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担心,就过去瞧瞧。”庞氏一边饮茶,一边瞥了眼薛怀,将他明眸里的担忧纳进眼底,便如此说道。
本以为她这个对情爱一窍不通的儿子定然不会这般痛快地承认自己的担心。
谁曾想薛怀却立时从地上起了身,一径往内寝里走去。
庞氏嘴角一勾,终是露出了两分情真意切的笑意。
知子莫若母。
这情爱的滋味,哪里是区区一个“君子”就能抵御的?管他是谪仙下凡还是君子在世,遇上心爱的女子后都由不得自己。
*
瑛瑛足足“晕”了一个时辰,期间太医赶来承恩侯府为她看诊,小桃等丫鬟更是给她灌了碗苦药,瑛瑛险些就被苦的露了馅。
迷迷蒙蒙间,她能察觉到榻边坐着个人。
不必睁开眼睛去瞧,就能闻到那人身上独有的墨竹香味,丝丝入怀,莫名地会让人想起成片成片的苍翠锦竹。
她想,薛怀上辈子应该是只竹子精。
脾性像竹,身上也萦绕着淡淡竹香。
装晕也是门学问。
其间瑛瑛还经历了内急、口渴、肚饿的窘境,甚至于散乱的发丝都纷乱地黏在了她右侧的脸颊上。
细细密密的痒意折磨的瑛瑛苦不堪言。
可身侧端坐着的那人自始至终却连屁股都不曾挪动一下,彷如一块百炼成钢的巨石,忍心耐心好到了极点。
薛怀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做什么?
如今已到晚膳时分,他也该去松柏院用晚膳了才是。
瑛瑛不知晓此刻薛怀心间泛起了多少圈惘然又热切的涟漪。
从前他以为只有治水为民的古籍古册才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只有将光阴耗费在这些书籍上方能无愧于他的本心。
可坐在瑛瑛榻边的这一个时辰里,薛怀并不觉得无聊困乏,反而是盯她盯得入了神。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专注地打量自己的妻。
瑛瑛的睡眼如绽放在河池里的素净白莲一般,晶莹剔透中又漾着几分娇艳的粉韵,巴掌大的小脸总是与他记忆里的雪兔儿重叠在一起。
他其实极为喜欢那只雪兔儿,只是已逝的祖父说君子不可玩物丧志,他才忍痛将兔儿送给了五妹妹。
五妹妹粗心大意,养了十日便让雪兔儿害病而亡。
自那以后,薛怀便再也不在人前袒露自己的喜好。
前来给瑛瑛诊脉的太医嘱咐奴仆们要为瑛瑛通风散气,罗汉榻旁的支摘窗便开了个笔挺,凉风吹进屋内,拂起瑛瑛鬓边的碎发。
碎发蹁跹飞舞,最后落到了瑛瑛的鼻尖。
瑛瑛也是忍到了极致,正欲睁开眼装作敢醒来的模样与薛怀说话时。
几根薄凉的玉指却覆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柔柔地替她捋平了作乱的碎发。
而后,瑛瑛便听得薛怀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响起:
“带她去江南也不是难事,我多留意些,护住她的安危便不会出大乱子。”
第18章 等她
转眼间已临近薛怀赶赴江南办差的日子,圣旨下发至承恩侯府,薛敬川愁容满面地与庞氏商论了一番,只叹道:“赈灾一事险难重重,旁的庶吉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咱们怀哥儿主动请缨,全然不把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
旁人都因这事而在私底下称赞薛怀无愧君子之名,称他耳清目明、立身于民,清折不弯,自有圣人出事之风。
可这些夸赞之语于薛敬川和庞氏而言不过是虚名而已。为父母者,最在乎的便是孩子的安危康健,哪里在乎他办下多少差事,许下多少功绩?
“怀哥儿自小便与其余的孩童不一样。他有颗济民扶世的心,一心都扑在了江南水患一事上。咱们做父母的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明日可要笑着为他和瑛瑛践行才是。”庞氏内里担心不已,面上却做出一副豁达阔朗的模样来。
薛敬川自觉妻子的话言之有理,不得不收起了满腔的慈父心肠,朝庞氏笑道:“娘子说的是,好歹此番远赴江南,还有瑛瑛在旁照顾怀哥儿。”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是瑛瑛没有跟去的话,怀哥儿兴许会屡次犯险、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危。可一旦有人会因受他而牵连而涉足险境,怀哥儿便会谨而慎之,不再如此孤勇无畏。
庞氏三番四次地撮合瑛瑛与薛怀,除了一心期盼着孙子孙女以外,便也起了想在薛怀的心里系上一处俗世牵绊的念头。
她这个儿子的性情,说好听了是温良仁善、儒雅自持。说难听些不就是凉薄无情,心中只有大爱,并无小爱?
“君子”二字既是赞词,也为怀哥儿覆上了一层冷冰冰的外衣。
至于瑛瑛能不能走入薛怀的心间,庞氏心里已有成算。
她笑盈盈地与薛敬川说:“说不准去时是两个人,回来就是三个人了呢。”
薛敬川闻言也抑不住心里的期盼,与庞氏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非但是薛敬川与庞氏担忧着薛怀的安危,连时常与薛怀怄气的薛老太太也将前头的龃龉抛之脑后,隔三差五地将薛怀唤到荣禧堂,嘘寒问暖一番。
长房长子远行,二房与三房自然也该慰问一番。祝氏孤高自傲,起先并不愿搭理瑛瑛这个心机叵测、出身浅薄的女子,后听闻薛怀远赴江南竟带上了她这个正妻后,才头一回将瑛瑛纳进了自己的眼底。
“没想到你这个嫂嫂倒有几分本事,得了你大伯母的喜爱不说,还能哄得怀哥儿带她一块儿去江南,只怕是不可小觑。你这两日多去松柏院与她说说话,也好结个善缘。”祝氏这般与女儿薛月映说道。
薛月映乃是二房唯一的嫡女,自小被祝氏捧在手心里疼宠,早养出了一副目无下尘、清高不已的性情。
“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说,大哥这次去江南可是险难重重,否则祖母怎么会不计前嫌地赏了那么多药材给大嫂。依女儿说,大嫂是走错路了,跟着去江南哪里有半分好处,倒不如在京城里待着侍奉婆母,还能得个贤惠孝顺的好名声呢。”薛月映手中穿针纳线的动作不停,嘴上如此说道。
祝氏听后却难得肃起了脸,正色般地对女儿说:“你还小,哪里知晓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贤惠孝顺的名声一文不值,若不得夫君的喜爱,没有法子随夫君去外头赴任,正妻的名声也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她是由人及己,忆起了远在西北的薛二老爷和那诞下两个庶子的“贵妾”,心里已然裹满了酸涩和懊悔。
若是当年她能壮士断腕,舍得放弃京城的一切钻营与名声,随着薛二老爷去西北外放,如今一切会不会都变了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薛月映瞥了眼母亲,瞧见她眸中潋滟着的泪花与眼角数也数不清的细纹,知晓她是被触及了心事,便移开了话题,只说:“明日我就去松柏院与嫂嫂说话。母亲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女儿的婚事权由长房来牵线搭桥,女儿省得这个道理。”
祝氏这才收起心中的哀伤,转而笑着与薛月映论起京城未嫁的公子哥。
此时此刻的三房也在议论着薛怀与瑛瑛即将赶赴江南一事。
李氏柔情蜜意地替薛敬山揉肩捶背,笑着与他说:“这礼可会太简薄了一些?”
薛敬山生了张容长脸,比薛敬川瞧着要老成几分,他性子板正,于科举上没有半分建树,便料理起了承恩侯府族中的庶务。
薛老太太对这个老实不争的庶子十分满意,也不曾克扣过三房的吃穿用度,待李氏的态度也算和蔼亲切。
“咱们三房银钱不丰,不过靠着公中的份例勉强度日而已,大哥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银钱,你只需尽你的心意就好。”薛敬山如此说道。
李氏备给瑛瑛的送行之礼是一条狐皮大氅和一些她的秘方酱菜和酸梅蜜饯。
“夫君说的是。”李氏说完这话后,便再无他言。
*
薛老太太不满意瑛瑛这个孙媳,除了上月里的家宴里与瑛瑛说了两句话后,其余的日子根本不肯让瑛瑛来荣禧堂请安。
此番为了长孙的安危,她不得已放下了心中的嫌恶,不计前嫌地将瑛瑛唤来了荣禧堂。
瑛瑛本是在松柏院内收拾行李,得了薛老太太的传唤后,便仔细上了妆,换了身鲜亮讨喜的红色比甲衫裙,喜盈盈地赶赴荣禧堂。
不巧的是,薛老太太的幼女薛英嫣也在荣禧堂里陪薛老太太说话,她嫁去了英国公府后因与婆婆关系不睦的缘故,时常寻了里头跑回娘家。
薛英嫣与柔嘉公主情谊深笃,早先便在薛老太太跟前把瑛瑛贬到了尘埃里,如今也依旧瞧不上瑛瑛这个侄媳妇。
瑛瑛走进荣禧堂的正屋后,便察觉到了左侧递来的恶意目光,她仿若未觉,娉娉婷婷地向薛老太太行了礼后才装作惊讶地望向薛英嫣道:“姑母来了。”
薛英嫣不过抿唇一笑,倨傲的面容里隐现几分不耐。
薛老太太倒是不把女儿与瑛瑛的交锋放在心上,她也没有心思去为难磋磨瑛瑛,只问她:“昨日嬷嬷教你的法子你可都记住了?”
瑛瑛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还要恭敬答道:“回祖母的话,瑛瑛都记住了,昨儿还给夫君按了按肩膀,他也是极受用的。”
这是假话。
昨日薛老太太传她来荣禧堂后,便让一个嬷嬷教她如何给男子按摩捶背,一应要领都教的事无巨细,生怕瑛瑛不能学以致用。
夜间安寝时,瑛瑛跃跃欲试,正想让薛怀领略一下她的“学习成果”之时,薛怀却倏地从软榻里弹了起来,避开了瑛瑛软弱无骨的柔荑,仓皇无措地逃去了外书房。
瑛瑛分明是按照嬷嬷教她的法子给薛怀按摩的,可薛怀的反应却如此之大,必然是这个嬷嬷教艺不精、误人子弟。
只是打狗还要看主人,瑛瑛不得不给薛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一个面子,便用“薛怀极受用”这样的谎言囫囵了过去。
“嗯,你去了江南以后也不要偷懒,怀哥儿在外头办差辛苦,你可要照顾好他。”薛老太太蹙着眉道。
瑛瑛正想应话时,薛英嫣却笑着插了一嘴道:“小门小户的庶女,能有什么伺候人的本事?若是怀哥儿能娶了柔嘉公主进门,这样受苦受累又危机四伏的差事那里会轮到他的头上?”
这话也戳中了薛老太太心里的不忿之处,她才给了瑛瑛一个好脸,转瞬间又浓雾满面地说道:“谁说不是呢?”
瑛瑛立在堂屋中央,她敛下蒲扇般的睫羽正盯着地砖上的缠枝纹样出神,影影绰绰的烛火遮掩住她素白的容颜,将她一切的情绪都悄悄掩藏了起来。
一刻钟后,薛英嫣将瑛瑛从上至下地数落了一回后,才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瑛瑛也终于得以离开了荣禧堂这等不俗之地。
走回松柏院的路上,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让小桃提灯往抄手游廊去开路,而是笑着说:“往内花园里绕一圈吧。”
嫁来承恩侯府后,她似乎从未有过闲情逸致地打量自己的“家”。
是了,比起徐家而言,眼前的承恩侯府更像是她的家,起码庞氏待她和善,薛怀时至今日也没有提及要与她和离一事。
仅仅如此,便能让瑛瑛心满意足。
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瑛瑛立定在妍丽的花圃丛中,明明瞧不清楚迷蒙夜色下的景色,她却笑着称赞了一句:“真美。”
小桃歪着头疑惑不解地朝黑蒙蒙的远处望去,只道:“夫人瞧的见?”
瑛瑛却是恍若未闻,一阵夜风拂来,卷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也吹灭了她嘴角的笑意。
小桃听到了自家姑娘悠远又清淡的嗓音。
哑哑的,还带着一分哽咽。
“我只有一个家。”
*
薛怀品阅完古籍之后,便赶回了正屋。
屋内虽然灯火通明,可内寝里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薛怀走近在珠帘里侧,照常般往软榻上一躺,将昨日搁在桌案上的游记拿了起来。
只读了两页,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
思绪纷杂不堪,薛怀还是放下了游记,从软榻里起身,走到门口问侍立的丫鬟:“夫人去了何处?”
天色已晚,往常这个时候瑛瑛要么在内寝里做针线,要么就是安寝入睡,不曾有过空悬一屋的情况。
如此空荡荡的屋舍,让习惯了瑛瑛存在的薛怀极为不适应。
薛怀问话的丫鬟是自小便伺候在他身边的红袖,红袖性子木讷老实,当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二等丫鬟。
“奴婢不知晓。”红袖素来只顾着自己炉火上的活计,从不过问松柏院旁的事务,更加不知晓瑛瑛去了何处。
和善惯了的薛怀心中不可自抑地滚起些烦躁之意,似是想责备眼前这个过分木讷的丫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红袖是失职,可他这个做人夫君的呢?
连他的妻去了何处都不知晓,岂不是更加失职?
他哪里有资格去数落红袖?
“你先下去吧。”薛怀清润的面容上掠过些许懊恼,随后在倚靠在了廊柱之上,朝着一侧的角门望去。
夜风拂来,吹得他手脚冰冷无比。
约莫望了一刻钟之后,六角宫灯泛出的点点光亮才撞入薛怀的眸中,他通体的冰寒也在红色比甲衫裙的逶迤摇曳里淡去了大半。
等到瑛瑛走近他身前,欢喜又笑意盈盈地唤了他一句:“夫君”后。
薛怀的嘴角不住地往上扬起,他听见了这寂寂秋日里独独属于他自己的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第19章 去江南
瑛瑛察觉到了薛怀异于寻常的温柔。
这些温柔与他平日里的儒雅随和不同,是潋滟在明眸中还要爬上眉梢的真挚神色,当他凝望过来时,瑛瑛不知为何心下竟漏了一拍。
她揣着好奇打量了薛怀,问他:“夫君是在廊道上等我吗?”
本是一句随口之言,她说出口后甚至不期盼着薛怀的回应。
谁曾想素来对这些亲昵之语万分木讷的薛怀却赧然般地答道:“嗯。”
清冽的嗓音微乎及微,却还是传入了瑛瑛的耳畔。
月色迷离,这对少年夫妻便在斜长的廊道上无言相望,旖旎如烟般朝着瑛瑛拂来,将她这颗哀切的心从泛着苦汁的河池里捞了出来。
“外头冷,夫君随我进去说话吧。”瑛瑛莞尔一笑,柳眉弯弯盈盈地露出鲜活的喜意来。
薛怀本是别扭着自己的心境,瞥见瑛瑛如此高兴的模样,索性也跟在她身后往内寝里走去。
夫妻二人仍是分地而居,薛怀也依旧如往常那般躺在软榻上安寝,可不知为何听到架子床那儿传来的“O@”换衣声之后,他便觉得格外口干舌燥。
莫不是晚膳里吃的过于咸了些?薛怀只得拿起桌案上摆着的凉茶,喝下一杯后才觉得好受了几分。
他睁着眼到天明时分才有了些许困意,空想了一整夜,却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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