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虚掩的门,左边是客厅,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视机,暗红的皮沙发皮开肉绽,露出黄色的海绵,沙发边立着一台电风扇,看成色是房间内最新添置的东西,没开。右边放了一张餐桌,桌上有半瓶白酒,吃了一半的米饭,两盘下酒小菜。
王老头倒在地上,手上还拿着筷子。
第26章
第 26 章
村里的人死了,要有亲人为其擦洗身子,换上寿衣,然后安排葬礼,设置灵堂,通知亲朋好友前来吊唁。主人家在葬礼上是很少哭的,甚至会对来客笑脸相迎。当天夜里,晚辈要在灵堂轮流守护逝者,隔天葬礼才正式开始。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唢吶声,所有亲朋好友排成几列跟在抬棺人的后面,一路到达下葬地点。
棺材没有封死,下葬前还需要打开。僧人念经,亲人们就围着墓坑一圈一圈的走,直到僧人停下,这时候可能会有小孩问“妈妈,为什么他要躺在那里”,年轻的母亲一把捂住小孩子的嘴,歉意的对其他人笑笑……
但是这些都不会出现在王老头的葬礼上,不,他甚至没有葬礼。
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而葬礼,是为活人而办的。
村民一路跟着警车过来,拿着蒲扇,聚在门前,烈日在他们头顶上。死了三天才被发现,如果不是林山雪的突然造访,可能还要更久,说来凄凉无比,也不过就是今晚饭桌上的下饭小菜,感叹一声,唏嘘一句,轻飘飘的过去。来日再有人路过这幢房子,想起那晚饭桌上的闲谈,侧目一眼,走过去,而后再无人提起。
林山雪平静地接受警察问话,穿着防护服的警察进进出出,不久之后,殡仪馆的人也来了。电话都是她打的,用王老头的手机。
与王老头的交情不深不浅,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是无聊,但警察不让她走,只能靠边站鼓捣手机。警察来叫她去做笔录,她刚好在新注册的账号上上传了一个视频。
逻辑清晰,情绪稳定,有问必答,态度良好,林山雪表现称得上完美,整个流程结束的很快。打扮清爽干练的女警合上记录册,问道:“冒昧的问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歉意一笑,继续说,“因为看见这样的场景……”
林山雪朝室内努努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处理满是虫卵的尸体,“他们是我同事。”
“躺着的……也是。”
她自己走回去,夕阳尾随,热浪退去,海风吹来一丝清凉,勾起发丝在空中缠绵。新来的门卫小哥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见林山雪过来,抬起眼皮看一眼,又飞快垂下去。窗台上的家庭监控不见踪影,问了才知道,大门口的监控已经修好,自然就不太需要鸡肋的替代物。
一个工作做了那么多年,就不止是工作了,它是生命的一部分。特意买个监控留下,在家也能打开app看看,就好像自己还没有离开,好像自己还有用,更奢侈的,大概是希望不要被遗忘。
现在,王老头和他的监控,都被这个世界扫地出门了。
林山雪五天没有出门,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从王老头手机里拿到了完整的监控视频,发到网上,又花钱找了几个营销号,一夜之前网上形势逆转,骂过林山雪的人噤声潜水,声讨大军溃不成军,与此同时,发造谣视频的男人被骂上热搜,几万条评论都在问候他父母,私信更是不堪入目。
林山雪最后一次点开他的账号,他晒出自己的抑郁症诊断报告、割腕的照片,并手写了一封道歉信向网友道歉,只字不提林山雪。
评论还是骂他的居多,但也出现了一些另类的声音。
“可以了吧你们,真要把人逼死吗?况且是那女的有错在先,说话那么难听,换你你不生气吗?”
“确实,虽然博主的问题更大,但是那女的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上两位你们没事儿吧?”
又是一轮骂战。
林山雪冷眼看着这出闹剧,没有扬眉吐气的痛快,也没有被各打五十大板的憋屈。
网暴女明星的人,网暴她的人,网暴视频博主的人,以不同名义做着同样的事的人们。如果是几天前的她,大概会兴致勃勃欣赏这一切。
发现自己翻车,第一反应不是销号跑路,而是晒出病历与自残照片,更添一把火,日后无论是支持还是谩骂,流量始终被捏在手里了。若是他再努力一些,视频质量有了质的飞跃,积累大量粉丝,那风向会再次逆转,仿佛他清清白白,从未翻车过。
她喜欢这样的发展,每一次都会让她由衷感叹世界真奇妙,从而滋生出些许乐趣。
但现在,林山雪觉得无论以后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风光与低谷终将化为虚无,遗忘才是标准结局。
她想起被蛆蚕食的王老头。
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她在床上躺了五天,没有什么意识,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霉菌爬上斑驳的墙壁,在林山雪的心底生根。
“你是死在床上了吗?!”李雅莉风风火火的闯进来。
被窝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李雅莉大跨步走到窗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轰轰烈烈的照进来,没有任何准备的林山雪用手背捂住眼睛,翻了个身。
“干嘛呀~”
“干嘛干嘛,你说我干嘛!?”李雅莉掀开她的被子,使劲推了她一下,“赶紧起来!”
林山雪把被子拉回来,“不要,不上班我起来干什么?”
李雅莉拽着被子没让她得逞,又推了她一下,“馆长说下星期让你回去上班!赶紧起来!”
半阖的眼睛睁开,听见是下星期又缓慢的沉下去,语气懒洋洋的:“下星期的事你现在叫我有什么用?”
李雅莉冷笑一声:“呵,下星期再叫你?那还需要叫吗?直接拖焚尸炉得了!”嘴上不说,其实李雅莉这几天一直关注着林山雪的动态,每天下班前都偷偷来她房间看一眼,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好在林山雪只是躺着,什么都没做,但接连五天窝都没挪一下,还是愁的李雅莉吃不下饭。今天才收到确切的复工消息,李雅莉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定要把她弄起来不可。
李雅莉直接把被子扔床尾去,林山雪拗不过她,垂头丧气地坐起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你想让我去哪儿啊?”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李雅莉弯腰收拾地上乱扔的衣服和瓶瓶罐罐,“别在我眼前乱晃,心烦。”
到底是谁来谁眼前晃啊?
林山雪又好气又好笑:“您在办公室,我在宿舍,咱俩隔着十万八千里,谁也不挨着谁,您自己非要跑我房间来,怪谁?”
李雅莉抄起一件T恤砸她头上:“换完衣服赶紧滚!”
那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李雅莉一路目送林山雪出了殡仪馆大门。林山雪在路边蹲了会儿,打了个呵欠,估摸着李雅莉已经进去了,想折返回去睡觉,结果一转身就与远处的李雅莉四目相对。
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望着山下的海,想成为浪花,一头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林山雪打开手机,在浏览器输入“一个人可以去干什么”。
ktv、电影院、吃火锅、咖啡厅、广画展、爬山……简而言之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答案是恒定的,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
山道风景好,车不多,是骑行的绝佳路线。光林山雪在这儿坐了几分钟里,就有七八辆山地自行车从她面前骑过,偶有几个骑行的人会冲她点点头,轻快地打声招呼,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愉悦。
这不是工作,纯靠喜欢驱动。她小时候喜欢漂亮裙子,喜欢洋娃娃,喜欢糖醋排骨……现在不喜欢的东西能说到天荒地老,喜欢的感觉却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最近一次与“喜欢”沾边,是在医院听见护士和她说,江绥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他的学生。林山雪骤然听到这些,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关我屁事。现在想来,护士大概是想让她离江绥远些?
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滑动屏幕,最后还是点开江绥的聊天框,消息还停留在五天前江绥发过来的“好”,林山雪觉得格外刺眼。
分别那天做出一副想要帮她的模样,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
林山雪在聊天框里打了几个字,犹豫了一下,点了发送。
林山雪:【你在哪儿?】
江绥:【学校,一点半有课。】
林山雪怔了一怔,没想到江绥会回那么快,像专门守着手机等她发消息似的,也没多想,江绥的答案正中下怀,林山雪立刻回到:【我来找你。】
对面好一阵没消息,也许是不想让她去。林山雪点开打车软件,她就偏要去看看江绥喜欢的是什么人。
江绥:【抱歉,刚才有事。一教306,三点十分下课。】
在车上收到了江绥的信息,林山雪看了一眼,熄灭屏幕趴到车窗上,指间有节奏地敲击车壁,沿途有巨大的风车路灯,她一个个数过去……
想让她去、不想让她去、想让她去、不想……
第27章
第 27 章
林山雪十七岁搬进舅舅家,背上背着一把几乎与她等长的大提琴,脚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购物袋。
她妈二十年前竞选文艺委员,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以零票落选,二十年后林山雪出生,她发誓她的女儿一定要能歌善舞。别人家的孩子幼儿园报一两样兴趣班已经顶天了,她妈倒好,画画、跳舞、主持人、钢琴……能报的都给她报上了。
小孩子都是笨蛋,有些小朋友上完课就回家,林山雪觉得他们真可怜,不像她,还能和好朋友一起再上几节兴趣班。
小学的时候清醒了,周末仍凭她妈骂的多难听也不从床上爬起来,她妈拿她没办法,画画退了,跳舞退了,主持人退了……留下一个钢琴,又学了两年,林山雪死活不去了,原因是她妈但凡在路上看见个钢琴都要让她上去弹两段,逢年过节只要亲戚来她家,家里钢琴就没休息过。
痛定思痛总结原因,完全是因为钢琴太普遍以及放在家里太显眼,说什么也不要学了。她妈扬言要把她赶出去,林山雪宁死不屈。后来两人都妥协,乐器还是要学,但是可以换一个。正是中二打算毁灭世界的年纪,林山雪想也不想就说要学贝斯。
她妈睨着她。
那吉他呢?
想都别想。
尤克里里?
你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啊,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好好说就滚回去学钢琴。
无法,林山雪挑挑拣拣一整晚,清早顶着两只熊猫眼,说她要学大提琴。大提琴好啊,不像小提琴,方便携带,也不像钢琴,放在客厅引人注意。
冷门,长得还有点像吉他,四舍五入就等于学了吉他。
兴奋感没坚挺两天,她就对大提琴恨之入骨,比钢琴有过之而无不及。母女俩后来没少因为琴吵架,但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林山雪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也只有一把琴。
食堂门口有乐队在表演,路过的人很多,视线依依不舍,但很少有人停下来。距离江绥下课的时间还早,林山雪站在主唱正对面,毫不避讳地欣赏他们表演。
青春洋溢地大学生,带着鸭舌帽,穿着宽松的深色衣服,或神情投入,或相视一笑。
林山雪她妈存了心思要让女儿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中大放异彩,但林山雪唯一一次正式在众人面前表演是被好友硬拉上去的。演话剧,林山雪演一个踢箱子的路人甲,这事儿是个人都能做,但好友一定要让她上台,原因是她有音乐素养,踢箱子自带节奏感……
后来毕业了,好友和她在殡仪馆干了半年,转头去了婚庆行业,不知不觉就断了联系。
想远了。
林山雪站了太久,主唱压低帽子,偏头,闭眼,又偏要用余光看她,偶有一次视线撞上,耳朵红的发烫。换歌间隙,吉他手放下吉他趴到主唱上,二人笑着说了些什么,旁边的人忽然起哄,吉他手把主唱往前面一推,主唱踉跄两步,回头骂了句什么,摸了摸鼻子,从包里掏出手机朝林山雪走过来。
“那个……同学你好,请问……”
话还没说完,一道怒气值加满的声音横插进来:“你来这儿干嘛!?”
林山雪眯了眯眼,还没看清,另一道纤细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你是……那晚江绥带回来的……”
三个心思各异的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儿,陈怡然率先打破沉默,落落大方地朝她伸出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那天在江绥家见过,我是他同学,你好,我叫陈怡然。”
“你……还在念书吗?”
乐队那边的人在催,主唱回头应了一声,又看林山雪一眼,往回跑。林山雪大部分注意力在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那边的前奏响起她才回过神来。陈怡然的手悬停在空中,林山雪没动,本来打算无视剩下的两个人直接离开,就听人道:“学姐你还认识她?她能在这儿念什么书啊?就读了一个大专,在这儿扫厕所还差不多。”
“还得是表弟你了解我,我最擅长刷马桶了,尤其是长在你脸上那个。”
听见表弟这个称呼,黎川愣住,旋即冷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是你表弟?我爸当年被你气到住院,这么多年你有回来看过他一次吗?你就是个白眼狼,和你的工作一样晦气,和你多说一句话我都怕折寿!”
林山雪听他提起舅舅,脸瞬间拉下来:“那你就滚远点,别上赶着来和我搭话,你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刚才不狗叫,我都认不出来你。”
“你……”
陈怡然拉住黎川,“演讲要迟到了,先带我过去吧。”
“啊,对不起,学姐,我这就带你过去。”临走时故意白了林山雪一眼,林山雪瞪回去,一偏头就看见刚才的主唱拿着手机站在旁边。
林山雪挑了挑眉,“你也听到了,现在还想要我的微信吗?”
主唱犹犹豫豫:“要……要吧。”
没劲,对个陌生人也要撒谎。
林山雪摆摆手,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下课铃一打,学生黑压压的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林山雪逆流而上,被人潮淹没。教室门敞开着,人走了三分之一,剩下大部分围在讲台上,江绥站在中间。他的身姿极为优越挺拔,在人群的衬托下更显出彩,林山雪猜围在他身边那一群人中,起码有一半没有认真听他在讲什么。
那江绥喜欢的人也在这群人里吗?林山雪没看出他对谁特别关注。
从后门走进教室,她的穿着打扮放在大学生里也不突兀,站在无人注意的脚落,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漂亮女生不少,要么在收拾东西,要么在玩手机等人,要么拿着本书围在江绥身边……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表现。
大概率是误传。
江绥连陈怡然都拒绝了,在林山雪见过的人中,没有谁比陈怡然更好看,包括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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