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默然沉思许久,只觉心头如有一团乱麻扯不清时,忽又有一心念如闪电划过。
面食乃是庆贺生辰的食物,皇帝猛然抬头看向周守恩,“慕言生辰是几月几日?”
周守恩怎知这个、答不上来,正要说“老奴这就去查”时,见圣上忽然又低头看向案上十几道密报,迅速从中找出一本,匆匆翻开。
圣上似在目光逡巡着寻找燕昭文太子慕言的生辰,而当终于寻着时,圣上身形定住,眸光幽深如海,像被一足以震惊世人的猜想狠狠砸在心上。
许久,圣上将那本密报放了下来,目光幽幽地直视前方,灯火落在其中似是夜色中海面的暗芒,“令绣衣司再去查一个人。”
周守恩“是”了一声,再恭声询问:“陛下是想查谁?”
“燕……清河公主……”
圣上缓缓道出的一字字,令周守恩不由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未先遵命,忍不住先轻说了一句,“陛下……清河公主死在燕永昌十六年……”
“查她”,灯火暗芒在圣上眸中幽幽闪烁着,无限的震惊与茫然在圣上眸底凝结成坚定要探究到底的决心。
圣上似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并对他的猜测有着直觉上的坚信,拧着眉心沉声吩咐道,“查她到底是死是活。”
自端午那夜后,皇帝已有一个多月没再去过幽兰轩。
那一夜,他将畏黑到颤抖的她紧紧抱在怀中,在黑暗里,他们似乎不是彼此憎恨到想杀死对方的仇人,而是人世间一对相依相偎的爱侣。
在黑暗中抱着她时候,他的心陷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比在清晏殿那夜她刺杀他更甚。
仅是恨也就罢了,可在黑暗里将她抱在怀里、在黑暗里无需再掩饰时,他忽然发现他的心依然在渴求她的爱,渴求他与她真是人世间的一对爱侣。
明明他知道她对他的仇恨和杀心,也知道他与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真情,却还是在如此期盼着。
无尽的绝望压过了他对她的报复之心,为不去直面这种令人深感窒息的绝望,这些时日,他一直没有再去幽兰轩。
直到今夜,在他因她今日的举动,心底浮现出一个似绝不可能又最有可能的猜测后,他再一次在夜色中走向了幽兰轩。
在走往幽兰轩的路上,皇帝心中絮絮乱乱想了许多后,集中在了燕昭文太子慕言其人身上。
在姜烟雨为燕太子刺杀他后,他心中对燕太子的憎恨达到了极点,而在那之前,他也厌憎燕太子此人,尽管世人皆夸赞燕太子宽厚仁义等,但皇帝眼里,燕太子此人疯疯癫癫。
皇帝只与燕太子面对面相见过一次,在白澜江畔。
那时燕太子率燕军残部向他投降,请他善待天下黎民苍生,皇帝只认同如他父兄那般的乱世枭雄,对燕太子这文弱之人甚是轻视,想他已是败军亡国之徒,连自身都难苟全,却还清高似无用文人。
皇帝以为燕太子在表演完宽厚仁义后,接下来会为他自己的性命向他求饶,可是白澜江畔,燕太子在请他善待天下苍生后,便许久未再言语。
江风吹得燕太子衣衫如羽,燕太子默然凝视他许久,突然说了一句,“启朝陛下还未娶妻?”
皇帝万想不到燕太子会说一句,一时怔然不解未语时,又听燕太子淡声问道:“陛下可信卦爻之术?”
燕帝沉迷卦爻之术是世人皆知的,皇帝想燕太子这是近墨者黑,也跟着燕帝神神叨叨的,就冷嗤道:“若是慕氏将沉迷卦爻的心力,分些在治理江山上,也许燕朝不会这么快就亡在我萧家手上。”
对他讽刺的言语,燕太子神色不恼,只是忽将话题又转移到先前那一句,寒凉江风中声音断断续续。
“陛下若将来有妻子,若她……是她……陛下要好好待她……她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当似明珠好生捧在手里,不能摔碎了。”
第43章
燕太子这是人之将死、人也疯了,皇帝那时如此作想,当燕太子是在说胡话,并不认真计较,只冷笑一声。
“朕是天下之主,只会俯瞰苍生,不会将任何人视作明珠捧在掌心,将来若有皇后,也不过是用她来替朕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男女之情,那是天下间最无用的东西,朕没有你那等怜香惜玉的心思。”
明明是他言辞中在讥讽燕太子,可燕太子神色间却没有丝毫被刺痛的卑辱,反看他的眼神渐渐浮起悲悯,似在可怜他,也似在怜悯一个遥在远方又在心尖上的人。
“陛下若是如此想,那陛下或许将是天下最可笑不幸之人,这一世到死所曾拥有的不过是指间流沙,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怜,可怜。”
皇帝那时虽对燕太子所言不悦,却也未深想,只当燕太子是在临死前发癫,胡言乱语地诅咒他罢了。
当时未放在心上的话,如今想来,依然似是神神叨叨的胡话,只是在今夜震惊茫然的心绪满溢心头时,那些话似也被云遮雾绕起来,有几分不似是国破家亡的怨恨诅咒,而似是燕太子对他的判语。
夜色中,皇帝已走到幽兰轩外。远处宫殿连绵灯火煌煌,如天上宫阙落在人间,而此地偏僻,唯一盏悬在门前的风灯幽映着石阶树影。
已是晚夏,唧唧虫鸣燥着暑热时又催秋意。风中有埙声传来,凉得似水,直漫浸到人骨子里。
上元夜时这埙声蕴着暮气沉沉的死气,哀凄无限。当时皇帝以为她是在自伤身世,如今想来,她不是在自怜,而是在思念燕太子。
若放在从前,皇帝思及此事,必是怒恨填膺,可因今夜那匪夷所思的惊人猜想,他此时心境复杂难辨,不知是怒恨居多,还是惊疑更甚。
她是以燕太子妃姜烟雨的身份,思念至爱——燕昭文太子慕言?
还是,以清河公主慕烟的身份,思念她的“手足”,她的至亲?
不令宫人通传,皇帝默默走进幽兰轩中,停步在几丛青竹幽影后,见她正倚坐在廊栏处,垂眸吹埙。
淡朦月色拂落在她眉眼处,似霜似雪,她的埙声亦似冷浸在霜雪中。不似上元那夜她埙声悲切,似因心死,此刻她埙声中连悲意也无,如此却似比悲曲更冷,彻骨的冰凉与无望。
心已死了,留下了只是一缕孤魂罢了。
她未吹完一曲,许是无力,许是不必再吹,行尸走肉般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头,如这埙曲没有始终。
她垂下手,将埙搁在膝上,倚靠着栏杆微微抬首,似在望夜空中的弯月。风起时花枝树影婆娑,也摇动得她眸底落映的月光微微闪烁,她似想起了什么,双手交叉抬起如翼,落影在墙上的花树影里,似是一只在花树中翩跹的鸟儿。
可是墙上花树影繁乱交错如樊笼,鸟儿轻轻振翅几下后,就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不做希冀,不做挣扎,默默地垂下了翅膀,缓缓地落下,终落入深不可见的阴影中。
她垂下眼帘,手臂亦静静地垂在身侧,夏夜月色落她身畔如是残雪,鸟儿安静地死在雪地里。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在哭泣,此后作为御前宫女在他身边时,她也似是弱不禁风,极易受到惊吓,常是双眸泛红,好几次对着他泪眸滢滢。
可自从刺杀失败后,她再未流露出半分柔软,似被绝望的世事与无法释怀的悲恨凝结成冰。她虽值窈窕佳龄,可骨血寒凉,如是饮冰,每一寸都冻凝在了永无法逾越的寒冬。
水虽软弱却是柔韧的,而冰,似坚冷,然易碎。
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转身离去,他无声地跨过幽兰轩的门槛,在青石道上走了几步,步子又渐渐缓停。
“多拨些烛火给这里,庭院里屋子里都多陈设灯,幽兰轩夜里也不许太黑。”皇帝对周守恩吩咐道。
一个敢于行刺天子的女子,不至于会胆怯地畏黑,会仅仅因为怕黑就发抖无力如恶疾发作。她应是真有此方面的怪疾,为何会如此,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青竹丛后的人默然离去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一道薄纱轻轻被风吹散在夜色中,也默默地消失在慕烟的眼角余光中。
她未抬眼,似无所觉,双眸依然垂着,垂看着膝上的紫砂陶埙,看埙身上那道原该展翅的鸾纹,因初夏时曾被烈火灼烧过,像是涅槃失败,在凄切哀鸣着,双翼都已成灰。
幼年在燕宫中,贪玩的她夏日夜里睡不着时,曾偷溜出寝殿,去东宫中找皇兄玩。
皇兄不会板起脸拿女官成日念叨的公主仪态来训斥她,只会为她捉许多的萤火虫,装在兰草编织的小笼子里送给她。
萤火虫困在草笼里散发着幽幽萤光,天心月色无垠,她对着墙壁交叠着扬起两只小手,要比她年长的皇兄也陪她玩这幼稚游戏,陪她一起展翼飞翔。
月色下花树随风摇曳着,幽影交织在宫苑墙壁上仿佛牢笼,她的手影鸟儿在笼中努力地振翅飞着,她似在台上演戏说想飞出这牢笼。
皇兄问她想飞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就说皇兄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
她问皇兄要飞去哪里,皇兄却将陪她游戏的手缓缓放下了,月光的映影下,仿佛是鸟儿折断了双翼,缓缓坠入了不见光的黑暗中。
她小时候总不明白皇兄为何不肯将埙给她,明明皇兄那样疼爱她,对她是有求必应的,独一只埙,却舍不得给她。
现在的她,似是明白几分了,皇兄不是舍不得将埙给她,而是不愿给她。
埙音乃悲曲,皇兄是希望她此生安乐、永无悲音。
可是世事不由人,这埙最终还是到了她手中,曾相依在宫苑墙壁下、被笼罩在影笼里的两个孩子,不仅谁也没能飞离世事的樊笼,还不得不生死相隔。
这是命吗,若是,她也不肯全认,至少要叫一个人为皇兄偿命,不论要耗时多久,不论要为之付出什么,她要这是他的命。
夏秋之交时,绣衣司向天子秘密呈递了一份密报,前燕旧京慕氏皇陵里的清河公主墓,原是一座空坟,墓室棺椁里没有九岁女孩的尸骨,有的只是小女孩的锦绣华裳、珠玉首饰,昭示着小公主在“生前”所曾得到过的父皇宠爱。
此外密报中云,永宁郡王亦在派人密查清河公主生死,虽因人手不力、行动晚于绣衣司,但要不了多少时日,永宁郡王派出的人马也会秘密抵达燕京皇陵,届时也可能会开棺查验。绣衣司向天子请示,是否要干涉永宁郡王的秘密调查。
空棺乃是最直接的证据,在皇帝猜想的天平一端,径压下了最重的砝码。尽管仍未查到空棺的因由,仍不能完全断定清河公主的生死,断定她是姜烟雨还是慕烟,可另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那她就曾与萧珏有婚约,与萧珏是旧相识,是萧珏迄今难忘的心上人。
皇帝回想她与萧珏之间的种种交集,小花朝夜萧珏对她以身相护,而后她主动去重明宫与萧珏相见,马球赛时萧珏向他讨要她,清漪池畔她拥抱萧珏……
原是那样多,这还只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在他所未看见听见的角落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陛下,绣衣司急等陛下示下”,周守恩在旁轻声道,“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或许就来不及阻拦永宁郡王的人马了,陛下愿意永宁郡王知晓清河公主墓里有具空棺吗?这姜烟雨难道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吗?
周守恩心境复杂地暗想着时,见灯火一晃,圣上拿着那本密报走进御殿深处,在身形全没入幽幽暗影中前,落下沉沉的一声。
“无朕允准,任何人不得擅入前燕皇陵。”
初秋时,重明宫濯缨馆外的一池荷花虽尚未完全凋谢,但因凉凉秋意侵染,盛夏时的明丽动人已褪去几分,数支夏时早开的荷花先一步残落了红瓣,露出的莲蓬在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中逐渐干枯铁锈。
因永宁郡王素有雅趣,重明宫人未先自作主张地清理池中残荷,而先来请示郡王。
由于去年郡王就令留着残荷,宫人原以为今年郡王大抵也会这般吩咐,但询问郡王时,却见郡王隔窗望了眼池中枯荷,就淡声吩咐道:“拔去吧。”
将宫人屏退干净后,萧珏方打开一只雕漆匣,看向了匣中的珍珠五彩缕与绿萼梅香囊。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私下派出的人马被阻在前燕旧京皇陵外,他原是想直接开棺以验证心中的猜想,然而无皇叔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前燕皇陵。
萧珏不知皇叔的这道命令是早就有,还是在他的人马抵达前燕京城前。
他甚至不敢贸然向皇叔求请进入燕陵,因他不知皇叔是否疑心姜烟雨的身份,是否知道姜烟雨究竟是谁。
若是皇叔不曾疑心,他贸然的请求反而招致了皇叔对她的怀疑,也许会害了她。
若她真是前朝最后的公主,皇叔会容她活着吗?
尽管未能开棺查验,萧珏却已有八|九成怀疑她就是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因为眼前的珍珠五彩缕,因为她与故人相似的容貌,因为他每次见她时,心中就浮涌难抑的感情。
可若真是如此,她为何会在九岁时“急症病逝”?为何会以姜烟雨的身份出现在启朝宫中?又为何会成为皇叔的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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