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看着晁灵云落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世俗的陈规,也许只是束缚庸人的迷障。
而眼前人是不一样的。
一时暮春晚风吹散云翳,往昔岁月如缤纷落英,温柔地覆满心路。他的灵云,他坚韧的伴侣,曾经陪他走过大好河山,北到回鹘、南至循州,她和自己一样,足行万里路,心中有天下。
一瞬间灵台清明,心中了然,李怡转过身,郑重地面对爱人,伸出双手相邀。
“灵云,眼前这片河山,你可愿与我共枕?”
尾声入骨相思
李怡即位后,封晁灵云为美人,第二年,大赦天下,改元大中。
宫中咸知今上独宠晁美人,然而天子后宫不可空虚,饶是今上如此痴情,终究还是未能免俗,各地遴选出的美人自大中二年开始陆续进京,充入后宫。
就在宫人们满以为要看见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宠大戏时,晁美人竟溘然而逝。
天子哀恸欲绝,追赠其为昭容,并于潜邸安正院寝室内设画像,时常驾幸小住,以资纪念。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一方深红色的薛涛笺上,李怡笔走龙蛇,缓缓写下这首恻艳的小词,落款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上了自己的本名。
自从即位后改名为忱,他便将这个“怡”字留给了她。
深嘱伊,莫违期,入骨相思卿可知?
温八叉才名籍甚,诗词备受推崇,他却一向不大喜欢,倒是这首小词精巧别致,很符合他近来的心境。
他爱的那个人长行远方,眼看就要违期,他却只能困守明堂,饱受相思之苦。
当初真不该答应她假死出宫的馊主意,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狡猾的女人,满口发誓不离不弃,最初的确只离京一两个月,便会回到潜邸与自己团聚,倒还可以忍受。
哪知今年二月吐蕃内乱,被吐蕃占领的秦、原、安乐三州,以及石门等七关突然来降。他立刻任命太仆卿陆耽为宣谕使,诏令泾原、朔方、凤翔、邠宁、振武五镇出兵应接。
结果说好了要陪自己摘樱桃、赏牡丹的人,立刻以自己的吐蕃出身为由,向他请缨去前线,又赌咒发誓不出半年,自己一定会回到潜邸与他团聚。
如今眼看着八月已至,河西、陇右捷报连传,收复了大片失地,那个早该回到他怀抱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长相思,摧心肝。
李怡搁下笔,对着满纸相思,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陛下——”王宗实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房门外,“小人就知道陛下在这里,陛下……”
“你又来催朕回宫。”李怡打断他,不悦道,“朕若是为此错过了灵云,你该当何罪?”
“小人若是耽误了陛下与娘娘团圆,自当罪该万死,不过小人就是为了娘娘而来,伏请陛下听小人一言。”
李怡一听事关灵云,不由话锋一转:“你进来。”
话音未落,王宗实已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陛下,方才巡边使来报,河陇的诣阙使团后日便要抵京。小人斗胆前来请陛下回宫,为后日的典礼做准备。”
自从河西、陇右回归大唐,当地百姓便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诣阙使团,经天子恩准,由巡边使带兵护送,前往长安庆贺光复。
李怡微微吃了一惊:“使团后日便能抵京?竟然那么快。”
“诣阙朝天这样天大的喜事,谁不愿意赶路呢?可见陛下光复河陇,百姓是如何欣喜若狂。”王宗实眉飞色舞道,“陛下,娘娘前往河陇,至今未归。依小人之见,以娘娘的性子,多半会跟着使团一起抵京。”
李怡双眼一亮,颔首道:“嗯,她的确心系天下,爱民胜过爱朕。”说到最后,语调里尽是酸楚的醋意。
王宗实嘿嘿赔笑了两声,小心翼翼道:“陛下若觉得小人言之有理,这便起驾回宫吧?”
八月初八,河陇百姓千余人诣阙朝天,天子登临延喜门楼,君民同庆河陇光复。河陇百姓欢呼雀跃,当场脱掉胡服,改换唐人衣冠,观者皆呼万岁。
李怡站在门楼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城下男女老少,心中却只挂念着一个人。
同沐风雨,共枕山河,你一心所向,于今日圆满。这天下归心、载入青史的一幕,你看到了吗?
此时、此地,你到底有没有同我在一起?
相思入骨,魂不守舍,李怡双眸低垂,目光扫过城下百姓,恍惚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在拥挤的人群中一闪而没。
“灵云!”他脱口喊了一声,飞快往门楼下跑,将惊呼的侍从甩在身后。
身着衮冕的天子突然驾临城下,鼎沸的人声瞬间直冲九霄。
猝不及防的神策军护卫手忙脚乱,生生用肉身阻挡住蜂拥上前的百姓。
“陛下——陛下——”王宗实吓得面无人色,追在李怡身后大喊,“请陛下速回门楼,以免百姓骚乱,引发险情!”
李怡听而不闻,只是怔怔望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却始终没见到心底最渴盼的那个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失约的负心人,可知你触了逆鳞,会有什么下场?
天子雷霆震怒,回宫后将厚厚一叠报平安的信笺亲手点燃,又在雪片般的笺纸化作火蝶时,一脚踹翻了火盆。
浴堂殿寝宫被烧掉了一半。
王宗实心中有数,平日闲不住的嘴皮这次竟一声不吭,只将头发被燎焦的天子请到望仙观暂居。
懊丧的天子唉声叹气,龙体在榻上翻滚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叫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宗实:“朕年近不惑,为何竟弄不懂女人心?”
“嗯……那一定是因为陛下龙马精神,虽近不惑,犹胜弱冠。”王宗实睡眼惺忪,直到脑袋被枕头砸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小人谢陛下赐枕!嗯……娘娘是千古奇女子,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陛下不必介怀。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娘娘自然就回来了。”
“什么叫该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该走!朕这满腹牵挂又当如何?不能用常理度之,难道还要求诸鬼神?”
“嗯……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召巫师卜问一下。”
李怡瞪了王宗实一眼,第一次知道此人犯困的时候竟如此可恨。可惜一只金丝绣枕已经赏了他,此刻手边只剩下一方玉枕,念在多年主仆情分,今夜姑且饶了他一条小命。
李怡恨晁灵云狠心绝情,负气不再去潜邸,一心扑在朝政上。没想到这一恨竟恨了两个月,恨到最后他没了脾气,竟真的召见了巫师,卜问伊人归期。
巫师卜得一辞:夙愿得偿,祥鸟来归。
冬,十月,西川节度使杜悰奏报,大军已取维州。
捷报传来,李怡醍醐灌顶,立刻走夹城赶往潜邸。
行走江湖的人,动作总是比捷报还快的。安正院里,裹着狐裘的女郎一身风尘仆仆,却顾不上梳洗,正坐在桌案边,手里拈着一张深红色的薛涛笺,满脸陶醉。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绛唇缓缓唱罢,晁灵云忽然笑容一僵,傻了眼。
要死了,她不但违期,还是大大的违期。
等见到十三郎,还不知他要如何跟自己算账呢!
原本河陇光复后,她只是想去维州祭拜一下头领和同伴,哪知到了西川镇接触到节度使杜悰后,得知他有光复维州的计划,她当即决定推迟回京。
不管是为了家国天下,还是为了实现头领和自己的夙愿,都可以算作她留在西川的正当理由,可她的心总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想起李怡就阵阵发虚。
这两个月,她连平安信都必须隐了地址才敢寄出,除了报平安,笺纸上更是填满了肉麻话,只求能安抚住大明宫里暴躁的情郎。
唉,当初真不该高估了自己,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将约定的时日改成一年!
晁灵云正愁眉苦脸,暗暗懊悔,冷不防身后扑来一双手臂,将她狠狠抱紧,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总算抓住你了,晁、灵、云!”
全文终
番外一皇家好女
我叫李瑗,小名圆圆,今年十岁。
我是大唐的广德公主,我的母亲是晁昭容,大皇兄郓王温,皇姊万寿公主,与我是一母所出。
我六岁的时候跟随父皇母妃搬入大明宫,我的皇兄直接出阁,没有入宫,从此我就很少能见到他了。
我对皇兄有限的了解,都是从别人无限的夸赞里拼凑出来的,什么钟灵毓秀、出口成章、天纵英才,都是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
如今我难得才能见到他,加上四字经的印象,以至于一听他说话就别扭。
作为一个出口成章的人,说话怎么能不骈四俪六,对仗押韵呢?
出于对皇兄的关心,我认真劝过他几句,结果他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连笑都笑得不规范。
我已经懒得和他说话了。
至于皇姊,不消说,就是一卷会走路的活《女则》,我和她也聊不来。
宫人们都觉得我话太少,性子古怪,只有从潜邸就一直跟随父皇的王内侍说,我最像父皇。
唉,父皇明明健谈得很,哪里像了?
瞧过我爬树的康将军还说,我最像母妃呢。
这些大人,尽会拿我当小孩子哄,嘿嘿,真开心。
其实我只是不爱说话,我想说的话全都记在肚子里呢,等到我将来会写字了,我就会把它们一一写出来。
没错,我如今靠着宫人挟带进宫的各类市井杂书、志怪传奇,已经把字都认全了,只是还不会写。
我可不会把自己的本事说出来,不然正经的功课就要增加,反而耽误我看有趣的书。
就在今年,我立下大志,长大了一定要写出一卷轰动坊间的奇书,让阅者争相传抄,长安纸贵。
我,广德公主,天天住在大明宫里,听宫女内侍们将全天下都不知道的秘密放在嘴里闲嚼,岂能浪费这些精彩的宫廷秘事?
写是一定要写的,就是要对不起我的父皇了。
父皇是我未问世的奇书的主角。
一手创造出无数传奇的天子。
我要写的第一个故事,是父皇在没做皇帝的时候,为了躲避迫害出家当和尚,万里走回鹘,救出太和公主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母妃说给我听的,她说我就是出生在回鹘,因为腊月里早产,天太冷,才把我冻成了一只呆头雁。
母妃总是爱加油添醋乱讲,以后我是一定会把呆头雁这段给删掉的。
我要写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太皇太后郭氏的离世。
我的祖母郑太后,曾做过太皇太后的宫女,据说从前很受欺负。父皇即位后,自然要以牙还牙,气得太皇太后爬上勤政楼,闹着要跳楼自尽。
这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可惜勤政楼在南内兴庆宫,我没法去看热闹。
后来楼自然是没跳成,不过当天晚上,太皇太后便骤然崩逝,宫里因此议论纷纷。
我在墙根玩泥巴的时候,听见宫女们悄悄说,是父皇当日龙颜大怒,命宫人以后一律不许尊称她为太皇太后,当面要唤她“郭婆”,把太皇太后气得吞了金。
这个故事要是写出来,我大概会被神策军满城通缉吧?
嗯,我该给自己想一个假名了。
我要写的第三个故事,最离奇,是关于我母妃的。
我的母妃薨逝后,父皇在潜邸的寝室里放了一张她的画像,每到想念母妃的时候,便会去潜邸小住,看画思人。
我听最喜欢讲鬼故事的郑内侍说,母妃的画像是请高人作法,在画里锁了魂的。父皇去看画的时候,会关起门来施一种法术,母妃就能从画像里走出来,不但能说会笑,还要吃饭洗澡呢。
有这么神奇吗?
唉,写故事倒在其次,我好想听听母妃的声音啊。
这不就在今天,父皇又想念母妃了,一个人骑上马跑去了潜邸。
王内侍带着人马随后赶去,我的心也跟着痒痒的,央求郑内侍带我去。
郑内侍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肯,我拿出公主的架子,告诉他如果不带我去,我就向王内侍揭发他说锁魂的鬼故事,故意吓唬我。
郑内侍没法子,只好把我藏在了拉御用衾被的马车里。
幸好如今是冬天,父皇在潜邸需要用衾被,不过这些衾被也太多了吧,一天一换怕是都嫌多啊!
我被塞在堆成山的衾被里,险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马车到了地方,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钻进装衾被的箱笼里,被内侍们搬进了寝室。
果然,我听见了母妃的声音!
“十三郎,真的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
“哼,你求饶也没用!这笔账我非跟你好好算算不可!”
“啊,十三郎,饶命啊……”
唉,父皇不是想念母妃吗?怎么一见面就和母妃吵架呢?
听母妃的声音,她都快哭了。
不行,我要帮母妃!
于是我心一横,一头顶开箱笼的盖子,大喊了一声:“母妃!”
这是我第一次被父皇打屁股。
我哭得很凶,好在母妃答应我,以后我想她了,也可以跟着父皇一起到潜邸来。
这顿打,挨得很值。
就在母妃替我擦眼泪的时候,我听见父皇在一边说:“圆圆这丫头,性子闷闷的,倒是挺有心眼,像朕。”
母妃白了父皇一眼,笑着说:“女孩子家,性子随你有什么好的?”
唉,母妃这是嫌弃我了?
母妃说过,我的名字是父皇给取的。瑗,就是一块美玉上有个大大的心眼。
我会是这个性子,都怪父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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