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步入太子府,姜玉竹跟随在周校尉身后,饶有兴致打量起院落中的景致。
当下春意正浓,可属于春天的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好似都被隔绝在白墙黑瓦之外。
脚下石子路乃是由价值不菲的白玉石铺砌而成,一颗颗拼合成冰裂图纹,一脚踩上去,仿若踩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让人有种心惊胆战的恐惧感。
庭院内并未像寻常豪门贵胄一般栽种牡丹花或是寓意吉祥的梧桐树,而是种植耐寒的白桦树和樟子松。行走在曲折的长廊间,鼻尖嗅不到丝毫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泠冽中透着一丝苦味,仿若府邸主人清冷的性情。
太子府邸很大,楼台,水榭,武场,藏书阁,茶室等面面俱全,可少了红花绿柳点缀,又显得无比空寂和冰冷。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终于抵达内院。
周鹏指着面前的庭院解释道:“这间竹意轩日后就是姜少傅的院子,此处距离太子居住的蘅芜院很近,只相隔着一条曲廊。”
姜玉竹看向院落里栽种的翠竹林。昨日刚下过一场细雨,地上冒出不少新鲜的笋芽,温煦日光透过苍翠欲滴的竹叶,洒下千丝万缕的金线,倒是一处静谧雅致的院落。
“姜少傅收拾妥当后,还请随我前往蘅芜院。”
姜玉竹踏上石子路的步伐稍顿,她侧过头,眸光微闪,迟疑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在府中?”
周鹏咧嘴一笑:“是啊,太子殿下忙着审问恒王余党,接连几日都歇在大理寺,今晨刚刚归府。”
“啊...那姜某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既然太子殿下还在等着自己,姜玉竹不敢耽搁,嘱咐苓英留在竹意轩归置箱笼,她则随周鹏前往蘅芜院。
“姜少傅,殿下不喜生人入书房,周某就不进去了。”
周鹏在月洞门前停住脚步,解释道。
姜玉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试探着问:“原是如此,敢问周校尉追随太子殿下多久了?”
周鹏见眼前少年郎笑容灿烂,水盈盈的眸子在日光下一闪一闪,宛若两颗水洗葡萄般黑亮。他脸上一红,挠了挠头,憨笑道:
“我自幼在北凉长大,十岁入玄月军,追随殿下七年有余。”
姜玉竹默默点点头,心叹周校尉追随太子七年还算是生人,她这个只见过太子两次面的“熟人”却有幸进入太子书房。
这份天降殊荣,横竖瞧上去都不太妙啊!
姜玉竹独自一人迈上如玉踏垛,抬起的手如束缚着千斤重,最终落在雕花朱漆木门框上,不轻不重叩响三声。
“臣姜墨竹,前来给殿下请安。”
良久,屋内传来太子淡漠的声音:“进来罢。
姜玉竹推开雕花门扇,迎面扑来的雪松香仿若一根根看不见的蛛丝缠绕上来,让她的行动都变得迟缓。
厅内空无一人,只闻书房内传来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响。
姜玉竹低头整理衣衫,待确保万无一失,她举步迈进书房,绕过紫檀木山水画屏风,对端坐在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后的太子躬身行礼。
“臣――姜墨竹,拜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抬起长眸,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竹纹锦袍,银线绣竹在日光下闪着淡淡流光,映得他肌肤赛雪,眉眼如画,腰间白玉带勾勒出少年扶柳般纤弱的腰肢。
他目光落在少年窄腰上,不由想那日在大殿上,若是他没用流水剑勾住少年的腰肢,这般细弱的腰落在掌上,可堪一握?
太瘦弱了!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宣纸上遒劲有力,龙蛇飞动的字迹。
若非亲眼见到小少傅在大殿上笔翰如流的模样,他真难以将这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与眼前弱不胜衣的少年郎联想到一起。
姜玉竹垂眸敛目,大气不敢喘一声。
太子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所过之处,如泛着寒光的锋利刀刃划过肌肤,一刀刀慢条斯理地将她剖开...
她屏住呼吸,指尖暗中捏着掌心嫩肉,提醒自己维持心绪,且不可自乱阵脚。
良久,她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姜少傅免礼。”
姜玉竹轻轻吐了口气,抬眸看向端坐在紫檀木桌案后的太子。
正午艳阳穿过海.棠菱角格窗,洒落在男子挺拔伟岸的身上,照得他一身笔挺的玄色缎袍折射出熠熠金光。
太子手中握着一张宣纸,俊美的五官沐浴在阳光下,薄唇微启,语调平缓:“姜少傅可否过来点评一下孤手中这篇时务策?”
面对勤学好问的学子,肩负师道重任的姜玉竹怎能有拒绝的道理。
可当她走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时务策展开一观后,不由清瞳微震。
这篇关于如何整治河道的时务策,正是她在春闱考场上撰写的答卷。
姜玉竹手捧答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太子要她点评自己所做的文章。
“咳咳...臣以为,这篇时务策撰写的...尚可。”
姜玉竹木讷讷回答完,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子发话。
男子修长有度的手指缓缓叩击桌案,拇指上的紫玉狻猊扳指在日光下透射出一抹幽光。
一下一下的,仿若敲击在姜玉竹的心尖上,让她竭力平稳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姜少傅谦虚了,你所撰写的这篇时务策在众多考卷中脱颖而出,深受主考官赞誉有加,后来,工部尚书更是将文章中养护河堤的措施在早朝上提出来,决意在水患严重的几个州县推行。”
詹灼邺站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册明黄色答卷,卷轴两头密封的红泥已然脱落。
他一步步走向那抹淡青色身影,语气淡淡:
“这一篇时务策是姜少傅在七日前殿试上提交的答卷,其中同样有治理水患一题,而姜少傅给出的答案却是....祭拜河神。”
说到这里,太子似是轻笑了一声,语调骤然转冷:“若非这两张答卷上字迹一致,孤简不禁要怀疑,姜少傅这张好看的皮囊下面,是不是藏着两个人?”
男子清冷声的音色仿若数九寒天最冷冽的寒风,骤然袭来,刮得人侵肌透骨。
姜玉竹后颈浮上一层凉意,看来在这几日里,太子不仅摸清了恒王的余党,还将她以履历往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头,迎上男子幽深漆眸,面色从容,平静道:
“太子殿下明鉴,臣是故意在殿试上表现不佳,因为臣...臣想落选。”
第10章 不堪一握
小少傅的回答,并未出乎詹灼邺意料之外,他缓缓眯起凤眸。
究竟是何缘由,能让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放弃一朝金榜题名的大好机会?
眼前少年乌眸清润,琼鼻如玉,红唇如焰,答话时下巴微微扬起,未施粉黛的小脸细白如瓷,神色平静,眸光淡然。
随着谈话深入,二人不知不觉离得近了些。
近到詹灼邺又嗅到少年身上那股子独有的清甜,莫名被这清幽香气牵引着神智朝对方迈进一步。
巍峨如玉山的身影骤然逼近,姜玉竹内心一紧,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腰撞在红木雕龙云纹桌角上,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去。
勾缠在腰间的手臂强健有力,比冰冷的剑多了一丝温度。
慌忙之间,她抬起头,唇瓣悄然擦过男子下颚,揽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仿若要将她肺叶里的空气都攥出来,疼得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只短短一瞬,姜玉竹稳住身形,揽在她腰上的手掌迅速抽离,仿若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为何?”
听到头顶上传来太子哑声询问,姜玉竹低着头,讪讪道:“啊...因为臣没站稳,并非是有意冒犯殿下...”
詹灼邺剑眉微蹙了一下,语气隐含不悦:“孤没问你这个。”
哦...对,姜玉竹努力收回涣散的神志,抬手遮唇,掩饰尴尬,轻咳一声:
“回禀殿下,永昌侯爵的蒋世子与臣乃是书院同窗,三个月前,蒋世子吃醉酒后将臣误认成女子,出言轻薄,言语放肆,臣一时愤慨,就...就把他踹进了池塘里...”
提及这段受辱的往事,少年水眸泛起阵阵涟漪,声音低哑:
“蒋世子仗势欺人,非要臣脱去衣裳跳入池塘谢罪,还讥讽臣这种寒门子弟一辈子都别想跻身黄榜。臣不堪受辱,便与蒋世子立下赌约,如若我能够考上贡生,他就要穿上乞丐服沿街乞讨,若是臣输了,便脱了衣裳跳进池塘供人取乐。”
詹灼邺静静看着垂首而立的少年,一双寒潭般的黑眸深谙无比,冷冷审视着眼前之人。
他多日前的确听闻大理寺官员在私下嘀咕,说永昌侯的小儿子因落榜得了失心疯,居然当街抢走乞丐的衣服,准备沿街乞讨,最后被永昌侯夫人派家丁给抓回府。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听到太子语气转缓,姜玉竹适时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臣年少轻狂,意气用事,将永昌侯得罪透彻,可臣父亲在朝中只是个从七品署正鸿胪寺丞,面对枝繁叶茂的永昌侯府,无异于蚍蜉撼树。于是臣与父亲商议,决定在殿试上故意惹得龙颜不悦,若是皇上能将臣和父亲贬官至偏远州县,便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姜玉竹说的这些话,半真掺着半假。
真的是她曾于蒋世子立下的赌约,假的是她想要落榜的原因。
太子既然命人将她在贡院封藏的考卷都翻找出来,可见她在华庭书院的这些年的过往,全被事无巨细呈上给太子过目。
这种从里到外被人窥视的感觉,让姜玉竹感到极度不适。
她的秘密太多,需要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堆砌粉饰,偏偏眼前的太子对谎言深恶痛绝。
他二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詹灼邺静静盯着小少傅白皙如玉的侧颜,少年浓长的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盖他眸底的情愫,使人窥探不得。
“你既已是孤的少傅,永昌侯不敢奈你何。只不过孤身边不留无用之人,姜少傅在太子府里,若还像在华庭书院那般韬光养晦,秘而不露,孤就遂了少傅的心愿,送你和父亲去北凉颐养天年。”
男子身子颀长,负手站在姜玉竹面前,将窗棂泻下的日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高大的身影尽数笼罩住在少年纤弱的背脊上。
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在一片阴影下,躬身行礼:
“臣――定会衷心报效殿下。”
下落的手臂被太子虚托了一把,男子的手十分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玄色绣金边广袖映衬他肤色冷白如玉,拇指佩戴的紫玉扳指不经意触碰到姜玉竹的手背,留下凉润的触感。
“竹意轩昨日刚收拾出来,陈设尚不齐全,姜少傅若是不介意,不妨与孤一起用午膳,算是孤为少傅准备的拜师宴。”
姜玉竹当然介意,十分介意,简直是介意他老母给介意开门,介意到家了!
她只和太子相处了半个时辰,可那种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铡刀的感觉,叫她背后沁出的冷汗都将中衣来回打湿了三次。
见少年呆楞着不言不语,詹灼邺剑眉微挑:“怎么,姜少傅不愿意与孤一起用膳?”
“臣自然是愿意,只是...只是臣吃相不雅,怕唐突到殿下。”
“无妨,孤的吃相同样豪放。”
太子言止于此,姜玉竹只好扯唇一笑:“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生二人移步至偏厅用膳。
待身份尊贵的学子落座后,姜少傅这个小少傅才敢撩开衣摆坐下。
面前的黄花梨卷草纹八仙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馔,香气扑鼻,勾人食指大动。
姜玉竹的确是饿了,今日天蒙蒙亮她就被苓英唤起洗漱,同父母吃了顿气氛堪比断头饭的早膳,期间殷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哭天抹泪要陪她一起去太子府赴任。
她忙着宽慰母亲,早膳没吃上两口,在驱车前往太子府的路上,又担心自己忍不住更衣,更是滴水未沾。
当下闻着满桌子香气,玉箸未动,姜玉竹的胃袋子先迫不及待鸣叫起来。
正如周鹏所言,太子不喜生人侍奉,府中侍女布好菜后便鱼贯退下,宽敞明亮的偏厅里只剩下姜玉竹与太子二人。
因此她胃袋子里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动静全都传到对面太子耳中。
姜玉竹大感羞赧,两道红霞自从面颊升起,一直蔓延到耳根上,她垂下双眸,余光瞥见太子夹起一块樱桃肉放到她碗中。
“多谢殿下。”
姜玉竹低头咬了一口樱桃肉,顿觉入口酥烂,酸甜可口,还有一丝樱桃的清甜回味。
“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艺精湛,这樱桃肉甚是美味,比臣在八仙楼吃到的多了些新鲜果香。”
为了打破二人间窘迫的气氛,姜玉竹对太子府上的主厨大加赞赏。
詹灼邺见少年抬起头,眸底笑意纯粹,潋滟如流水,唇瓣被油浸润得透亮,宛若夏日里结出的红樱桃,玲珑剔透,味美形娇。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黏在少年红润饱满的唇瓣上,又快速移开,淡淡道:
“少傅既然喜欢,便多吃些。”
算上今日,姜玉竹与太子总共接触过三次,却发现太子与她想象中大不一样。
她想象中的太子自幼在民风粗旷的北凉长大,常年行走在军营间,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又没有名师指引言行,身上难免会沾染上武将粗狂豪放的举止。
可观八仙桌对面的男子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透着矜贵优雅,加上他面容俊美无双,若是不用那对黑涔涔的眸子盯着人,还真有种温文尔雅储君的风姿。
面对举止得宜,仙人之姿的太子殿下,姜玉竹只好吃得更加斯文,一块儿拇指大的樱桃肉恨不嚼上二三十下,直到腮帮子酸疼了才敢下咽。
如此以来,师生二人这席拜师宴未免吃得久了些,直到府里的余管事站在门外禀报一众议郎们已在议事堂等候多时,不知殿下何时前往?
詹灼邺抬眸看向小少傅碗里刚食了一半的饭菜,只淡淡道:“让诸位议郎们稍候片刻。”
姜玉竹急忙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饱了。
她瞧见太子皱了下好看的剑眉,语气不容质否:“少傅吃得太少了,再多食些。”
姜玉竹认为太子严于律己,些许是见不得他人浪费粮食,于是不再端着仙人吸风饮露的姿态,埋头加速吃起碗中饭菜。
詹灼邺盯着少年一鼓一鼓的雪腮,不禁想起方才落在他掌中的腰身。
确实是――不堪一握。
第11章 献上良策
午膳过后,姜玉竹跟随太子前往议事堂。
议事堂内,恭候多时的议郎们和几位武将瞧见跟在太子身后的翩翩少年郎,皆是大眼瞪小眼。
他们一早就听到消息,得知皇帝给太子钦赐下一位少傅,此人不仅从叛军手中救下皇帝性命,更是在大殿上将恒王驳斥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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