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淳润笑意渐浓,恍惚间真像是曾经风发意气的少年,“陛下,我一直记得父亲论起与您年少时纵马游街,有多威风爽快。草民的私心,便是想和太子殿下永远能坐论年少往事。”
皇帝沉默着,想起了他父亲刚死的那一年。中秋佳节,他一人饮了酒,能陪他赏月的只有身边的太监。
良久后,皇帝伸手为他倒掉了茶,命人新上了一盏。
沐浴过后,陆修容通身的舒服,困意也少了些许,散着头发歪在床榻上看打趣的话本子。
忽听到门那边有想动,她赶忙去寻足衣,却因为肚子半晌穿不进去。
“榕榕……”
无奈的叹气响起,陆修容僵了一下,讪笑着装作没事人去看他,“你回来啦!”
摇摇头,周淳润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足衣,半跪在地上给她穿。穿好后又用手包裹住脚掌,让它快些暖过来。
陆修容呵呵的捂嘴笑。
本想故意瞪她一眼,却在看到她瞬间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周淳润摸摸她的额头,神色温柔。
“榕榕,我们回家去。”
心脏悸动,陆修容想起被她埋下的酒,此时已经快成上好的陈酿了。
回忆中西北的天空,催着他们快些回家。
陆修容微微笑着,偎进他怀里,“嗯,我们回家去。”
说完之后,又伸手敲了敲肚子,还没多用力就被他的手控制住不让乱动,陆修容撇撇嘴角,笑眼弯弯。
“她真是这么说的?”
宫墙之内,皇帝问着身边的太监。
太监躬着腰,“是,那陆修容说京城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她的孩子需要的也不是那些。”
若说周淳润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陆修容的反应倒让人有些意外,皇帝有些好奇的追问,“那需要什么?”
“是天地浩大,自由无束。她说她几乎用了所有力气,才明白天空不止是头顶上那一片,她舍不得整片的天。”
皇帝下意识的抬头,先望见了折射光芒的琉璃瓦片。
心里是没来由的滋味,皇帝哼了一声,坐向他的龙椅。“罢了,由着他们去吧。”
第53章
“周先生,又来与你娘子买东西了?”
西南的边陲小镇,一货郎挑着担子坐在土地上休息,春日里此地的天气就有些热了,他拿下头上的草帽做扇子,往巷尾看。
此地不久前来了一户人家,男人说是个教书先生,夫妻两人俱是好颜色,唯有一个女儿也机灵可爱。
果真没多久,就看到男人从门中走出,向他而来。
这些日子来,他每日都会在自己这买点东西,是以货郎也记下了他,又念着他出手阔绰,每次紧着好东西与他看。
几次下来,货郎也摸准了他的眼光,“周先生看,这些子发簪都是从京城传过来的,我都没让别人看过,您先挑。”
“多谢。”周淳润低眉笑笑,眼睛往其中扫过一眼,就伸手拿出一支蝴蝶展翅的簪子,“就这个吧。”
转眼又瞧见了被压在最下面的一包种子。
“这是什么?”
“我瞧。”货郎凑过去一看,嗨得一声,“葵花种子,在这里洒洒就能活,值不了什么钱。”
“原是如此,卖给我吧。”
货郎惊得扬眉毛,想想又筐底下多翻出来两包别的自己都记不清的种子。“周先生喜欢,便都哪去,不需买的。”
被塞了一手,周淳润无奈笑笑,多放下几枚铜板,便在货郎的呼喊声又回去。
他们住在此处也有了些时日,脚刚踏进院门,就听到里面陆修容语重心长的嗓音。
“雁雁,你相信我,那真不能吃。”
“娘亲,你嘴角都还有油的。”
女儿天真且无奈的嗓音,惹得周淳润几乎笑出声,他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雁雁手里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被辣油浸的红透透的肉片。
陆修容自从怀孕之后改了口味,就一直没有变过来,他们前些时候还专门去蜀郡住过一段时间,为的就是满足她的口腹。
她才刚听到女儿的话后擦干净嘴巴,扭头见他带着笑进来,不由得合掌央求。
如今她实在是会撒娇,眼尾一垂就是一副可怜样。
从女儿手中拿过东西,周淳润把她抱在怀里,笑着道:“我们雁雁还小,那些辛辣之物容易吃坏肚子,所以你吃不得,但娘亲就可以。”
雁雁显然还有些不服气,挺着肚子,“可是爹爹说过,万物不尝试怎知自己不行,我都没试过。”
实在是颇有几分道理,陆修容噗嗤一声笑开,正想看他笑话。
没想到周淳润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声也是,就用筷子尖蘸了蘸让她尝,让陆修容连阻挡都来不及。
果真见雁雁立时红了眼眶,舌头伸在外面呼哧哧喘气,明明想哭却还是因为自己的话使劲忍住。
心疼得陆修容忙将她抱过来哄,抽空还瞪了他一眼。
周淳润摸摸鼻子,笑得略有心虚,“只此一次,她便再也不会闹着要吃了。”
“那若是她下次闹着试更危险的呢?”陆修容横他一眼,拍着女儿的后背告诫她,“想要尝试自是好事,但也需得量力而行,不能伤害到自己。”
雁雁似懂非懂的点头,到底年纪小,注意力转瞬就会被夺走。从墙外飞进来一只蝴蝶,她扭着身子去看。
陆修容便放开她,让她去追。
发间突然被插了什么东西,陆修容抬手一摸,约莫是个簪子。她弯起眼笑,拉着他一起坐下,就这么看着她玩闹。
“我买了些种子,想在院中的空地去种。”周淳润揉捏她的指节,随意闲谈。
“好。”陆修容神色温柔,将头靠在他肩上。
这边气候温暖,适合她将养一段时间。生产之前,纵然再三做了准备,她还是糟了一通罪,难免稍落些病症。
本也无甚在意,可久久不见好转,周淳润才直接带她来此疗养。
蝴蝶飞走了,可雁雁也有了旁的乐趣,她趴在地上观察一朵刚被蝴蝶驻足过的,新开的白花。
凑着看了许久,忽的花底下有个虫子动了一下,吓的雁雁猛的跳起来,看清后又找着树干把虫子放更远些。
陆修容就噗嗤一声笑。
“怎么?”周淳润的嗓音落在她耳边。
陆修容摇摇头,笑意不减,“就是觉得好闲散无聊,但是很幸福。”
虫子爬去地里,小白花被雁雁重新种了种,飘进来的风里有甜甜清酒的香味,他们夫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如此寻常,她却觉得安逸。
搅扰这安逸的是门扇被拍响的动静。
周淳润先去开了门,外面是个收拾的颇为整洁干净的小厮,只一眼就能判断出他的主家来历不小。
“敢问榕娘子在吗,我家主人遣我来买酒。”小厮冲他拱了拱手,往他身后去看。
绿榕娘子的酒,名声早就传扬了出去,没想到远在西南也有了买主。
周淳润笑笑让开门。
“还有不多的些,本是我留着自己喝的,若是不嫌弃,我可稍微匀些。”陆修容有些歉意的对他道。
小厮一个劲摆手,“自然不会嫌弃,我家主人很喜欢你的酒呢,之前就买过。”
没想到还有如此渊源,陆修容接过他手中的空坛子,“那便替我谢过你家老爷了。”
“非也非也,我主人是个女子。”小厮一脸的骄傲,“我家主人,还是唯一一个不靠夫婿父辈被赐了食邑的女子呢。”
手中的空坛子瞬间没拿稳,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陆修容勉强绷住表情,“对不住。”
小厮有些错愕的看着地上,猛一拍大腿,“诶呀,我没带多的,这个怎么盛酒回去?”
“不妨,我自给你一坛。”陆修容抿着嘴角,冲周淳润看去。所谓靠自己之力得赏赐食邑的,只有陆锦玉一人。
明白她的意思,周淳润去了她存酒的地窖,片刻后取出一坛还裹着泥的酒。
陆修容心绪万千,伸出手摸摸泥土,叹:“你走吧。”
“多谢榕娘子!”小厮还喜不自胜,放下酒钱就抱着走,连土气都顾不上。
目光落在那几颗碎银子上,陆修容没有反应。
“娘亲,我想听你将诗文了。”雁雁的喊声从屋内传来。
她便瞬间换了神色,揉揉脸笑出来,“好呀。”
目光随着她进去,周淳润略想了想,还是拿上银钱追了上去。
好不容易寻到那小厮踪迹,一番拉扯,才给了他。周淳润道:“你回去后将今日情形都说给你主人,她自会明了,不会怪你的。”
小厮这才勉强收好走了。
回去的脚步,在眼尾扫过街尾处突然顿住,周淳润望着不远处冲他笑的人,万般惊讶。
匆匆上前去走到他身侧,左右看看,周淳润才压低声音,“殿下,你怎么来了?”
若是他的消息不错,皇太子现在应该在御前侍疾。
“前些时候南边和邻国的小仗,听说了吗,我指挥的。”李畅像是有些自得,冲他仰着下巴。
自然是听说的,只是他只知道,领军的将军叫王思竹,他在这场仗上有个很厉害的军师。靠在他旁边,周淳润配合的称赞,“竟然是殿下,还真是令人吃惊!”
李畅嗤笑出声,没好气的撞他一下,“本来要快马加鞭回京城的,但是离你近,我便匆匆来看一眼。”
明白他这情谊,周淳润只笑不语。
“之前没机会问,你那一副药灌得坚决,如今后不后悔?”眼神往下看了看,李畅的语气略有点不怀好意。
周淳润便又将他撞了回去,“我有妻有女,自然不后悔。”
那日陆修容生产,吓坏的其实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看上去冷静清醒,将每一处都早早安排妥当,却不明白他几乎是强撑着理智。
直到陆修容醒来后,苍白着脸摸了摸他,周淳润才觉得自己开始喘息。
所以当即给李畅去了信,寻一味药,足以让男子不易使女子致孕。
“如此也好。”李畅垂着眼,似是随口一应。
此处终归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周淳润道:“我们在此处会常住,就买了一个小院子,不如回去说。”
“不了。”李畅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严肃,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得尽快回京去,父皇……怕是难完全痊愈了。”
周淳润则略站直了身子,“殿下,我一直没有问,你觉得之前我隐匿自己踪迹于西北,与你暗自传信的日子,你觉得陛下知道吗?”
下意识的想否决,可李畅一开口却哑然。
“或者臣可以换个问题,如若当年臣在西北笼络的势力不为你所用,或者后来没有离开京城,殿下会如何待臣?”
李畅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声音也有些低,“夺,不予者杀。”
了然一笑,周淳润抬手捶了捶他的胸口,“所以,陛下一定知道,你就是他用来监管我的眼睛。”
“子珏,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般可信。”李畅也站起来。
君王,总不能去赌臣子的完全忠心。
神色如常,周淳润往外走了两步,“殿下,那便只管用你的方式去做。往后的百姓万家,都与我一起期待着殿下的庇护。”
话音落下,他郑重一拜。
默默受了他这一礼,李畅往一边唤了声,就有太监模样的人提着一盏花灯跑过来。
“宫里的花灯,我记挂着雁雁喜欢,走哪都带着,总算有机会给你了。”
眼前的花灯是个莲花,自己就会旋转,即便是白日里没点蜡也精美好看。
周淳润接过轻笑,“多谢了。”
李畅点头,两人各自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54章 正文完
元晏十年,陆修容再一次迎来了她的生辰。
时光如白驹过隙,她不再是临水照花花不如人的模样,鬓边早已经有了白发。行走之时,步履也不如以往轻松,动作有了些许的迟缓。
她此刻身着素静的衣服,遥遥看着白云观的那一棵榕树。
人只有在此刻,才觉得时间流逝的残忍,明明周围的景象都没变,那棵树也只是比记忆中粗了一点点,可人就全变了。
陆修容不觉的走向它,树下还是有许多许愿的人,红绸密密麻麻挂了满树身。陈旧的那些,她都担心风再一吹就会即刻碎了。
从记忆中寻出了些什么,陆修容微微一笑,忍不住抬手想去够一够最近的红绸,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夫人,可需要我们帮忙?”
她略显笨拙的动作,吸引来了近旁的一对年轻人,男子面露关切的问。
转头看看,两人神色俱是温和的,双手紧牵,没有过多言语也能看出是浓情蜜意,陆修容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倒好心的把一条红绸带分给了她,“方才我们遇见的道长说,这树最是灵验,求什么都能被神明听到,夫人可以也试试。”
“不用了,我所求的一切都如愿了。”陆修容笑着婉拒。
年轻的女子却以为她不信,殷切的往后指,“真的,不信你问那个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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