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对他是草木皆兵的状态,浑身的戒备都竖起来,一有交流,心理防线直接升高到鼻子眼,但还要讨好他,恭恭敬敬老老实实。
如果没有台球厅那一回,或许还没这么尴尬;可没有台球厅那一回,她现在应该也不在这里。
而且周鸣初那张脸本身就很有压迫感,章茹嘴里,那叫厌世脸。
『你没发现吗,你们周总好像对全世界都不感兴趣。』回工位后,文禾收到章茹在微信的吐嘈:『公司高管,业绩表现好,也受董事会器重,钱挣一大把,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确实,周鸣初整个人都很低气压,偶尔,文禾也觉得他有点沉抑:『应该就是这样的性格吧。』她不好过多评价自己上司。
『擦他鞋还要给他怼,这种人太难顶了。』章茹在那边噼啪打字:『还是我们叶总好,温柔如水。』
文禾想了想:『叶总脾气是挺好。』跟周鸣初一个文质彬彬一个生人勿近,截然不同的形象。
这句发出去,章茹在那边忽然忸怩起来,跟她讨论了几句那位叶总,然后话锋一转安慰道:『不过销售本来就鬼多人少,而且难顶好过好色,好好做啦,不得罪周鸣初就行,反正你们老在外面跑,也不用一天到晚对着他。』
难顶好过好色,文禾有点哭笑不得,但想想,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她拿出镜子跟眼镜盒,摘了隐形打算重新戴,胡芳正好经过:“眼睛不舒服吗?”
“有点滑片。”
“滑片啊。”胡芳给她找来一瓶隐形眼镜润滑液:“滴两滴进去,没那么干。”
润滑液还是没开封的,文禾正想推拒,胡芳摆摆手:“我买东西送的,赠品而已。”说完又问:“你中午,是跟周总吃的饭?”
“还有其他几位同事。”文禾重新戴好隐形,从镜子里看了眼胡芳,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就拎包走了。
下午文禾边看PPT边做笔记,查了些看不太懂的术语,最后半个工作日就这么过去。
她收拾东西打算去参加章茹的生日趴,临要走前却接到胡芳电话,先是去她柜筒找了份合同,等确认是这一份,又问能不能帮忙送一趟:“我还堵在快速上,客户在等,如果转回公司的话就怕来不及,回头又得罪客户。”胡芳说。
文禾有些犹豫,胡芳又在那边叹气:“算了,你要没空的话,我还是自己去拿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文禾只好跟章茹请了个假,想着这一周胡芳的帮助,送趟资料也没什么。
只是送过去后却发现是个饭局,饭局上还有二部的人。
文禾看了看手里的合同,隐约察觉到这是在抢单:“胡芳姐……”
“没事,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啊。”胡芳面容镇定,她跟了这么久,哪怕二部忽然杀出来搅局,这个经销商她也是一定要拿下的。
文禾就这么被拉上饭桌,坐在胡芳旁边,看着席间的谈笑风生。
二部那几个都特别的能说会道,文禾小声问胡芳:“要不要叫我们的人过来?”
来不及了,二部明显有备而来,胡芳心头焦灼,好不容易逮着个话题:“韩老板老家安徽的吗?”
被她问的韩姓老板点点头:“我是安徽人。”
“好巧,我们文禾也是安徽的。”胡芳笑眯眯地让文禾去敬这位韩老板:“广州这么大还能碰到老乡,多难得。”
文禾被推起来,捧着杯酒到了韩老板旁边。她第一次上应酬席,没学会什么漂亮话,只会干巴巴说:“韩总,我敬您一杯。”
韩总坐在位置上看了看她,端起酒杯微微抿一口,也让文禾不要多喝:“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他嘴上这么说,基本礼仪文禾还是知道的,她老老实实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回到位置上摸了摸脸,感觉有点烫,不知道是不是度数高。
场上有说有笑,桌上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那位韩总,五十来岁的人,看起来保养得还不错,也没有那种成功人士的睥睨劲,谈吐很随意很风趣,还很会保护桌上的女士,阻止男士们灌酒:“多吃菜,别逮着女孩子灌,难看。”
“还是韩总体贴。”他的举动迎来一片恭维,也迎来又一轮的敬酒。
文禾跟着胡芳,在第二次被带着过去敬酒时,韩总问了句:“你是安徽哪里人?”
文禾说了老家的名字,韩总知道那个地方:“离黄山很近。”他回想着什么,忽然又说了句:“你长得跟我前妻有点像,”甚至比划了下:“她也跟你一样,个子这么高。”
文禾还没反应过来,胡芳马上接道:“能跟您前妻像,是我们文禾的荣幸。”
韩总笑了笑,语气落寞:“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胡芳抓紧安慰几句,又叹气:“可惜文禾没您前妻那么幸运,能碰到您这样体贴的。”
话里有话,韩总看了眼文禾:“怎么说?”
胡芳手搭上他椅背,说起公司上半年抓了一个采购主管:“他那会儿正跟文禾谈恋爱呢,平时看着也人模人样的,哪里知道是个人渣,又劈腿又贪污,还对女朋友动手。”
韩总看着文禾,目光在她身上停驻一会:“年轻女孩子阅历浅,也没什么,以后带眼识人就好了。”
文禾很勉强地牵出一个笑。
饭后去KTV,路上胡芳忽然讲起家里情况,说老公不挣钱,孩子要花钱,家婆还病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费都得她来挣。
文禾有些茫然,类似这样的话胡芳不是第一次说,但此情此景,话里又似乎带着些别的意味。
等进到KTV包房,文禾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灯光太暗,把人性的灰度给勾了出来,又或许节奏太跳,让酒意加速上头,总之刚刚在饭桌上还风度翩翩的韩总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他一直挨着文禾,几杯后开始呓语,对着她回忆和前妻的过去,手往她膝盖上放,还试图拉她起来跳舞。
原来刚刚在饭桌上的体贴,只是道貌岸然的伪装。
看文禾吓坏了,胡芳过来拉开韩总把人送进洗手间,接着出来安抚文禾:“你要是觉得难受可以走,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为了业绩连脸都可以不要,这又算什么呢。”
见文禾愣住,胡芳继续压声:“韩总他们在珠海还有体检中心,你要能在他们手里签出一台设备,直接就能转正了,哪里用辛辛苦苦去蹲医院?”
一面告诉她可以走,一面却暗示这个机会难得。
太突然,文禾脑子都没转过来,韩总已经上完洗手间出来,胡芳带着薄薄一层笑意迎过去,再转头跟另外的客户一起唱歌,举止亲密。
歌声笑声揉杂在一起,韩总坐过来,嘴里说着什么,黏腻的酒气喷到文禾脸上,快要吹进她的皮肤毛孔里,而就算文禾脑子没转过来,却还是在这位韩总手滑过她腰间的时候一把将人推开,跑走的瞬间带翻一杯果汁,泼在谁的身上,她已经管不了了。
十月的广州,夜风吹得人微微发冷。
文禾跑回家里,看到胡芳追魂一样的几个未接来电时怔忡了下,似乎看到职场的另一面已经向她徐徐展开。
第4章
◎为什么要去◎
【Chapter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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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那个魂不守舍的周末,新一周的部门会议上,文禾被告了一状。
“基本礼貌都不懂,那么爱甩脸干什么销售,你以前站前台也那么对客人吗?我跟这么久全白做了!”胡芳对文禾一顿指责,说文禾得罪人家老总,弄得她前功尽弃,让二部捡了个大便宜。
文禾实在不懂,胡芳怎么能做到这么理直气壮。
她开始想该怎么反驳,要说那位韩总是怎么对自己进行言语骚扰,还有那双手是怎么试图顶开她衬衫的……
文禾一阵恶寒,还要在胡芳的数落下努力保持镇定:“我说了我做不来,可能会拖你后腿,让你再叫几位同事的,是你非要拉着我……”文禾不是擅长跟人吵架的性格,说话时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点抖,忽然想起自己有录音:“我都录下来了。”
胡芳自己正在吵,没太听清这一句:“什么?”
文禾正想重复,被一双手拉到后面,是张尔珍走了出来:“她只是个新人,而且不归你管,根本没有义务跟你应酬替你冲单,你单子被抢,说来说去还是前期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怪别人就没意思了。”
胡芳气得很:“什么没到位?我从上半年跟到现在,河南我都跑了几趟,我花了很多心思的好不好?”
“花了很多心思,怎么会说抢就让人抢了?”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张尔珍不再理会胡芳,转过头喊了声周鸣初:“周总。”
周鸣初望过来:“合同什么时候签的?”
“昨天……周日。”
“所以你周五晚上在做什么?”
胡芳指了下文禾:“我……在打电话给她。”
“打给她干什么?”周鸣初问:“你的客户,听她的话?”
胡芳一怔。
周鸣初看了眼文禾,再看胡芳:“她才跟你的客户见一面,但对能不能签约起到重要作用。到底是她太厉害,还是客户本身对你的认可度并不高?”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工作还是没有到位。
部门会议持续了将近一个钟,等开完出来,文禾慢慢地走。
“没事吧?”张尔珍走过来。
文禾定了定神:“没事。”抬头看看张尔珍,她脸上戴一副框架眼镜,看起来像刚毕业不久的人,实际已经是很老练的一位销售。
张尔珍安慰说别想太多,不用当回事:“也是我的责任,公司让我带你,但我没把你安排好。”
文禾摇摇头:“不怪珍姐你,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张尔珍一笑:“走吧,我们下去喝杯咖啡,上个星期太忙了,都没抽空跟你坐坐。”
两人在过道时碰到胡芳,她冷冷地瞪了眼文禾,跟上个礼拜对人照顾有加的样子大相径庭。
张尔珍倒是见怪不怪,但到电梯间忽然问:“她有没有问过你跟周总的关系?”
“有的。”文禾回想着,把胡芳问的那几次都说给张尔珍听,最后听张尔珍说了句:“你如果回答得模糊点,那天晚上,她可能就不拉你了。”
文禾心里一跳。
“这个职业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要学会说一些半真不假的鬼话迷惑别人。”张尔珍没指望一下就把她点透,也没义务一下点透她,只是朝她手机看了看,半开玩笑地问:“你没录音吧?”
文禾马上抓紧手机:“没有的,没录。”
“嗯。”张尔珍伸手揿下梯键:“录音这种事下次别做了,让人知道你有这个习惯,以后个个都提防你,难做的还是你自己。”
文禾从梯门的倒映中看见平静的脸,意识到人家在提点自己,连忙点点头:“好的。”
中午吃饭又跟章茹一起,她们坐在窗边的位置,看见二部的人聚在停车场。
章茹好奇地探头:“大中午的,干嘛呢?”一个两个扎扎跳。
文禾说:“他们签了个挺大的代理商,应该是庆祝这个。”但搞得这么高调,也可能是故意做给一部看的,毕竟两边是竞争关系,刚抢了这边的单,难免得意。
章茹哦了一声,边吃饭边往外面瞟,过会指指其中的一个身影:“姓王的没骚扰你吧?”
文禾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他要欺负你你跟我讲,我打到他妈都不认得。”章茹豪言壮语,听得旁边的林聪脸一抽,觉得她是动画片里的痞老板,由50%的废气和50%的傻气组成:“你当自己黄飞鸿动不动打人,嫌自己名气不够大啊,再来一次你肯定被开除。”
章茹哼了一声,她被姓王的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姓王的顺眼,于是恨恨地说了句:“希望周总早点升职,压过王东尼。”又觉得销售真是奇怪,两个副总两个款:“都有3个C,周总是cold、colder、coldder,姓王的才是cheap、cheaper、cheapper,没一个正常的[1]。”
很多话一从章茹嘴里说出来就格外搞笑,文禾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梗,但还是笑得不行。
章茹喝了两口菜干汤,想起她上周五的失约:“你那天跑去应酬,后面怎么样,还习惯吧?”
“还好,就是吃了顿饭,刷个脸。”文禾没跟章茹说太多,章茹已经替她出过一次头还丢了升职的机会,她不能总是依赖和连累别人。
吃完饭回三楼午休,文禾往销售走,后面林聪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脖子被章茹猛地一拍:“死肥仔,看什么?”
“没什么。”林聪摸着脖子讪讪地笑,眼睛还依依不舍地看着文禾那两条笔直的腿,这腿简直比他命还长。
下午天有点阴,文禾在工位上多坐了会,等挤电梯的人少了些才收拾东西下班。走到电梯间的时候,碰到周鸣初和部门经理。
文禾喊了声经理,又去喊周鸣初:“周总。”
周鸣初淡淡地看她一眼,收回视线。
文禾闷头闷脑地站到一边。
如果她现在在二部,可以对他客客气气敬而远之,但在一部,装都要装出恭敬样。
等电梯来了,文禾挡住梯门:“您先。”等他们进去又问:“到负一吗?”
“一楼。”
“好的。”文禾按好楼层,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梯门旁边,经理看她抱着几本产品册子:“要去见客户吗?”
文禾说是:“张主任……珍姐说明天带我跑医院。”
经理看了下她手里的东西,小册子是跑医院的,大册子应该是自己抱回家看的,能看出来很用功,很想早点出成绩,于是稍微给她复盘胡芳那件事:“客户喝醉了,有时候失态难免的,但我们也不要搞得太难看,别让人下不来台。”把人扔下就跑显然是不行的,还是太嫩生了,需要磨练。
文禾尴尬地点点头,手指收紧了下,忽然听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为什么要去?”
是周鸣初,文禾回头看了看他:“是……胡芳,她叫我帮忙送份资料。”
周鸣初问:“跑腿送不了?”
文禾被他问得忽然气短:“我也想去学一下,看看怎么跟客户应酬。”
“胡芳是带你的人?”
“不是。”
“那你指望她教你什么?”周鸣初看着文禾,目光像有重量,压得文禾精神发沉。
文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电梯已经到了,她长长地松一口气,跟在周鸣初后面走出公司,去找一辆能骑的共享单车。
等找到单车,那边周鸣初也坐上车,二轮和四轮在公司外的红绿灯口遇到,宋川顶着一头卷毛问:“哥,这不是上次一起打球的女孩子?”
周鸣初回个信息,抬头的时候红灯转绿,文禾已经踩着单车过了斑马线。
傍晚的风吹动衣摆,宋川想起上回在台球厅的事,对她印象太深,一时半会是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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