阮沨泞很清楚,那是她需要让江瞩珩吃进去的慢性毒药。
字条上的字笔锋凌厉,锐气十足,毫不拖泥带水地写着“已知晓,其余按计划继续进行,半月后汇报目标服毒后的症状”。
看到最后一句话,阮沨泞眼皮一跳。
想不到萧子珏生怕她不好好听指示下药,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条后手。
阮沨泞默不作声地收好东西,将鸢鸟放走,把字条放在灯芯处烧掉,待到烧焦的气味散去之后,依旧没有关上冷风飕飕的窗。
她盯着远方出神,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第53章 喜欢
秋季的夜晚来的快速且亘长, 清嘉殿内早早地把架子上的蜡烛打起来,与悄然溜进窗内的皎皎月华争相照应。
江瞩珩面上有些疲倦,放下手中的笔, 一面抬手揉了揉睛明穴, 开口道:“葛昌。”
守在旁边的中常侍走上前俯身:“奴才在。”
“墨没有了,磨些吧。”
“是,皇上。”
葛昌收起拂尘,往砚上倒了两滴水后,抬手拿着墨条稳稳地研磨起来。
微凉的夜风把窗外的枝叶吹得飒飒作响, 将窗内的烛火吹得莹莹飘摇,殿外的小黄门走进来,俯身行礼:“禀皇上,神女在外头求见。”
听到那两个字之后,江瞩珩的眼中一闪而过不耐, 再度睁眼却消失得一无所踪,他长舒了一口气, 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葛昌,你们都先下去。”
“奴才领命。”中常侍放下手里的物什,领着小黄门一同走出门。
门口的玥伶等来了正出门的两人, 葛昌对她道:“神女阁下, 皇上让您进去。”
“有劳葛公公。”她略一颔首,缓缓地走进清嘉殿内。
座上人一身灰色素服, 身姿挺拔地正在批阅奏折,她定了心神, 抬手作揖:“玥伶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了。”江瞩珩没有抬头看她,只翻到折子下一页, 启唇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玥伶一抿唇,还是直言:“皇上,妾臣此番来找您,便是想说说前几日选秀大殿上,状况突发的钟凝小姐,也就是如今的泞昭仪娘娘身上隐藏的事情。”
江瞩珩面上没有流露出意外,显然早就猜到了她的目的:“你接着说,阿泞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皇上想必还记得,妾臣那日所言。”
“记得。”他平静地接过话,“你告诉朕,天象说阿泞对朕别有用心。”
“是,这并非妾臣信口胡言,而是当真从宝珠上看见了不对劲的地方。”玥伶丝毫不怯,一字一句脆声道,“泞昭仪娘娘,她的命格有异。”
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江瞩珩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奏折,舍得抬眼看她,眸光沉静:“哦?说说看?”
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倒映出她的模样,玥伶有了底气,扬声道:“妾臣算过她的生辰八字和姓氏,得出的结论是,钟凝此女,分明就是个已死之人!那站在我们面前的泞昭仪娘娘又是什么人?皇上若信不过妾臣的言论,妾臣可以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
“行了,不必起誓。”江瞩珩轻飘飘打断她,“朕没说不信你。”
玥伶闻言面露喜色,嘴唇抑制不住地变成弧线:“皇上信妾臣就好,既然如此,何不立刻把此位来历不明的女子以欺君之罪迅速处死?”
“你说······处死?”
“便是如此,皇上,妾臣明白那女子姿色的确姣好,可这般蹊跷诡迷的女人,接近您一定是另有所图,难保不会对大燕的江山社稷有什么影响啊!”
江瞩珩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竟然放声笑起来:“的确,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伶娘啊,你可还记得,朕刚见到阿泞时,还说过什么吗?”
听见这个称呼,玥伶难免心一跳。
自从继位之后,他再也没在人前唤过她“伶娘”,她清楚,对外碍于形势不可能再和从前的称呼那般亲昵,私心只能希望他在私底下能这般唤她,只是他们虽然私下见面,但大都是再谈论要事之时,很少会涉及到呼喊姓名,眼下忽然的这一声,让她喜悦之余有些许恍惚,也许他们之间从不曾变过。
玥伶回了神,情绪也不再那般激动,而是逐渐乖顺:“回皇上,妾臣想起来了,您说,您与泞昭仪娘娘好久不见,终于知道,她原来是女子。妾臣当初还以为,皇上是在哪一次出游之时,遇到了东宣钟氏之人,所以对她有印象,可看到天象之后,妾臣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所以才会觉得皇上被妖女蒙蔽了双眼,还请皇上明察。”
“嗯,你这般想法确实也合乎常理。”江瞩珩轻点头表示赞许,又在玥伶熠熠生辉的眼中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知内情,朕不怪你,毕竟,是朕安排她成为钟氏凝女的。”
那张本来还带着甜甜笑意的面容瞬间崩裂,玥伶瞪大眼睛,看着座上人并无玩笑的脸,冲击之下竟然失礼地走上前一步问:“皇上说什么?”
“朕尚为储君之时,微服游历的那段日子遇见了阿泞,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但碍于当时皇宫内险峻的形势无法将她带回,于是只能先同她分离,尔后派人私下调查她流落到何处,没曾想直到朕登基后才找到她的身影,发现她早已家破人亡,正好钟氏那儿有一个早逝的姑娘,朕想着户籍干净,适合她年岁,也适合她过日子,便暗中让钟氏与她碰上面,顺势让人把她送进宫内。”
江瞩珩云淡风轻地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不紧不慢道:“所以啊,让她入宫的的确确是朕做的决定,朕如今呢,也告诉了你来龙去脉的真相,在这件事上,你便不用多言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玥伶好不容易有一点儿的欣喜尽数消退,她握紧双手,不信命般问:“皇上是当真喜欢她?喜欢到要给一个只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其余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女子伪造身份,哪怕同她两年多未见,哪怕不知道她当下对您是什么想法,也要让她嫁给您?”
“喜欢?”
江瞩珩咀嚼着这两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字眼,面上露出鲜少产生的困惑情绪:“你这么会这么想?阿泞对朕而言,的确非常特殊,也十分重要,可朕只是怜惜她,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想要补偿她,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而她也只是把朕当作亲哥哥,又为了不嫁人,所以才嫁给朕当名义上的妻子,这件事情上,压根儿和‘喜欢’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皇上······当真不喜欢泞昭仪娘娘?”玥伶喃喃复问了一遍。
“伶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江瞩珩轻笑起来,看似对她说,实则在自问,“朕喜不喜欢一样东西,朕自己还不知道么?何况,你为何这般在意朕对于阿泞的感情,后宫嫔妃可不止她一个啊。”
因为皇上您看泞昭仪娘娘的眼神不一样。
玥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的人,大燕的年轻国君,有一双能看破万事万物而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睛,这双眼睛最初,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会产生情绪波动,后来继位之后,它甚至连对她的情绪波动都几乎没有了,她把这件事解释为,称帝需要放弃一些东西,才能站得更稳,而这些东西里面,就包含感情。
于是,她选择跟随,默默注视着这双眼睛,靠回忆过活,就在此时,它竟然久违地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变化,而变化的触发者,正是吐血倒在地上的钟氏凝女。
那一瞬间,玥伶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里轰然炸裂,她迅速观测天象,只希望能看见她想看见的东西。
幸好,她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女子对大燕不利。
她满怀期待地想要告诉她的心上人,可他却什么都不听,只让她先行离开,她只好服从命令,默默退下,试图寻找其他时间来告诉他真相。
然而接二连三的闭门羹却让她心底的不安一层一层堆叠到了无法倾斜的地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不论如何,哪怕不是他应该会见她的时间,她也要不请自来,于是,便有了今晚的这一幕。
玥伶的思绪飘回脑海,明了了那个眼神不过是对亲人的关切之后,她终于彻彻底底宽了心,难怪对其他的嫔妃眼神不变,因为她们仅仅只是“妻子”,自然比不上更亲的妹妹。
她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地绽放开,有了他的亲口承认,她无需再多言什么,盈盈一揖:“妾臣明白了,都怪妾臣愚钝,才会耽误了皇上这么多时间,只是同妾臣解释一件如此小而简单的事情。”
“无妨。”江瞩珩摆摆手,“只是阿泞的事情,毕竟上不了台面,朕不愿她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故而还是希望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
“皇上放心。”玥伶信誓旦旦保证道,“宝珠的事情只有妾臣一个人知道,从今往后,妾臣也会帮皇上在旁人面前做遮掩,保守泞昭仪娘娘的秘密,绝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
“如此,也不枉朕今夜同你说了这么多。”
江瞩珩说着,突兀咳嗽起来,玥伶一惊,想继续上前却被理智遏制住,只能干站着出声说:“皇上这是怎么了?妾臣这就去帮皇上把何御医请来!”语毕,就想转身。
“没什么大碍,大抵是有些着凉,又有些疲惫所致。”江瞩珩捂着额头,大拇指放在太阳穴处揉捏,轻叹一口气,“去吧葛昌叫进来即可,你退下吧。”
“是妾臣不好,误了皇上休息的时间,妾臣告退,还请皇上好好歇息。”玥伶覆手低头行礼,倒退三步,转身出去了。
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江瞩珩放下手,疲惫的模样倒是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疑虑与不解。
他回想起玥伶说的“喜欢”二字,头一回发现自己除了女红之外还有不明了的领域。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即便说出口的话语义正言辞,但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光景,似乎从未理解过这二字的含义。
作为杨皇后诞下的第二位皇子,虽然在江世同面前,他是更小的那一位,可因为是嫡亲,他在余下的兄弟里面,却反倒成了最大的那一个。
由于他与江世同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导致了杨皇后对于两人不尽相同的培养方式,她更加疼爱宠溺性子弱些的江世同,而更加严格苛求性子强硬点的他,也时常忽略了他其实比江世同更小的事实。
可以说,江瞩珩自小便担起了做兄长的职责,弟弟们喜欢的玩具,弟弟们想要的东西,他全部都可以让出去,弟弟们不敢做的事情,弟弟们需要他帮助的事情,他都能说一不二地竭尽所能去做。
久而久之,他已经习惯了如何去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哥哥”。
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而他太过于坚强,并不会掉眼泪,以至于根本就不需要安慰,又因为他一直在帮助别人,一直在接受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那些无法外放只能埋葬的内心情感越来越稀薄,成年之后,他已经无法理解一些后天生出的外来感受。
而喜欢,正是归属于其中。
他方才能够干脆利落回答玥伶的问题,一部分确实是内心的想法,另一部分是则是为了化解玥伶对阮沨泞的敌意。
41/69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