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史记》中有记载:
“诸官益杂置多,徒奴婢众,而下河漕度四百万石,及官自籴乃足。”
这句话是说:各种官署机构日益混乱增多,那些没收来做各种事情的罪徒奴婢也很多,而每年经由黄河水运来的粮食增加到四百万石,还需要各官署自己去采购粮食才能满足需要。
国营经济政策的弊端可见一斑。
那么,不实行国有经济政策可以吗?
似乎也不可以。
说得不好听一点,实行国有经济政策是死缓,但不实行国有经济政策就是死刑立刻执行了。
大汉朝要没钱啦!】
元朔元年,此时经过文景二帝休整后的国库尚且有余,还没到需要实行兴利政策贴补国库的程度。
但是,大汉最中央的君臣早已发现,为了维持对外作战和帝王的生活,国库连年入不敷出。
他们也曾多次讨论过解决国库问题的措施,最终得到的结果,正是天幕上所说的那些。甚至有些措施尚且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并没有落上纸面。
这些政策不可行吗?
按照天幕的说法,这样的措施是一种“死缓”,死缓死缓,顾名思义,等一段时间后再死。这些聪明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他们一时间竟有些灰心丧气了。天幕将他们苦思冥想出来的得意手段弃如敝屣,更可悲的是,那些不足之处还都是事实!
有一位老臣实在是不忿得厉害,竟失去了一直以来对天幕的敬畏,猛地抬起头来,大声怒骂:“盐铁专营自管子滥觞,唯官山海为可耳……唯官山海为可耳①!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②……尔懂什么是数③么!”
他旁边的人骇然,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他身边:“疯了!疯了!那是天人说的,还能有错吗!”
老臣伏地嚎啕:“那就告诉我们什么是对啊……什么才是对啊!”
他苍老凄厉的哭声萦绕在广阔的未央宫前广场上,仿佛鸮鸟一般。
“什么才是对的啊……”
【事实上,国有经济政策里最重要的盐铁官营是一项极其优越的制度,自管仲“官山海”政策以降,历代统治者或用或否,断断续续数千年依旧没有完全脱离这项制度,盐铁专卖给每个用策的政权都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在后世,铁的大量开采和武器的多样化使得其不再被作为主要的专卖货物,但是盐,一直是历代封建政府牢牢掌握的最重要的专卖商品,专卖盐的收入也成为历代政权的重要财源。
政策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对政策的补充和执行政策的人。
那么,当时的统治者该怎么做呢?
要讨论这点,我们要先理清当时的民众面临什么样的问题。
首先,官府生产的食盐苦涩而价高,劳动人民只能不食或少食;生产的铁器质量低劣,民众几乎不能使用。但是这样低劣的产品依旧被强买强卖。
其次,税项繁杂、税目繁多,在层层盘剥之下,底层群众交税之后几乎无法正常生活。
最后,不可忽视的人性问题。
盐铁官营是由盐铁使、盐政之类官员控制的。在当时缺乏监督、又没有权力制衡的情况下,官员们的野心越来越大,出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贪污与腐败。
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我们并非当朝当事人,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指导教育的话,但是有一个故事或许可以带来一些启示:
在大汉的风采褪去的千年以后,一个异域的国家,统治者同样遇到了需要采用国营经济政策才能度过的难关。为了防止国营经济政策导致的社会动荡,这位统治者采用了“损有余”、“补不足”的政策。
“补不足”是为受到影响的平民提供的大规模就业,适当弥补他们的生产因此受到的损失。
而“损有余”呢,则是按收入和资产的多寡而征税。比如说,对每年能挣30金的人,就收他三十税一;对每年能挣300金的人,就收他十税一。
同时,为了避免政策实行过程中的腐败,他给出了三个措施:
首先,对给平民补偿的发放权限进行严格的界定,尽量从中央政府直接划拨。增加中央政府话语权,减少地方官员自由裁量的权力;
其次,通过建立规则和程序,对补偿金和补偿物的使用权严格限制,落实到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人;
最后,建立专门用于投诉腐败的渠道,便于及时发现和受理救济平民实施过程中出现的腐败事件。
也许,这个事例能对当下经济政策的改良起到一定的作用?】
第5章
兴利之策(下)
天幕告一段落后,一直保持着白屏。刘彻沉思良久,转身面向臣子:“你们怎么看?”
众臣讷讷不言。
“主父偃,你说呢?”
主父偃从容起身,沉吟道:“外击匈奴是不能变的,盐铁官营等政策定是要继续推行的,臣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但是怎样更好地进行官营盐铁……”
“按照天幕所言,问题在于盐铁质劣、税杂而繁、冗官贪耗,此三事还须得从长计议啊。”
他顿了顿,转了话头:“左内史公孙弘宽俭明诚、秉性忠厚,圣上为何不问问他的看法呢?”
刘彻的视线转向公孙弘。
公孙弘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一眼主父偃,对刘彻行礼:“我曾听闻明君授官任事,用其所长,不用其所短,所以事无不成、功无不立。我年老德衰,对兴利之策的了解实在不多。但是天幕曾提及侍中桑弘羊的名字,我想他定有自己的见解。”
刘彻简直被气笑了,他当然知道桑弘羊会“有一定看法”,毕竟他年纪轻轻就显露经济方面的才华,甚至天幕上那个主要的政策就是他提出来的。
但是,如果只一个桑弘羊就万事足,还要其他废物做什么?!
公孙弘就罢了,他的确不是做这些事的材料。但是主父偃呢?主父偃常年大肆敛财,刘彻早已有所听闻。他让主父偃说说看法就是想着他说不定在经济上也有能力,想让他戴罪立功。
结果他还敢推脱!
刘彻失望地深深看了主父偃一眼,移开了目光。
主父偃心头一跳,莫名感觉背后一凉。
桑弘羊早已按捺不住:“如果实行了盐铁官营,造成恶果,再来弥补就迟了。好在现在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他总是平静的眼睛里透出兴奋的光:“圣上,我们现在先鼓励开荒,防止民变;裁剪官署冗员,一级官员设置一级的定额,不许超出;还有累进加税!对!累进加税,根据收入的不同划分等级,收不同数目的税。多好的办法,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呢!”
桑弘羊的眼睛越说越亮,简直滔滔不绝:“臣听闻《易经》有言:‘大凌小者,警以诱之’,控制下属要善于用警告的办法去诱导他。对那些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贪官,何不囚而杀之,以儆效尤?天幕所言——从长安直接划拨补偿、落实补偿到位都是极好的办法,但是,呃,提供举报的渠道,不是鼓励越级诉讼么,这个臣不是很赞同……啧,你扒拉我做什么!”
桑弘羊半转过身,薄怒斥道。
刚才在死命扒拉他的同僚不忍直视,悄悄指了指主父偃。桑弘羊茫然地看过去,只看见了一双几欲喷火的双眸。
哦,对,这位是个巨贪。
原来这就是他刚刚说要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桑弘羊被天幕展示的内容戳到了兴奋点,那双眼睛跃跃欲试地盯着主父偃,仿佛看着一条鱼在想要从哪里开刀。
好像他下一秒就要大喊“臣拼死欲告主父偃十大罪请诛此子”……刘彻连忙挥散脑子里的念头,喝住桑弘羊:“好了!你多想想,成个体系,接下来上个条陈给朕。”
主父偃现在还不能死,他的事还没办完。不过,等他没有作用了,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下一个庄贾①么。
刘彻想道。
不过……
“天幕说的那个统治者从国都直接划拨赈款……”刘彻脸上掠过一丝向往,异域——那是新的可以征服的土地。
不过,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间。刘彻回过神,含笑对臣下说:“无论是那个国家太小;还是千年以后,万里之遥都能瞬息到达,他必定都能花费极少的时间就能把赈粮从国都运到地方。今我大汉地多宽广,无疑是不适用的……桑弘羊,多思虑实际,莫要虚言。”
桑弘羊诺然称是。
刘彻:“税目……人头税会让平民不敢生育,隐报成风。那如果和田地税合到一起呢?或者把口赋(专对儿童征收的人头税)再减一减?此事记下,延后再议。”
桑弘羊忙在袖袍上记下这件事。
刘彻继续:“还有,若是开了越级诉讼的口子,下民尽皆上诉,朝廷都去管那些各地的案子了,还能做成什么事情?此议不妥。但可设监察寺,长安直派人员,——或者用绣衣使者也可行,每一级都进行监督,应能起效。”
自从听到霍去病英年早逝后,卫青就一直情绪低沉。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也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到对天幕的分析中。
此时,他喃喃道:“为何后世不怕朝廷混乱呢?”
刘彻没有回答,他隐隐感到一种很恐怖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来自一件具体的事物,而是来自某种虚无飘渺的思想和意识。
为什么后世的平民会有勇气起诉官府?
为什么后世好像这样的案件很常见,居然多到需要专门的渠道来受理?
为什么后世的平民似乎也和贵族一样,懂得很多知识?
为什么后世的朝廷不怕呢?
……
但是刘彻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刚才那个伏地号哭的老臣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又整了个大活。
“臣昧死请兴利之财不用宫室②!”
那位老臣说出这句话,自己先抖了一下,但仍是说:“臣请圣上思先孝文朝时,躬修俭节,宫室院囿狗马服饰等无所增益,解山泽之禁以利万民。今天下屡征匈奴,万民疲敝,望圣上感怀!”
说完,他又对刘彻深深地行礼。
刘彻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抖动了一下,一字一句道:“准!”
有初出茅庐的少年官员悄悄咋舌,好家伙,真有胆色!这不是指着帝王的脸骂他奢靡么?
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第一次正视了那位多少年默默无闻的老臣。这位老臣往常太平庸了,平庸到人们甚至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
但是,他此刻像是在发光。
第6章
酷吏政治
天幕好像知道这些人正在忙碌,贴心地一直保持着白屏。直到刘彻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才继续开始播放。
【最后,我们来说说酷吏政治。
其实在最初,出现所谓的酷吏政治是有原因的。首先,酷吏整治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贵族豪强;其次,武帝时期战争很多,打仗要钱要人,为了活下去,许多人就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那么要维持社会稳定,就只能通过严酷的手段进行镇压。
这么看来,酷吏政治其实对帝国的发展有一定的正向激励作用。
但是经过多年的变化,酷吏政治变得相当极端。
刘彻时代“级深故之罪,急出之”。也就是说,相关官员办案时,只要是对嫌疑人从严处理的,哪怕判错了,也会对办案人员宽大处理。但是如果办案官员把嫌疑人释放,即便案子还没结果办案人员也会被诛杀。
在这样的原则下,即便案子还没定论,办案人员也经常把被告人处死。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憎恨,而是自保。】
刘彻听到“酷吏”一词就笑了,对张汤道:“酷吏,嗯?”
刘彻的意思是让张汤看看周围的人,还有谁比你张汤更能称得上是酷吏呢?
自从刘彻穷兵黩武被天幕奚落了一顿狠的之后,他就像破罐子破摔了一样,简直变成了一个乐子人。在讲“兴利之策”时天幕没有针对谁他还没表现出来,现在一说到酷吏,他就有点兴奋了,毕竟这个指向性实在是有点明显。
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社死吧。张汤,速来陪朕!
张汤显然听懂了帝王的言下之意,苦笑一声:“酷吏就酷吏吧,‘喜用重典不畏豪强’……臣听着倒是夸臣呢。”
不过他接着就说:“‘级深故之罪,急出之’,臣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听天幕一提,可能是旁观者清吧,才突然觉得,像我们这些专业办案的能做到细细查探,但是地方的小吏……可能会造出很多冤假错案啊。臣以前想的太少了。”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还挺信任自己查案的能力。”
张汤自信道:“在这方面,臣不会弱于任何人。”
【而与日益增多的酷吏相伴的,是越来越繁杂和苛刻的法律。
张汤和赵禹是修订法律的关键人物,在他们手上,法律不再只是对道德的约束和对罪过的处罚,而是几乎变成了诬告的工具。
正如那个流传千年的颜异腹诽案:
为解决财政危机,刘彻接受廷尉张汤的建议,发行了以鹿皮制作的“皮币”,每张定价四十万钱。并规定王侯朝贺献璧时,必须用皮币来做衬垫,强迫贵族购买。
大农令颜异对此反对,上奏说:王侯朝贺所用的苍璧每枚才值数千钱,而做衬垫的皮币反倒值四十万钱,这样做是本末倒置,对朝政不好。
对颜异的上奏,刘彻很不满意。张汤作为刘彻手中的一把刀,当然要为君分忧。
于是,元狩六年,张汤派遣宾客去见颜异,提起新制订的法令有不便于民的内容。颜异虽然同样这么认为,但是因为之前的上奏没有得到帝王的同意,所以就没有回答这位门客,仅仅只是动了一下嘴唇。
张汤听闻门客的禀告后,向刘彻上奏说:颜异身为九卿,看出法令有不好的地方,居然不向圣上进言而是在肚子里诽谤,应该以“腹诽”的罪名处死。
于是颜异就这样含冤死去了。
从这个法条开始,尽管当事人没有犯罪的言语和行动,司法官吏也可以主观推定其有罪。
这样下去,诬告横行。佞臣们随意解释法律,让亲近自己的人活,自己厌恶的人死,政治不复清明矣!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因为刘彻提拔的官员多为酷吏,地方官吏因为上层的政治取向,也多用严刑峻法管理地方。
这些人管理的可就不只是世家豪族了,他们对平民百姓也手段酷厉,使得黔首的日子更为难挨。
一方面、国家的重负让民众不得不犯法谋生,另一方面,朝廷用极其严酷的刑罚制裁犯罪的民众。这就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深的矛盾,汉廷民怨四起,甚至出现了起义。
因酷吏政治产生的农民起义,不是发生在个别地区,而是普遍存在。除了数千人的大部队,以百计算的流寇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最后甚至需要调动国家正规军队进行镇压才得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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