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上不爽快,他已经很多天不能一夜好眠,其实此刻依然了无睡意,就算躺在龙榻上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好让宝珞放心罢了。
不觉龙舆已到望仙观,步上白玉阶,穿过珍珠帘,掀开玳瑁帐,见到了玲珑榻上美娇娘。李瀍心中柔情一片,蹑手蹑脚地爬上龙榻,生怕惊扰了酣睡中的美人。
人君有何求?不过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他那么执着地铲除异己,正是为了夜夜高枕无忧,能与枕边人相伴到老。
第262章 气急攻心
自从夤夜召见了马元贽,李瀍便一直等着他上奏揭发光王。哪知到了九月,马元贽依旧按兵不动,眼看着光王宅成日热热闹闹,一派祥和,李瀍终于沉不住气,再度召马元贽入宫问责。
这一次马元贽依旧是诚惶诚恐,苦着脸向李瀍诉苦:“陛下有所不知,那光王当真是滴水不漏,卑职就算想给他罗织罪名,也无从下手啊。”
“你休要欺瞒朕!长安那么多寺庙,你就不能做点手脚?当初铲除仇士良时,你有本事往他宅邸埋那么多兵器,如今这些本事难道都忘光了?”
马元贽眉毛一扬,听李瀍口不择言将这些秘辛都抖露出来,不禁哂笑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可惜光王宅上上下下都忠心耿耿,无人里应外合,我的人也没法下手栽赃。至于寺庙那一块,早就被拆得干干净净,就是仅存的四座寺庙,每座寺里不过保留了三十个僧人,还都是些还俗后无力谋生的老弱病残,硬要说光王拉着这些人谋反,实在是有些牵强啊。”
李瀍听了马元贽的推诿之词,先是怒不可遏,而后猛然醒悟过来,紧紧盯着他问:“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对光王动手?”
“卑职绝无此意,陛下千万别误会。”马元贽谄笑道,“卑职一直派人紧盯着光王宅,只等时机成熟,便立刻下手。不过卑职还有一言,想要禀告陛下。”
“你说。”
“卑职近日在坊间走动,听见了很多不利于陛下的流言,说什么陛下灭佛失德,遭到天谴,需日日忍受蚀骨之刑,直到骨消神灭,便会有明君出世,结束法难,重扬佛法……”
“放肆!这些话,你也敢一字不漏地说给朕听?”李瀍大发雷霆。
马元贽立刻叩头如捣蒜:“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瀍见他这副卑躬屈膝的丑态,一时竟琢磨不透此人真正的居心。若说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偏偏态度又如此卑微,以他如今的地位,完全可以像王守澄、仇士良那般骄横无礼,藐视君主。
可要说他敬畏天子吧,他又是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姿态,根本不拿天子的命令当一回事。
如此一来,他这个天子根本使唤不动神策军,又与自己的哥哥们有何分别?李瀍心中不安,再看马元贽这般惺惺作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吼了一声:“滚下去!”
待到马元贽退出大殿,李瀍立刻摆驾望仙观,召来道士赵归真问话。
“朕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秋冬以来,浑身骨头疼得越来越厉害,坊间已有天谴蚀骨之说,朕知道此乃无稽之谈,但先生法力高深、见识广博,应当能有定论吧?”
赵归真沉吟片刻,抚髯道:“以贫道管见,陛下的症状不是蚀骨之疾,而是换骨之祥。”
“换骨?”李瀍吃了一惊,追问道,“这换骨究竟是何意?”
“陛下修习道法,已到了火候,自然要换掉病骨,才能身轻体健,得道成仙。”
“真的吗?”李瀍眼睛一亮,满怀喜悦,却又皱眉道,“换骨虽好,朕的骨痛却着实难忍,不知先生可有妙法化解?”
“陛下放心,贫道炼的九转金丹近日便要出炉,到时陛下服用了丹药,便可缓解疼痛。”
“好,有劳先生费心了。”李瀍龙心大悦,重重赏赐了赵归真,又命一干内侍抬着赏赐,好生护送赵归真回丹房。
数日后金丹炼成,李瀍服用后的确骨痛好转,只是这金丹药性燥热,李瀍天生一副火爆脾气,吃了金丹后更是性情暴躁,喜怒无常。
如今整个前朝后宫,除了宝珞还能让他有几分耐心,连宰相到延英殿奏事都不敢久留,唯恐被他吹毛求疵,大张挞伐。
也因为如此,大家都知道王才人宠冠后宫,只有她还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遇到要紧事的时候,便有人不惜重金辗转找上她,求她在圣上面前斡旋一二。
对此宝珞最初是一概回绝,后来发现李瀍确实行事暴戾,为了救人性命,或者避免暴政,只能硬着头皮去哄劝安抚狂躁的天子,渐渐的嘴上说是不干政,到最后也只能干政了。
这日她正在望仙观中小憩,忽然一名内侍跑来,口中连声喊着:“娘娘救命!”
宝珞头皮一阵发麻,无奈地睁开眼问:“圣上又怎么了?”
“圣上派线人去打听坊间流言,听到传言说光王是圣人出世,气得要派神策军踏平光王宅呢!”
宝珞一听这话,便知这内侍多半是光王布在宫中的眼线,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多想,只能急急忙忙地穿上鞋子,跟着内侍去浴堂殿找李瀍。
浴堂殿中,前来复命的线人早被李瀍用脚踹了个半死,正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
宝珞进殿后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喊了一声:“陛下息怒。”
李瀍正背对着她踹人,闻声回过头,红着眼问:“你怎么来了?”
此时报信的内侍早已溜得不见踪影,宝珞答不上话,只能默默地看着李瀍。
“有人通风报信,让你来帮光王求情,是不是?”李瀍直接替她说出答案,冷笑道,“光王的眼线都已经安插到朕身边了,这次你还有何话说?”
宝珞自然是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朕说的都对,光王就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他不但在朕身边安插眼线,还在朕眼皮子底下收买了马元贽,所以长安城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朕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他明明欺君罔上,腹中藏奸,对外却清清白白,还得了个‘圣人’的美名!”李瀍盯着一脸黯然的宝珞,在盛怒之外,竟有一种终于证明自己正确的痛快,“你就是个傻瓜,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你知道马元贽是什么人吗?如今整个神策军都在他掌中,只要光王一声令下,他就能发动神策军包围大明宫,将朕这个皇帝拉下马!”
宝珞听得心惊肉跳,心中一急,口不择言道:“不会的,就算陛下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光王他也没派人包围大明宫啊。”
“你——你还能蠢到什么地步?非要等他举兵谋反,带着人杀到朕面前,你才能死心吗?”李瀍一口气逆行而上,梗在嗓子眼,额心突突直跳,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宝珞察觉他脸色不对,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栽倒,连忙扑上去抱住他:“五郎,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跟你装糊涂,我只是害怕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人。我也知道进了宫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该反对,可我平生所爱之人,不过一手之数,难道就这么几个人,我都没有办法保全吗……”
她跪坐在地上,抱着李瀍的双腿哭得声嘶力竭,然而李瀍早已两耳嗡鸣,听不清她的话。
往日靠金丹镇住的疼痛,这会儿到了气头上,仿佛蚁穴溃堤,所有疼痛都被怒气引出,像洪水猛兽一般,朝着李瀍反扑过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管都要爆裂开,在痛到最极致时,再强的意志都脆如薄纸,这一次他没能熬过去,最终还是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李瀍生性要强,一直对外隐瞒病情,望仙观以外的人几乎全被蒙在鼓里,只是纳闷今年入秋后,一向嗜好狩猎的天子竟然不提游猎之事。他这一倒下,大明宫中如何乱成一团,自是不必细表。
近来李瀍饱受病痛折磨,多日不曾安眠,这次借着晕倒,竟然足足睡了一觉,昏昏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黑甜乡中醒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脸泪痕,忧心忡忡的宝珞。
这傻丫头,估计差点被自己吓死。他刚想挤出一丝笑,便听见耳边吵吵嚷嚷,各种嘘寒问暖的声音汇在一起,吵闹得好像野塘蛙叫。
他不禁皱起眉头,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只见望仙观不甚宽敞的寝室里,塞满了各宫的嫔妃和皇子们,不论是他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竟然一个不漏全都到场。
难怪闹哄哄的,望仙观是什么地方?是他金屋藏娇、清静修行之地。岂能容纳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人,李瀍顿时大为不悦:“人来得倒挺全,朕这一觉睡了多久,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众人听出李瀍语带怒意,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宝珞开口说了句公道话:“陛下昏睡了整整两天,还不吓人啊?大家也都是担心陛下,才会聚到这里来。”
“朕睡了两天?”李瀍吃了一惊,心中暗暗恐慌,反倒不说话了。
内侍见天子醒转,立刻端来煎好的汤药,欲侍奉天子进药。
一时拥挤的寝室中鸦雀无声,暗潮汹涌。
如今太子未立,天子病重,谁是床头侍疾之人,便显得至关重要。
众人跪坐在地上,正翘首以盼,等着天子钦点侍疾之人。偏生宝珞浑然不知,只觉得这是平日里自己做惯的事,便信手将药碗一端,生生掐灭了众人心中殷切的期盼。
当下年纪最小的昌王李嵯便沉不住气,咬着牙悄悄冒出一声:“妖妃!”
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入李瀍耳中。
“放肆!”李瀍怒斥一声,瞪着众人吼道,“你们都给朕滚!”
寝室中满满的人瞬间走得一干二净。
宝珞看了觉得好笑,连带着被冒犯的尴尬都烟消云散,反过来劝李瀍:“别气了,不管是太医还是赵先生,都劝陛下要平心静气,陛下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发火?”
“朕怎能不发火?朕还没死呢,那孽障就敢口出狂言,真到朕死的那天,你可怎么办?”
宝珞被他问住,愣了愣,若无其事道:“臣妾还能怎么办?真到那时候,陛下赐臣妾一道白绫就是了。”
“傻丫头,没朕护着,你以为痛痛快快的死就那么容易吗?”
“臣妾知道啊,可是陛下欠别人的情债,只能由臣妾来偿还。”宝珞看得通透,只管一勺复一勺地喂李瀍喝药,无所谓地笑道,“臣妾从嫁入颍王宅到如今,独占圣宠已有九年,‘妖妃’二字,臣妾也算当得起。陛下放心,臣妾不亏的。”
李瀍没想到她能看得那么开,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能永远保护她,心中忧惧不已:“你啊……你让朕如何安心。”
“行啦,安心服药吧,”宝珞皱着眉催促,双眼凝视着李瀍,决然道,“陛下若怕臣妾不得善终,臣妾就死在陛下前头。”
第263章 人之将死
太医开的温补药方对李瀍的病毫无作用,随着病情日渐加重,他只能趁着骨痛发作的间隙,再次传召马元贽。
因为预见到病情不妙,他深恐自己时日无多,也不再和马元贽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朕有五个儿子,却迟迟不立太子,实在是因为见多了前车之鉴。立嗣之事,朕不与宰相商量,却先来问中尉,中尉可明白朕的意思?”
“卑职惶恐,”马元贽俯首道,“国本至重,卑职岂敢置喙?只要是陛下决定的人选,卑职一定誓死尽忠。不过五位皇子年纪尚幼,资质难分高下,陛下又正当盛年,以卑职愚见,立嗣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看来中尉是反对朕立嗣了。”李瀍冷笑,“也对,只要不立太子,等朕一死,中尉还不是想立谁,就立谁?倒省了矫诏的麻烦。”
马元贽立刻惶恐道:“卑职不敢。”
“行了,别假惺惺地跟朕绕弯子,朕知道你是光王的人。”李瀍不耐烦地打断他,“朕要知道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朕如今……就和皇兄当年一样,他倒是比朕沉得住气啊。”
马元贽被逼问到这份上,再打马虎眼已显得多余,同时也有几分佩服李瀍的坦荡,向他深深一拜,恭敬道:“光王说,他与陛下没多少叔侄情分,倒是实实在在的做了连襟。他念着晁孺人和王才人之间的情分,不想伤了表面上的和气,希望陛下也能珍惜自己的枕边人,与光王化干戈为玉帛,效法先帝让贤的圣德。”
“呵呵……原来他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李瀍冷笑了两声,忽然一阵悲从中来,指着马元贽道,“你,给朕滚出去。”
马元贽俯首一拜,退出大殿,留李瀍一人颓唐地坐在御座之上,对着空旷的大殿,独自体会末路帝王的无限凄凉。
年过而立,壮志未酬,奈何天公无情,令他沉疴难起,必须在群狼环伺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和皇兄当年一样的困境,而他当时做过什么?他杀了皇兄最宠爱的女人,杀了自己的侄子和弟弟。
李瀍从回忆中悚然惊醒,却发现眼前亦是噩梦。
他该如何摆脱这轮回般的困局?
“陛下……”
殿外蓦然传来宝珞的呼唤,李瀍心中一紧,举目望向殿门。这时宝珞已盈盈步入大殿,正忧郁地望着他:“臣妾在望仙观等不到陛下,只好上这儿来了,陛下,你还好吧?”
他被宝珞一问,才惊觉自己已枯坐了许久。
“朕没事。”李瀍低声回答,试图从御榻上站起来,奈何浑身关节却像生了锈,疼得根本无法行动。
宝珞连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道:“陛下疼得厉害吗?臣妾去唤太医来。”
“算了吧,朕这身骨头,吃什么药都没用,你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李瀍倚着宝珞香软的肩膀,望着昏暗空寂的大殿,眼前恍惚浮现昔日宫宴上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不禁怅然道,“朕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跳舞了。”
“臣妾人老珠黄的,哪好意思再踏上舞筵?也就陛下不嫌弃。”宝珞先是自嘲了一句,忽然又在李瀍耳边亲昵地问,“五郎想看我跳舞吗?”
李瀍为这一声“五郎”心悸不止,仿佛又重回年少时光,陶然笑道:“我当然想看,卿卿快为我舞上一曲吧。”
“好,我去换身舞裙,五郎先在这里等我。”宝珞大大方方地亲了一下李瀍的双唇,嫣然一笑,又唤来内侍替李瀍按摩筋骨,这才离开大殿去做准备。
须臾,两列宫人鱼贯入殿,点起千枝宫灯,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厚重的锦绣舞筵在殿中央铺开,四角用鎏金卧鹿压得平整服帖。
李瀍面前也应景地摆上了酒菜,可惜他此刻连说话都费劲,这些也都成了摆设。
不多时,宜春院里的乐工也都奉召而来,在舞筵下调弦弄管,奏起了《裴将军满堂势》。
随着乐声响起,红衣美人如一团火焰,忽现于殿中,又跃上舞筵,踩着节拍飒沓而舞,手中双剑银光闪闪,疾如电掣。
明艳的美人犹如烈火闪电,璀璨夺目,照亮了李瀍无神的双眼,也填满了他空洞的心。
江山万古常青,佳人世间难得,虞兮虞兮奈若何。
李瀍眼中缓缓浮起一层泪光,唇角却漾着微笑,他将庞然的悲怆压在心底,无论是马元贽的逼宫,还是光王的怀柔,他都不想再拿来惹宝珞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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