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雪瞳孔微微放大,几秒后回复原样,挺起胸脯,“诶,你看,猜错了吧?我房间平常还是很干净的,上次只是意外。”
“真的吗?”江绥并不是很相信。
此时林山雪已经在心里感谢了一万遍莉姐,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在心里说她烦,面上大言不惭道:“当然了,你不要小看人。”
“也没有很干净,”江绥用眼神示意,地上有一块污渍,应该是喝汤的时候留下的,“去拿拖把。”
“?”林山雪就纳了闷了,“你说你好好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帅哥,怎么整天就跟个老妈子似的,要别人干这干那!”
“不拖,受不了你就别来!”抱着手,头一扭,硬气死了。
江绥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真不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在江绥面前就自觉矮一道,可能这就是顶级颜控吧。
江绥指挥她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扔了三四袋垃圾,换了无数桶水,期间林山雪好赖话说尽,先是夸他,又是道德绑架他,妄图说动江绥,让他来帮她,然而江绥不为所动,只是抱着手站在离林山雪两米远的地方,时不时还要掏出酒精喷上一喷。
林山雪累瘫在床上,江绥踢了踢她的脚。
嗖的一下弹开,哀嚎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可能再爬起来干活。”
“……”江绥道,“去吃晚餐。”
“累都累死了还吃什么吃啊,”林山雪抓住被角翻了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你自己吃去,再见,晚安,记得把门带上。”
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听见人出去动静,林山雪叹了口气,坐起来苦口婆心道:“我不饿,真的一点都不饿,就想睡觉,你自己去吃哈,一顿不吃不会有什么事的,这事儿我有经验,别担心。”
江绥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林山雪觉得头噌噌的疼,比她情绪不好的时候还难受,无奈地说:“那你想怎么办嘛?”
江绥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桌角垒着两桶泡面,刚从快递箱里拿出来,“吃泡面。”
也行,总比出去吃好。林山雪点点头,正打算躺回去,却发现江绥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倾斜了一半的身子立马坐直,“怎么?泡面也要我去啊?!”
“这是你家。”
“我t……”林山雪忍了又忍才没骂出来,“少爷您请好,小的这就去给您接热水。”
二人挤在小桌子面前,没有多余的板凳,林山雪坐了一个空箱子,她打开泡面,拌了几下,推给江绥,嘴里还不忘嘲讽两句:“没吃过吧少爷?需要小的帮您试试毒吗?”
“吃过。”
她虽然有嘴贱的嫌疑,但是确实认为江绥没有吃过泡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以前做实验来不及吃饭,吃过一两次,不太喜欢。”江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好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你就长着一张没吃过泡面的脸,”林山雪咂咂嘴,“泡面都不喜欢吃,那你喜欢吃什么?水煮西兰花?清蒸萝卜?”据她观察,江绥的口味偏清淡。
吸了一口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手机也不会玩,那你没事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
江绥工作忙,要做手术,要上课,要做研究,要写论文,必要时刻还要应付一些难缠的家属……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少的可怜。
“看书。”
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林山雪放下叉子,想去拍拍他的肩,被躲开了,也不尴尬,继续道:“你这辈子就没放松过,白活了呀,老江。”
江绥抽了一张纸,擦掉林山雪滴在桌上的汤,“我只是希望吃的东西是健康的,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诶哟,那完了,照你这么说,我别活了。”
她以前只觉得江绥虚伪庸俗,现在觉得他还挺天真的,怎么可能事事有响应,事事有意义?
二人的泡面都没有吃完,江绥临走时嘱咐林山雪不要忘记吃药,林山雪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拿自己当小孩子,江绥笑而不答。
意想不到的风吹进来,吹进泡面的余味,另一股清淡的味道凸显出来,从江绥待过的地方。潮水声断断续续,黑沉沉的天色下,灯塔半明半灭,听见几声嘶哑的鸟鸣。也许是天更黑了,林山雪觉得房间内好暗,沉寂。
想去洗个澡,躺在床上就起不来,她蹬掉拖鞋,蜷缩身子,七八月的天气,即使大晚上去外面裸奔也不会生病,但林山雪就是觉得冷,冷得关节发白,指间生疼。
大腿根部不知道为什么发麻,心情像被黑水浇下,明朗不起来。
忽然手机震了一下。
江绥:【别忘记吃药。】
笑,伸长手去捞药,说是有副作用,林山雪没在意,塞进嘴里,咽下。
隔天复工,林山雪踩点去被莉姐逮个正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别生气,姐,对身体不好。”
她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没有脊椎似的,坐也没个坐像,李雅莉看了就来气,踢她一脚,“滚,赶紧换衣服去。”
林山雪支起身子,从椅子上起来,昨晚上床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觉得格外疲惫,头脑发晕,使不上什么力气。
指间穿过海藻般的乌发,轻而易举从发根滑落到发尾,梳了几次,把头发束拢,挽成一个小揪垂在脑后,再用发绳固定住。她从小到大都是长头发,这个动作重复过成千上万次,但今天总是失败,扎不稳,都不用做什么剧烈运动,头发就自动散落下来。
“莉姐让你多活动活动你不听,休几天假人都休傻了,连头发也扎不稳了。”周晓岚嘲讽她,从她的角度来看,林山雪今天动作迟缓了许多,她把原因归结为林山雪老躺在床上不吃饭。
林山雪没回嘴,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周晓岚看不下去,抢走她手上的发绳,拍了她一下:“坐着,我帮你扎。”
不小心扯到一根头发,林山雪叫出来,周晓岚放轻了动作,边梳头边道:“中午一起吃饭,我带了酱牛肉,我妈做的,外面买不到。”声音有些不自然。
林山雪笑道:“突然对我这么好,下毒了?”
刚挽好,周晓岚把头往前一推:“滚!”
仅存的歉意也消失殆尽。
时隔多日,林山雪再次站在岗位上.房间里的光是冷色调,暗淡,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寒意。入殓台上躺着一个小孩,绒线帽上的黄色小花尤为扎眼,林山雪的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再看,大脑迟钝,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谁按了慢放键。
有人推了推她:“有问题吗?”
林山雪回头,慢慢扯起嘴角,牵动脸部肌肉,笑着说:“是杨灿诶。”
第30章
第 30 章
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死去的人和没有死去的人。
周一早上要大查房,开会,江绥今天还有个手术,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江绥才看见林山雪发来的消息。
殡仪馆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风里藏着灵魂被点燃的味道。火化车间的窗口前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盛气凌人的大哥一家,还有瘦弱卑琐的杨灿父母。
杨灿母亲抱着小儿子,跪坐在地上小声啜泣。杨灿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嘴里说着“别哭了”、“丢人”等词。
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小学没上完,早年种过几年田,生下杨灿没多久,丈夫跟着同乡去大城市打工。杨灿一岁多,丈夫在工地食堂给她谋了份做饭的工作,她也就跟过去了。
有工作的日子和种地的日子差不多,卖菜是丈夫去,钱到不了她手上;工资是直接打到丈夫卡中,她连过目的资格都没有,春节回家想给女儿买件新衣服都要看丈夫眼色。
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照顾老人,贴补家用……从未想过自己的付出与回报是否对等,她习惯顺从,习惯沉默。
“杨灿的家属在吗?麻烦过来签字。”
“在!”杨灿父亲应了一声,把小儿子从母亲怀里抢走,“人家喊了!赶紧签字去。”
怀里一空,没有支撑物,杨灿母亲伏倒在地上,“快点,人家等着了!”
猛地扬起头,先看见一旁说说笑笑的大哥一家,通红的双眼逐渐由哀戚变得凌厉,杨灿父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妻子已经冲过去拽住大哥的衣领。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们不愿意借钱我女儿才会死的!”她瘦弱的身躯里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把肥头大耳的大哥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大哥先是吓了一跳,稳住身子,直接还手,把杨灿母亲重重地推到在地:“你疯了?”大嫂看见丈夫被推,顿时跳起三丈高,居高临下指着杨灿母亲的鼻子歇斯底里:“小贱人你再推一下试试?!一家的吸血鬼,谁沾上你们谁倒霉!”
小儿子见妈妈被推倒,张开嘴就嚎啕大哭,吵着要妈妈。父亲没工夫管他,直接放在地上,先过来指责妻子:“你要造反啊你!老子——”
“啊——”
杨灿母亲一口咬在他腿上,被蹬开又爬过去,对丈夫拳打脚踢:“是你,是你亲手害死我女儿!你根本不配当她爸爸!”
“你这个骗子!不是说要回老家给她治病吗?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都是用了你找来的那些偏方我女儿才会离开的!她才多大啊?那么小,那么瘦,还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放开了丈夫,蜷缩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胸口,所有人都听见她的呜咽:“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最该死,妈妈最该死……”
大哥一家仍在骂骂咧咧,向外人解释自家有多不容易。杨灿父亲失了面子,不尴不尬放几句狠话,无人搭理。小儿子哭着过来本想扑进妈妈怀中,妈妈先他一步起身,把他撞到在地,哭得更大声,无人在意。
母亲要找根柱子撞死,工作人员、路人一拥而上,又拉又劝,一时间,哀嚎声,谩骂声,劝说声,小孩子的啼哭……充斥整个大厅。
有人劝架,有人看热闹,有人说风凉话,杨灿父亲站在人群之外,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继续骂,没有人关注,想去劝妻子,又拉不下面子,只得尴尬的四处看,给自己找点事做。
视线不期然与站在门口的江绥对上,心中大骇,迅速转移视线,佝偻身子,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害怕的,死的是我女儿,又不是他女儿,邃大起胆子看回去,江绥已不见踪影。
林山雪今天工作的时候出了好几次错,反应也不够灵敏,临近下班更是打了好几个哈欠,本来还要收拾东西,赵婷用手肘碰了碰她,“你赶紧去吃饭吧,吃完饭早点睡,你今天看着精神不太好。”
点点头,没跟她客气,不是真的着急去吃饭,是因为她知道,江绥今天一定会来。她在宿舍楼后的空地上找到了江绥。
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江绥把手里的烟掐灭,塞进烟盒中,二人看着夕阳缓慢下降。悬崖边的不知名野花在晚风中摇曳,林山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江绥手中。
那是一朵黄色的绒线小花。
他看了许久,又抬头去看林山雪,林山雪笑了笑:“我偷偷从帽子上摘下来的。”
也不算偷偷,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同事已呆若木鸡,好在大家都装作没看见。
林山雪精神有些恍惚,想说些话安慰江绥,或是说些难听的话,但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会选择当医生,”江绥突然道,“是因为我爷爷。”
林山雪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努力睁开眼睛响应了一句。
“他被查出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瘦成一副骨架。每天都很痛苦,很累,守着他的家人也很痛苦。”
“就这样撑了三个月,直到一个周末,家里其他人都有事,只有我一个人在。老爷子忽然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他想吃元味斋的绿豆糕,”说到这儿,江绥笑了一下,“可他光说话就耗尽了全部力气,嘴里也尝不出任何味道,怎么可能想吃东西?但我还是去买了。”
“然后呢?”林山雪问。
“没有然后,”江绥看着远去的船只,“在我去买绿豆糕的时候,他自己拔了氧气管。”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终于解脱了。”江绥的手有些颤抖,“后来无数次回忆,每一次都确定,在老爷子支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但我还是去了。”
林山雪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我为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病根本治不好,老爷子很痛苦,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根本说服不了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他其实是希望我别走的。”
“他一定希望我别走。”
江绥攥紧手里的小黄花,像捏住一根救命稻草。
“杨灿离开之前我去见过她,我问她要不要留下来,不用担心医药费。她笑着拒绝了我,说她很开心要回老家,终于可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可她的眼睛是红的,抓我的手抓得很紧。”
江绥说完,又看着大海沉默了许久。
夕阳快要被淹死,黄昏像一壶酒。林山雪听完下一句话,才能明白江绥上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左手指间嵌入大腿,手背上有个浅浅的疤痕,是上次受伤留下来的。
好了就不痛了,但疤痕永远都在,它在每一个空挡提醒你,这里曾受过伤。
大腿的疼痛使林山雪清醒了许多,江绥继续开口,她听见他说,上次去世的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但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老师的墓地,也没有拜访过师母。她听见他说,他是虚伪,是伪善,他不应该成为一个医生。
江绥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他是否难过,就像黑暗里半明半灭的烟头,静谧,摇摇欲坠。
林山雪松开他的手站起来,站的急,头晕的厉害,强称道:“你是日本动漫里梦想拯救世界的热血笨蛋吗?”
“我看你不是想当个医生,而是想当个圣人吧?我讨厌所有人,讨厌这个世界,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没有毫无瑕疵的人,所以我才能肆无忌弹的讨厌。”
“我不知道你是高看了自己,还是太看低了别人。你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所有人也不需要你拯救,对其他人有点信心好吗?”
林山雪推了他,故作轻松的笑了,“我早就说过,你这种从小拿第一的小孩儿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接受不了一点瑕疵。”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背后的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以此为始,好像千万盏灯在同一时间亮起,照亮江绥整个世界,他看见林山雪朝他伸出手——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试试当最后一名?”
“即使吊车尾,明天的太阳依然还会照常升起哦。”
第31章
第 31 章
林山雪来来回回翻了三四次酒单,眉头紧锁。
蓝港有许多有情调的酒吧,林山雪挑了一家看起来最热闹的闯进去,被混合着酒精、香烟、汗液的复杂味道当头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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