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不习惯内寝里没有瑛瑛的身影?为何会对她意动,为何会应准她一同前去江南?
薛怀困顿其中,迟迟寻不到要领,便也只能长叹一声后不再深究。
*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
柔嘉公主闭门不出,遣人从花楼里挑了几个眉眼有几分像薛怀的清倌儿送来公主府,夜里铺设了宴席,让这些清倌儿陪她喝酒解闷。
伺候公主的姑姑们心里着急不已,却不敢在柔嘉公主情伤至深的时候触她逆鳞。
不得已,几个姑姑便只能向英平王递了信,让这位皇叔来规劝柔嘉公主。
英平王乃是先帝的遗腹子,陛下为了彰显皇室中人的兄友弟恭,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仁厚善待,赐下了超一品的爵位,更许他随意出入金銮殿的特权。
柔嘉公主与这位年纪相仿的皇叔关系匪浅,每每她心绪不佳的时候,便会赶去英平王府,朝着她的皇叔陪她下棋解闷。
只是近两年英平王娶了镇国公家的女儿为妻,成家立业之后与柔嘉公主也淡了往来。
若不是这段时日的柔嘉公主行事太过离经叛道,这些姑姑也不会出此下策――竟在如此寂冷的深夜使人去英平王府送信。
两刻钟后,身着裘狐皮大氅的英平王果真踩着浓重的夜色登了公主府的大门。
自有姑姑领他进内院,一推开公主的闺房,便瞧见了上首那位喝的烂醉的金枝玉叶,以及她身旁躺的四仰八叉的俊秀清倌们。
领着英平王进屋的姑姑瞧见此等景象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她侧目偷偷打量了英平王一番,却从这位冷面王爷的脸上瞧见了些许神伤。
这神伤太过外露,以至于在迷蒙的夜里都显得那般清晰可见。
“公主平日里也不是这般,王爷可不要生她的气才是。”姑姑不曾多想,只以为是英平王以长辈的身份牵挂着柔嘉公主。
“嗯。”英平王肃着脸点了点头,随后道:“你下去吧。”
姑姑不疑有他,行了礼后便退出了公主的闺房。
只见那位在京城里得了“恶鬼罗刹”名号的英平王步调缓慢地朝着柔嘉公主的方向走去,待人冷漠无比的他踢开了那些人事不省的清倌儿,只轻柔地抱起了地上的华服女子。
他英武高大的身躯与女子姣美如柳般的身形极为殊异,皇叔与皇侄女之间的亲密触碰本也该点到为止。
可对于李承礼来说,往后此生他不会再有机会这般肆无忌惮地与他心爱的女子独处一室。
他格外贪恋此息与柔嘉紧贴着的时刻。
三两步的距离便已走到了床榻之前,层层叠叠的床帐如覆在李承礼心上的枷锁一般,催着他将柔嘉放到了软被之上。
他坐在床榻边沿,神色专注地打量了柔嘉一番,而后便不可自抑地露出了两分笑影。
“傻柔嘉,那薛怀当真就这般好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浑身上下的血骨都在以“酸涩嫉恨”的名义疯狂叫嚣着。
他当然嫉妒薛怀,
这人不仅得了柔嘉的欢心,还惹得柔嘉如此伤心落泪。
他怎么敢?
*
天刚蒙蒙亮时。
庞氏连夜嘱咐好厨娘,要她们做上一桌丰盛的早膳,就当是为瑛瑛与薛怀践行。
瑛瑛只用了半碗百合粥便欲退到一旁服侍庞氏用膳。
庞氏还没有发话,薛怀却极罕见地破了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搁下手里的筷箸道:“母亲不在意这点虚礼,你快坐下用膳吧。”
他是脱口而出,也是真的不愿让瑛瑛劳累。
昨儿瑛瑛收拾行李收拾到了后半夜,她虽特地放轻了动作,可薛怀却神智清明得没有半分困意。
他只得起身劝瑛瑛不必这般劳心劳神、事事妥帖,此去江南应有半年的功夫耗在来回的路途之上,若是缺衣少食,自可在沿路买下。
瑛瑛却顶着那双水灵灵的透亮杏眸,含笑着与薛怀说:“我怕夫君用不惯外头买来的衣衫鞋袜。”
薛怀这才定睛往地上的箱笼里瞧去,六个箱笼里有五个都是他的贴身衣物与书籍书册,瑛瑛自己的私物只占了一只箱笼。
“撤掉三只,多放些你的衣衫首饰。”薛怀眉宇间滞涩不已,显然是不愿意让瑛瑛委屈了自己。
瑛瑛却笑道:“妾身自去江南只是为了照顾夫君而已,带这么多衣衫首饰做什么?倒是夫君您身负官差而赶赴江南,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衫后敬人’,您若是穿戴的不体面,只怕差事不好办呢。”
一席话说的薛怀哑口无言。
圣人书上时常提及女子要端庄贤惠,万事以夫君为先。可眼前天壤之别的箱笼之分,却好似一记狠辣的掌风向薛怀拂去,烧的他脸颊滚烫无比。
寅时一刻。
薛怀还是支使着诗书和五经撤下了三只箱笼。
思绪缓缓笼回,薛怀瞥了一眼身侧笑意盈盈的瑛瑛,不知为何竟是觉得心口憋闷不已,当下便道:“母亲,您说是吗?”
庞氏撞上自家儿子嗔怪般的目光,慌忙上前把瑛瑛按回了团凳之中,并道:“好孩子,快坐下用膳吧,不然怀哥儿要把我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了。”
话落,祝氏与李氏也忍不住笑道:“娶了妻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们怀哥儿也会心疼媳妇儿了。”
长辈的促狭调笑声臊得薛怀只一心顾着闷头吃饭,连瑛瑛也红了双靥,莫名地比平常多吃了半碗素粥。
早膳用罢,庞氏与祝氏等人便将薛怀与瑛瑛送出了前院,薛老太太因不忍与长孙的分别之苦,便推辞着不肯出来送行。
庞氏面上镇定地交代着薛怀与瑛瑛,嘱咐他们万事小心,凡事都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
薛怀临行前也罕见地望向了自己的爹爹,正巧把薛敬川眸中一闪而过的泪花收进眼底。
他一怔,头一次以这般清晰直接的方式瞧清楚了重如泰山的父爱。
薛怀朝着薛敬川躬身行礼,只道:“父亲万万保重自身。”
话语点到即止,遮掩住了薛怀对父亲的一腔爱意。
薛敬川红了眼眶,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字后便目送着薛怀与瑛瑛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绕去了西街后才没了踪影,这时薛敬川也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庞氏的刻意讨好下走回了承恩侯府。
*
车厢内。
瑛瑛偷偷瞥了薛怀几眼,便见他清润的眸子正愣愣地盯着拢起的车帘瞧,薄唇微微抿起,如冠玉般的脸庞里漾着若有若无的伤心。
她这时才明白,无论是君子还是俗世凡人,离家远行后都免不了伤心难过一场。
她的夫君不是九天宫阙上的谪仙,而是活生生的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假以时日,他定然会被自己的真心所打动。
与她生儿育女,相厮相守。
思及此,瑛瑛不由得忆起早膳时薛怀为她说话一事,他虽说话时面貌冷峻无比,可望向瑛瑛的视线里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担忧。
瑛瑛非常高兴。
此刻的她愈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这一句话。
瞧,薛怀对她的态度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只要她再努力一些……
瑛瑛喜上眉梢,丝毫没有听见小桃的说话之声,更没有精力去防备马车途径石块的颠簸之感。
她抵不住这等震颤之感,单薄的身子便往薛怀的方向倒去,若是倒的不巧只怕人要摔到车板之上。
除了车板之外,便只有薛怀的怀里可供她缓冲一二。
瑛瑛没的选择,只能往薛怀的怀里扑了过去。
巧的是。
薛怀在察觉到瑛瑛的身子往一侧倾倒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开了手臂,牢牢地抱住了扑面而来的瑛瑛。
颠簸骤停。
丫鬟们也惊魂未定,朝着主子们的方向看去时,却瞧见了身形依旧笔挺的薛怀,以及安安稳稳地坐在他怀里的瑛瑛。
薛怀的双腿之上是纤细婀娜的女子,双手箍着的也是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
两人严丝合缝地相拥在逼仄狭小的车厢里,姿态尽显亲密。
第20章 雷声
瑛瑛与薛怀陷入这等暧昧的境地之后,车厢内的丫鬟们俱都偷偷掩唇一笑,半晌之内无人敢出声叨扰这对相拥着的神仙壁人。
薛怀尽显骨子里的木讷之意,清润轩逸、儒雅端和皆不见所踪,倒是一抹赧然的嫣红从他的心口攀至额前鬓角之处,途径他挺朗的脖颈间时沁出了最惹眼的薄粉之色。
瑛瑛却是被扑面而来的墨竹香味迷得怔惘不已。这不浓不淡的清香之味如薛怀这号人物一样,遥遥瞧着是风姿绰约的君子之态,凑近了一品还能觉出几分竹笙叶净的高雅在。
她从前倒是不知晓自己还是个会为“味”所迷的人,只是此刻这沁人心扉的淡香萦绕在她心间,瑛瑛竟是生出了一股不想从薛怀身上起来的念头。
成亲近两个月,今日在车厢内“阴差阳错”的相拥,便是她与薛怀最亲密的时刻。
瑛瑛装傻般地不肯起身,薛怀则被莫大的羞赧之意团团包裹,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自己双膝上的瑛瑛。
丫鬟婆子们也在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直到马车途径京郊一带的关口时停了下来,薛怀才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耳廓。
意识回笼之后,他再也不能忽视怀里温香软玉的存在,尤其是从他端坐着的地方正巧能瞧见瑛瑛胸前的烟粉色襦裙。
大片大片的雪肤如一道惊雷般炸开在薛怀的脑海,驱赶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身的血肉都不可自抑地往一处奔腾而去。
薛怀趁着自己尚未失态到冒犯了瑛瑛,便索性使了力将她抱到自己身侧的软垫之上,并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问:“可要添件衣裳?”
自始至终,薛怀都不敢抬起眸光与瑛瑛四目相对。
瑛瑛坐回软垫之后,心里只觉得万般可惜。忆起方才扑进薛怀怀抱里温热暖融的触感,霎时只觉得意犹未尽。
甚至于有那么一刻,瑛瑛不想再惦记着什么自尊与自爱,只想死皮赖脸地与自己夫君亲近起来。
一个短暂的拥抱哪里能让她彻底地走进薛怀的心间?最好是耳鬓厮磨、日日交欢,以至于磨得薛怀想不起来柔嘉公主是何许人物才好。
“妾身不冷。”瑛瑛恹恹地答道。
薛怀瞥她一眼,却又不敢凝望她太久,既怕她发现自己紊乱无比的心跳,又怕她发现了不了。
自这一日之后,薛怀便遇上了个无人能解的疑难之题,他翻阅了手边的古籍与诗书,甚至于开始回想夫子与恩师在往昔传道受业时教他的解题之思。
可他就仿佛走入了死胡同一般,既寻不到解开这难题的半点蛛丝马迹,回过身后又发现自己已堕入题海,无法抽身。
如此汹涌又难以言喻,是薛怀过去二十年里不曾领略过的情绪。
*
马车行进了十日的功夫,瑛瑛便因水土不服而病了一场,她心里万般愧怍,只担心因为她的缘故而耽误了薛怀的公差。
只是薛怀不曾着恼,反而还停在了陵南一带,为瑛瑛请医问药,没有半分不耐。
瑛瑛仔细修养了几日,身子骨好转了不少。
薛怀见状便吩咐奴仆们明日继续上路。
夜里在驿站驻足安寝时,她与薛怀仍旧分地而居,她睡在架子床上,薛怀则睡在软榻之上。
泾渭分明的两处被衾,彰显着薛怀的洁身自好,也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瑛瑛――她的夫君不愿意与她有肌肤之亲,他心里还住着别的女子。
瑛瑛时而气馁,时而又为自己鼓舞打气。起码如今的薛怀愿意带着她一同前往江南,平日里的谦和问好里也能透出几分关怀之意来。
只要她肯怀着一片真心陪伴在薛怀左右,就不怕打动不了他。
瑛瑛便殷勤地照顾着薛怀的一日三餐,只是薛怀总是待她太过客气与疏离,不许她借了驿站的厨灶间为他煮食不说,更不肯让瑛瑛服侍他穿衣洗漱。
薛怀只有在这等时候,才会肃起那张俊朗的脸庞,一板一眼地对瑛瑛说:“这些活计不该由你来做。”
瑛瑛每每听得此话,心口也会袭上一抹失落。
她知晓薛怀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心悦的是金枝玉叶般的柔嘉公主,与她有云泥之别。
可他这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她难过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妾身知晓了。”瑛瑛敛下雾蒙蒙的杏眸,将手里的铜盆搁在了木桌之上,便坐回了床榻边开始冥思苦想着该如何搏得薛怀的欢心。
太殷勤了不好,太冷淡的话便是“自掘坟墓”,她还是要想法子要让薛怀另眼相待才是。
以美色?以才情?
瑛瑛叹息了一阵,迟迟拿不定主意。
倒是坐在炕凳上的薛怀隐隐约约间听见了瑛瑛的叹息之声,乖巧惯了的雪兔儿从不肯出声叨扰了他,便是连叹息时都要捏紧了嗓子。
薛怀坐姿如苍直挺竹,手里虽捧着一本治水的古籍,可心思却蹁跹着飘到了远处的瑛瑛身上。
狭小的驿站客房内,木桌上只摆着两盏摇曳又昏黄的烛火,本是供薛怀读书习字所用,可他却无心看书,只借着那朦胧的光晕瞧瞧打量着自己的妻。
此刻的瑛瑛娴静无比地坐在床榻边沿,钗环已卸,如瀑般的青丝正随意地挽于她胸前一侧,垂垂窕窕得像极了溪畔傍水而生的嫩柳。
素白宽大的寝衣遮不住她婀娜玲珑的身段,可瑛瑛却无所察觉,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薛怀知晓她是在闷闷不乐,因他方才婉言拒绝了她要服侍他洗漱的行径。
为妻者服侍自己的夫君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偏偏薛怀是执拗到认死理的人,这些贴身的活计他从不肯假手于人。
他连麻烦丫鬟们都不愿意,又何况是瑛瑛?
明明在前两日路经陵南时她还因水土不服而接连呕吐了三日,才刚好些,就要忙碌着为薛怀洗手做羹汤。
被薛怀严词拒绝了之后,瑛瑛又起了要服侍他洗漱净身的念头,半点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薛怀弃了往日里的温和与儒雅,强逼着瑛瑛按时服药与安歇,无论她如何地委屈与相求,都不肯松口答应她。
他自己有手有脚,并不需要瑛瑛来服侍他。
半晌后,雕窗外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吓得瑛瑛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本就素净的脸庞愈发惨白无比。
门外的小桃也听见了这等声响,便隔着屋门问了一句:“夫人,您还好吧?”
瑛瑛最怕打雷。
是因她姨娘病重而死时的那个深夜里电闪雷鸣,轰隆般的雷声带走了她姨娘最后一丝气息。
自此以后,她便不敢独自一人面对这怆然的惊雷。
“我没事。”瑛瑛强撑着答话,出口的话音却颤抖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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