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34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他人微言轻,处理不了眼前局面,得将这事尽快禀报师傅,由师傅来拿主意。郑吉飞快地在心中一琢磨,就悄悄地转身离开,往紫宸宫方向去了。因为心中急切,他一路走得飞快,结果还没赶到紫宸宫附近,就在御花园的堆秀山旁,差点冲撞了御驾。
师傅正侍奉在圣上身侧,见他差点冲撞了御驾,神色间虽有疑惑,但还是立即斥他,并要按宫中规矩惩罚他。郑吉连忙伏地告罪时,想这会儿也没法和师傅单独禀报,而若再拖延下去,身子骨弱的姜采女怎经得住责打,不知会不会死在敏妃娘娘手上,就一咬牙,在磕头请罪之余,将姜采女正在清漪池畔被敏妃娘娘责打的事禀报给了圣上。
圣上原似是在园中闲走散心,听他禀报后,身形伫立须臾,步伐转向了清漪池方向。郑吉见状心中喜不自胜,一是为姜采女有救了,二是为圣上在意姜采女。他现下是姜采女的内官,若姜采女能承蒙圣宠晋升位份,他与其他幽兰轩宫人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遂在侍随御驾、前往清漪池的一路上,郑吉心情都暗自轻快着。然而当御驾离清漪池越来越近,郑吉能够大致望见清漪池边情形时,他的心陡然沉向了万丈深渊。
前方清漪池畔,敏妃娘娘与一众延熹宫宫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永宁郡王与他的随侍,夕阳下,姜采女正抱着永宁郡王,少年少女相贴的身影蒙着薄纱似的金色暮光,倒映在涟涟池水中。
如被五雷轰顶的郑吉,骇得心惊肉跳,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甚至不敢悄觑圣上神色,将头低垂得几乎能入土时,眼角余光见圣上停步在紫薇树旁片刻后,提步缓缓走向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
当少女忽然轻轻抱住他时,萧珏心“砰”地一跳,只觉一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池中流水、暮鸟归林通通似都被屏蔽在世外,他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响在胸膛里,响在天地间。
起先,他似乎是因为惊怔而未将她及时推开,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拥抱所带来的熟悉感已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身体和心神,让他无暇去想他与她的身份,只觉她这般抱着他时,似是无处可依的小女孩依在他身前,似是一叶小舟,只是在风雨中借他怀抱停泊片刻。
他又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的小女孩,许是因她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他回回见到她时,总不由想起故人,早已离世的故人。心神最迷恍时,却也清醒了过来,她不是记忆里的她,她是皇叔的采女,而他是皇叔的侄子与臣子。
萧珏抬手欲将她轻轻推开,可手轻握住她肩头时,却越发感觉到她身体柔弱单薄,好像他若将她推开,她会似一片薄云散在风中。心神怔恍、手臂亦悬停在少女肩畔时,萧珏忽听见姜采女身后的宫女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陛……陛下来了……”
萧珏仓皇侧首看去,见真是皇叔正向此处走来,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后退数步,躬身拱手向皇叔如仪行礼。眼角余光处,姜采女被那宫女扶住了,萧珏不敢再多看,将头垂得低低的,想若皇叔为方才那一幕龙颜大怒,他就将事情全揽到他身上来,说是他行为无状,对姜采女轻薄无礼。
他到底是郡王,是身体健康的男子,纵被重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如此事归罪在姜采女身上,无出身倚傍又身子病弱的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在皇叔的怒火下。萧珏心中想定,等着承受皇叔的怒火,可皇叔走近前来时,温和的嗓音里没有半丝怒气,皇叔如常态度亲和地令他平身,又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是否是从永寿宫出来,这会儿是不是要出宫。
萧珏一一答了,心里仍暗暗忐忑着。皇叔同他闲说了几句后,微噙着笑意道:“宫门快下钥了,去吧,下次进宫时到清晏殿来坐坐,江州新贡了小龙团,来朕宫里尝尝合不合口。”
萧珏“是”了一声,就只能离开了。尽管心里惦记着姜采女的安危,但他告退离去时,垂着眼目不斜视,不敢予丝毫目光与她,以防节外生枝。皇叔是就未看到他与姜采女过于亲近的一幕,还是虽然看到了,但不予追究?还是……皇叔只是念着叔侄之情,不追究他的过错,但对姜采女……
想皇叔先前就为一琉璃樽将姜采女幽禁了许多时日,萧珏离去的步伐不由因心中不安而迟缓。而另一边,茉枝早吓得面无血色,主子对敏妃娘娘无礼时,有永宁郡王帮忙解围,主子对永宁郡王无礼时,郡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可这会儿主子对圣上无礼,圣上是万乘之尊,谁能在圣上怒火下救下主子,更何况主子身为天子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对永宁郡王投怀送抱,且这一幕还被圣上看在眼里!
茉枝觉得主子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了,而自己或许也要死了,采女和郡王不清不白可是皇家丑事,自己一个小宫女也许就要被灭口了。茉枝战战兢兢,心内对劝姜采女来清漪池散心这件事悔恨到了极点时,听见圣上的嗓音淡淡地落在水风中,“还不快扶你主子回幽兰轩,水边风凉,她这身子如何经受得住,朕还要和她白头到老呢。”
正缓缓走远的萧珏,听风中传来这一句,暗想皇叔这般态度,好似不会怪罪姜采女,心中暗松了半口气。只是“白头到老”明明是情深意重的话,为何此时从皇叔口中说来,却似听着有点怪怪的。但不管怎样,萧珏这会儿都不能留下,他若非要留下为姜采女辩解什么,反而可能会多说多错、使事情变糟。
虽然圣上似是宽宏,但茉枝仍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在御驾后,扶着姜采女,回到了幽兰轩。这是圣上第二次驾至幽兰轩,距离上次方才七八日,茉枝将姜采女扶进室内后,见圣上令众人皆退,就忙垂首倒退,在将门关上时,微瞥眼见姜采女无视着圣上、自在小榻处坐下,而圣上缓步走到了姜采女跟前。
初夏碎金似的暮色为窗纱轻筛后,唯余一层淡淡光晕落在窗下人身上,她穿着极为素净,衣裙浅白,银簪插发,若无这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萦拢,通身素白地简直似在为人服丧。
也许她就是在服丧,在以未亡人自居。皇帝心中冷笑,想她算什么未亡人,那道太子妃册封诏书未加玺印、未昭告天下,就只是一张废纸,她与燕太子纵情深似海也无名无实,在世人眼里,姜烟雨与燕太子毫无瓜葛,她的名字写在他的后妃玉碟上,生前身后,她都是他的人。他会和她白头到老,这一世临死前,他会带她一起走,他会留下遗诏,让她这个采女与他同葬,纵是一副遗骸,她也只能与他相依。
皇帝一手托起她下颌,令她仰面看他。暮色中她面色苍白如纸、眸子幽寂,似视他如无物。皇帝冷冷地回视着她,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她双眸骤然激起惊惶的涟漪,淬起的寒光如利箭射向他,身子也似小兽扭动挣扎起来。但她那般孱弱,如何有反抗他的力气,皇帝一手将她按倒在小榻上,一手将她身上刺眼的“丧服”剥敞开来。
衣下的肌|肤,却似比那衣裙白得还要耀眼,薄金的暮色透窗流动其上,淡去几分瘦骨伶仃,另添柔和的光泽,令之似是轻薄的白瓷。皇帝见她通身无暇、没有半点伤痕,想是敏妃还没来得及对她动手,萧珏就已出面阻拦。萧珏那性子,见到有人受难就会出手相助,她又……最会装可怜做戏。
“别想着故技重施”,皇帝手掐着她的脖颈,身体也沉沉地压了下去,“你要敢像对朕那样,意图勾引刺杀永宁郡王,朕当着你的面,将慕言尸骸挫骨扬灰。”
少女唇际浮起惨淡的笑意,眸中讥讽冷蔑,她微启唇齿,沙哑地说出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何时勾引过陛下?”
她眸中讽意似是刽子手手里的尖刀,随她一字字剐向皇帝的心房,“我有对陛下自荐枕席吗?我有主动解裙,故意衣衫不整地靠近陛下,对陛下投怀送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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