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姜采女虽刺杀圣上,圣上到底未死,燕太子、燕帝都已是亡魂,燕朝也亡在启朝萧氏手里,若姜采女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真能放下与之有关的仇恨吗?
周守恩默然忧思片刻,想他一个老奴能想到的,难道坐稳江山的圣上会想不到吗?
且圣上已在姜采女身上栽过一回,认清了姜采女的真面目,现下暗中还在命人追查姜采女身份,英明如圣上,难道还能在阴沟里翻两回船不成?!
就在心中嘲自己多思,周守恩捧着茶盘轻步走近垂帘前,欲轻声问圣上是否要用茶。
似是不想他这老奴打搅姜采女安睡,周守恩还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圣上微抬眸看向他并朝他轻摆了摆手。周守恩会意地一躬身,捧着茶盘静悄悄地离去了。
不知是周守恩的轻步声,还是他摆手时略扬起的一丝轻风,惊醒了她。皇帝看她睫毛微微颤了两下后,如蝶翼扬起,露出一双澄净而惺忪的眸子。
干干净净,只有初醒之人的怔忪与一丝迷茫,在对望上他时,像是犹未真正从睡梦中醒来,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不知事的孩子。
皇帝喜欢她这样的眼神,不带任何前尘旧事的,若是他与她今生相遇时,真没有任何前尘旧事,那该多好。
方才这样起念,念想就碎了。初醒的片刻迷茫如烟雾散去,她清醒过来,垂下眼帘不看他,拿起一旁早前被她丢下的墨锭,似要继续研磨。
皇帝将笔搁在笔架山上,起身执住她一只手,边拉着她往屏风小榻处走,边道:“看折子看累了,来陪朕下盘棋解解乏。”
殿外秋雨声淅淅沥沥,慕烟随皇帝往紫檀屏风处走着,垂眼看他龙袍袖口织金龙纹垂扣在自己的手背上,繁复金线似堆刺着她手背肌肤,窗外绵密的细雨如落不尽的针无声刺在她心头。
她默然随皇帝在那道紫檀镂雕卷草屏风前坐了,看皇帝传了宫人进来摆设棋盘后,执了黑子,令她执白先行。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拈了一枚白玉棋子,正要落在棋盘上时,又听皇帝含笑道:“等下,得先定个赌约才行。”
皇帝像真有兴致得很,“若是你输了,你得应朕一件事,若是朕输了……”皇帝略顿了顿,眸光清亮地衔着笑意看着她道,“朕也同样允你一件事。”
因传唤再度入殿的周守恩就侍在一旁,看姜采女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嗓音淡淡地道:“若是要陛下的命呢,陛下也允吗?”
周守恩听得悚然一惊,以为下一刻这棋盘怕不是要被圣上给掀了时,却听圣上笑了一声,圣上竟未发怒,就笑看着姜采女道:“你要不了,朕不会输。”
皇帝棋技高超,对自己赢棋深有信心,但真与她对弈时,逐渐发现她的棋力也并不弱,边收了轻慢的态度认真与她对弈,边在落子的间隙,时不时看她,看她似乎并不在意输赢,就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
皇帝在她凝神思考将棋落于何处时,缓缓摩挲着手里的黑玉棋子,心想着他前几日向绣衣司追加的一道密查旨意。
不止查清河公主,也查一查燕帝,查查燕帝与清河公主是否真似世人所认为的父女情深,也许这是能解开她身份之谜的关键,如果她不肯亲口告诉他的话。
皇帝原先所了解的燕朝清河公主,比普通世人也多不了多少,就知她是燕帝的女儿、萧珏曾经的未婚妻,在九岁那年急症病逝。
比世人稍多些的,就是侄子萧珏多年来对他年幼病逝的小公主念念不忘。
仅此而已。
在令绣衣司深查后,在看了许多关于清河公主的密报后,皇帝对她的了解多了一些。
如知她出生在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燕帝认为这是吉兆,在她刚呱呱落地时就赐下封号。
知她才几个月大时,其母庄妃就因病离世,从此她被养在燕帝宫中,与昭文太子同在燕帝膝下长大,深受燕帝宠爱。
知她在九岁“离世”前,深受父兄宠爱,知她因被宠娇了,性子有几分顽皮,常叫宫中教导她礼仪的女官们十分头疼,知她心地善良温软,尽管不喜欢那些规矩束缚,但会为了让女官们不为难,而耐着性子学一学公主应有的仪态。
她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过吓唬她要杀死为慕言收殓的人,她在死心最重的时候,也愿为几条陌生人的性命苟活着。
感恩如她,若与燕帝真是父女情深,应不止会想为兄长复仇,也当为燕帝复仇才是。
可似乎不是,她好似就仅仅是想为慕言复仇,仅是为慕言。
似被重重迷雾笼罩着,而她神色沉静如雪,就静静地看着黑白纠缠的棋盘,似此时心中所思,仅就落子之事。
春日里她掩饰杀心在他身边伪装时,娇怯可人,常是梨花带雨。夏日里她不再掩饰,像是一柄锋利坚冷的冰剑,血淋淋地伤他也伤她自己。
而今这凉秋里,虚假的娇软与真实的仇恨都似被掩埋了秋霜下,她人也似拢着薄薄一重霜,触手是微冰的,可似乎耐心用暖意托烘着,霜会消融。
皇帝在她纤指落下一子后,跟接一子并笑着道:“你快输了。”
她并不急躁或是泄气,在己方败势已显时,仍是执子慢慢和他下到最后,方丢下了棋子。
皇帝道:“你输了,要应朕一件事。”
第48章
“告诉朕,为什么怕黑?”
在那一夜后,皇帝再一次问道。
慕烟看了皇帝一眼,柔软的衣袖随手垂下时扫开几颗棋子,将棋盘上已败的定局拂乱。
“曾经被关在地牢里,地牢很黑,没有光。”
皇帝万想不到她回答了这样一句,一时也未疑她是否是在骗他。
燕亡前她到底是一朝公主,谁能将她关在牢里?燕太子?燕帝?
“谁关的你?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接着问后,见她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答了。”
意为因赌局应他的一件事已结束了,这第二、三个问题,她没必要回答。
皇帝也不恼,就再拈了棋子在手,笑道:“那与朕再下几盘棋,再赌几局。”
慕烟道:“没兴致。”
就算她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可燕朝已亡,她还背着刺杀圣上的大罪,圣上能容她活着已是十分宽仁,现在还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她却是这般态度,未免太不识好歹。
垂首在旁的周寿恩,暗在心里想着,并含着小心防圣上忽然动怒时,听见徒弟进忠的声音在垂帘外响起道:“陛下,永宁郡王求见。”
皇帝闻声身形微凝,眸光依然落在对面女子身上,见她似若未闻,眉目沉静低垂。
“你自在玩会儿”,皇帝将棋子撂在棋盒中,“朕去去就来。”
皇帝却未能去去就来,因走至外殿接见侄子时,见侄子是为朝事而来,就令周守恩端茶来,和侄子一边用茶一边议说朝政。
周守恩奉茶与圣上和永宁郡王后,垂手退避到一角等候吩咐。
他耳听着一件件军国大事,悄觑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情形,见圣上待永宁郡王似是一如从前亲厚,并不因永宁郡王屡次亲近姜采女而心有嫌隙。
至少明面上看来似是如此。
而永宁郡王虽近来未再有亲近圣上后宫的越矩之举,但在朝事上却是积极了很多。
之前永宁郡王入朝,是圣上交予一件差事,他便认真做一件,从不主动进言揽差,十分地安分守己,而现在永宁郡王在前朝的表现,与之前判若两人,积极进取地几乎激进。
且据绣衣司密报,永宁郡王近来和独孤氏走得很近,这是从前的永宁郡王未曾有过的表现。
周守恩边想着边暗看永宁郡王,见永宁郡王的态度对圣上的态度依然是恭谨的,尽管他如今在前朝的动作引起的动静不小,但在面对他的皇叔时,他依然似是本分的少年。
而圣上和永宁郡王聊说政事时神色寻常,时不时还会说笑几句,和从前待侄子亲和的天子皇叔也没甚区别。
永宁郡王告退前,圣上道郡王近来为国辛苦,给了永宁郡王许多赏赐,甚至连南地新进贡的御墨,圣上自己还没用过,就先赐了永宁几匣。
在郡王将走时,圣上凝看着他的身影,又含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再坐坐,用完晚膳再走。”
永宁郡王谢恩婉辞后,圣上也未执意相留,就令他送郡王出殿。
周守恩客客气气地引郡王退离了清晏殿,在殿门外恭送永宁郡王时,微瞥了眼侍在殿外的幽兰轩侍女茉枝。
永宁郡王屡屡与姜采女私会,应也是认识这小宫女的,但就如在殿中沉静安分,此刻永宁郡王亦未予半分目光与这宫女,似就不知姜采女此时身在内殿。
宫人们将残茶撤下,皇帝拂起垂帘走进内殿,见她仍坐在小榻棋盘前,手拈着一枚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形势,似就未察觉他走近,更不在乎先前外殿中萧珏的到来。
绣衣司秘密寻着了一名曾伺候过小公主的前燕宫人,那宫人的记忆里,魏博节度使世子与清河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密报里根据那宫人记忆,详细写了她与萧珏的过去,皇帝由此知晓了许多,知她……曾经年幼时很是喜欢她的未婚夫萧珏。
也许现在也是……
如果她没有伪造身份靠近他、刺杀他,如果她在燕亡时,就以清河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萧珏定会请求他留她一命,请求他将清河公主赐给他。
一个小女子而已,无关国事,他定会满足萧珏的请求,就将这亡国公主赐给萧珏,而后呢,而后他或许会在某次宫宴上,第一次见到她,她是萧珏的妻或妾……
假想已不可能发生,她现在在他身边,她是他的人。
皇帝走近她身边,见她原是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也不全是,棋盘上的黑子是他之前与她对弈时的走势,她此时一手执黑,重复着他先前的棋路,另一手执白,似想破解他先前的设局,试着赢回来。
皇帝从她手里拿过白子,下在棋盘上,道:“下在这里,或可解危局。”
她却将那枚落下的白子,重新取在自己手里,独自思量。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看她自己思出了另一种有可能的解局之法,将棋落下。
眉眼间没有丝毫得色,就似之前她输棋时,面上也没有半点遗憾或是不甘,安静如水,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一子子地思量着,一子子地无声落下。
“今晚留在这里。”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终于从她的世界里暂时抽离。
“陛下不怕我再在这里动手刺杀吗?”
慕烟垂着眼帘,边凝看着棋局边道。
皇帝道:“你杀不了。”
慕烟冷笑一声:“骄兵必败,陛下这样自信,也用不着我来杀。”
皇帝倒是笑了,“想要朕死的人多的是,也不缺你一个,可朕好好地活到了今日。”
皇帝道:“甚至朕还没出生时,就有人想朕死,可朕活下来了,朕天生命硬,硬得很。”
慕烟抬起头来,见皇帝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语意似乎是自信自得,可眸中却似有种难以道明的讽意,似在嘲讽他自己,尖酸刻薄地讽刺他自己。
她轻捻着手中的棋子,没说话,心中却想,皇帝完全拿捏着她的性命,没必要特意说谎话骗她,他这话应是真的,可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为何会招来他人的杀心?
世人皆知萧胤与独孤氏夫妻恩爱,启朝太祖后宅宁静,没有妻妾之争,不会是因争宠而嫉害孩子。
皇帝口中的那人难道是指他的兄长——启朝太宗,太宗怕父母亲再生下一个男孩,将来威胁他的世子之位,遂在弟弟尚未出世时,就对他有了杀心?
似乎说得通,又似乎不是,但她问下去皇帝也不会再说,她也不应追问下去。
慕烟将棋子轻轻丢进了棋盒,手刚垂下就被皇帝捞在手里。
皇帝将她手托在掌心,手指轻捏着她的指尖,一根根地摩挲过去,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最后又轻轻说了一句,“今夜留在这里。”
夜里雨停时已近子时,秋夜雨后寒凉,但帷帐拢合的榻上却是暖的,纵然早无最初的痛楚,但后来混乱跌荡的迷惘似是一场醒不来的湿黏浓稠的春夜梦境,似更叫人难以忍受,只能胡乱地捱过去。
纠缠的声息渐隐在深殿幽色里,皇帝轻吻她耳垂时嗓音含混,“再来一次?”
慕烟倦怠地阖着眼,想皇帝这话有何必要问,她落到他手里后,从来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他何必假惺惺地问。
近似炽热的暖意让她感觉自己像是涸鱼,不仅身体受制,仿佛神思也被灼人的暖热包拢得模糊混乱,她将手伸出被外寻觅清凉,但刚一动作,就被皇帝迅速捉回。
“小心着凉”,皇帝在后握着她的手,将她拢在他的身前,细密亲啄,再一次的嗓音已不是询问,“再来一次。”
慕烟睁开眼,“你恨我吗?”
皇帝的嗓音依然含混,像浸在醇厚的酒里,醉着,酿着春夜靡丽幽色,“朕不喜欢恨。”
慕烟道:“那流言是真的吗?你没有子嗣的事……”
皇帝细密的吻息忽地停住,他身体僵凝须臾,忽地埋首在她颈畔闷声笑了起来,笑得身体都在发颤。
“你觉得是真的吗?”皇帝嗓音带笑地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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