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好了怎么办?跟不上进度只能留级,怪丢人的。”心不在焉的恐吓她,又回头去看江绥,他们已经查完这个房间的病人,站在外圈的白大褂让出一条道,秃顶老头先走出来,江绥紧随其后。
林山雪心道糟糕,转身就走。
“为什么要跑呀?”
小女孩不碟不休的跟在她身后。
“不找你爸爸了吗?”
“难道……你是害怕江医生?”
“放心好了,那天我和他解释过了,是我胆小才哭的,你不是坏人。”
林山雪一听乐了,这小孩不知道怎么想的,她那天分明就是故意把她逗哭的,怎么还帮她说起话来了?
正打算回头调侃两句,忽听一阵打闹声,两三个小男孩迎面而来,飞快掠过林山雪,女孩的轮椅挡在路中央,男孩们避让不及,伸手往右边一推,轮椅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把女孩摔出去。
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住院部格外引人注目,连医生们也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轮椅侧翻,林山雪半跪在附近,女孩被她牢牢揽在臂弯中。
尘埃落定,好在女孩没有受伤。几个男孩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闻讯赶来的家长手起刀落重重几下拍在男孩背脊上,响声比刚才还唬人,哭哇声一片。又来陪笑道歉,林山雪见女孩没事,挥手让他们走了。
倒是女孩一咕噜从她臂弯中爬起来,灵活程度让林山雪咂舌,简直医学奇迹。腿好端端的天天坐个轮椅干嘛?搞得林山雪以为她半身不遂。
女孩捧起林山雪的手,林山雪依稀看见她手腕上的身份识别带,写着杨灿、12岁、什么什么瘤几个字。
“你受伤了。”又是快哭了,她刚才没注意,右手手背磕在轮椅脚蹬上,铁制的,杨灿的重量压下去,磕出一大个口子,血肉模糊还挺吓人。
是有些疼,不过比她见过的小菜一碟,开口仍是混不吝:“小问题,倒是你,怎么成天坐个轮椅装瘸子呢?早知道就……”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在她们面前站定,视线触及林山雪的手背上那抹猩红一瞬间皱起眉头,没等旁人发现又立刻恢复原样,冷笑一声道:“来应聘清洁工?”
是说林山雪坐在地上不起来,好歹也救了他的病人,算是个良好开端,说话还是这么不给她面子,林山雪眯了眯眼,想硬气顶回去,却有人先她一步:“哥哥你帮帮姐姐,姐姐受伤了。”
好了,说什么都白搭。想想也算个相处的好机会,骨节敲杨灿的脑门一下以示惩戒,难以下压的嘴角暴露了她雀跃的内心。
换药室的护士有事出去,里面没人,嘴角实在压不住,索性灿灿烂烂的笑起来。原本打算看两眼就打道回府,下此再找机会,没想到受伤还有这待遇,也真是因祸得福。可见万事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道理,如果交出性命能和江绥同居,林山雪毫不犹豫,开心快乐的活着才叫活着,其他的都叫凑合,活不活意义不大。
江绥拿碘酒给她消毒,她直愣愣地看着看着江绥,视线□□而贪婪,像饿了三天的人面对一桌大餐。眼球微微转动,她弯了弯嘴角,说手疼。
江绥一顿,抬眼冷冷看着她道:“刚才不是说小问题?”下手却是轻了许多,像在挠痒痒。
得了便宜就愈发变本加厉,“我是救杨灿才受伤的,你今天不能说我,必须得顺着我。”顿了顿,“说我你就是白眼狼,就是狼心狗肺。”
理直气壮地过了一把嘴瘾,全当报复他第一句话出言不逊,心里美滋滋,半秒后弄假成真,吃痛出声:“你蓄意报复!”
“你知道我狼心狗肺,知道我是白眼狼,不知道我心狠手辣?”
“……”
你狠!
你狠起来自己都骂!
“噗——”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护士连忙憋笑,“江医生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听见。”
本来没什么,她这么一说好像他们真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江绥愣了一下,迅速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过身子飞快用绷带帮她包好伤口,掏出手帕擦了擦手,面色略显僵硬地对护士说:“你帮她打一针破伤风,”又道,“过两天记得来换药,不要碰水。”
“你帮我换?”
江绥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自己去找护士。”
“那你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我还有个会,先走。”
任谁都看得出来,表面镇定的江绥离开的脚步略显匆忙。
第9章
第 9 章
最近两天医院里总有探究、暧昧的视线落在江绥背后,等他回看过去,那些视线又纷纷消散于人群之中。江绥不明所以,却没空去寻找原因。
很多重要的人生经历是从第一次开始记录的,江绥入职后的第一个病人近期的状况很不理想。
本来是因为左肺中央型占位入院,从影像上看是肺癌,但因为病灶靠近血管、气管,穿刺风险太大,直到手术中才确诊为小细胞肺癌。
发生淋巴转移的小细胞肺癌通常使用放疗、化疗的手段治疗,但近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积极的手术治疗会带来更好的治疗效果。手术切除肺叶后,江绥立马联系其他科室展开后续治疗。
病人的情况越来越好,就在他们即将放下提起的心的时候,最近一次复查让所有人再次如临大敌。
第一次声带振动发出啼哭,第一次离开亲人走进学校,第一次交朋友……并不是所有第一次都听起来梦幻,起码第一次死亡就不是。
下午还有一场手术,江绥迟迟没有进行准备。他坐在窗前,刺眼的白光铺满地面,缓慢爬上他的脚尖,交迭的膝盖,指间夹了一根烟,没有点燃,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
门被轻轻叩响,护士来请他去做手术,江绥对局促的护士笑了笑,没有再拖延。
莫名的情绪一直蔓延到手术中。期间平直延伸的心电图一度让江绥联想到“命运”这个词。很奇怪,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本应该摒弃一切,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手术中,但他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
“一种似是而非的命运支配了人,我们称之为这是必然。”
命运。
在已经成为必然的命运里,医生真的能从死神手里抢人吗?
手术大获成功,江绥始终没有轻松下来。他不是一个会经常怀疑的人,因为怀疑意味着犹豫不前。
褪下手套,水流从指缝中渗下去,冰凉的触感让江绥感到轻松,好像一切都能被水流冲刷干净,不管是手上的细菌,还是挥不去的思绪。
不管什么时候,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与无力感总是让人疲惫不堪。
“还在想老荀的病?”老荀就是那位肺癌患者,同事见江绥脸色不大好,拍了拍他的肩,故作轻松地说,“别想太多,老荀知道你为了他废寝忘食,不知道多生气呢。”
凡和老荀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这个天性乐观的社牛老头的,大家都期盼着能出现奇迹,但江绥大抵比他们多一份不纯粹。
虽然不愿意承认,林山雪说的的确没错,他是伪善。不愿意看见人死,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也不是医生的使命感,只是希望能得到宽恕。其中有多少真正属于善良的成分,江绥不敢确定。
想到林山雪,江绥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过分苍白。很难找出一个确切形容词来形容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非要说一个,江绥觉得是荒唐。
“他怎么还不回来?”腔调漫不经心,拖着长调子,江绥没注意到,在他听见这句话时,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
林山雪坐在轮椅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小跟屁虫,一大一小两个门神守在他办公室门口。杨灿打了个哈欠,脚尖踢了踢轮椅,对林山雪抢了她的座驾颇有微词,余光看见江绥,小幅度地蹦了下,“江哥哥!”
手术一直从下午五点做到九点,江绥眼睛有些发红,噙着淡淡的笑,声音不急不徐:“怎么还不去睡觉?”
“马上就去了!”杨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迅速瞪了一眼视线黏在江绥身上的林山雪,林山雪没什么羞耻心的把轮椅还给杨灿,杨灿冲她做了个鬼脸,乖巧地对江绥说晚安,这才推着轮椅离开。
林山雪侧过身子,把门前的地让开,对着锁眼努努嘴,“开门吧。”
“谁把你带过来的?”
说起这个林山雪可就不困了,这次没有好运气赶上查房,林山雪正愁去哪里找江绥,总不能在手术室门口猫着吧?结果没走两步就遇见了换药室的小护士,一见林山雪就暧昧的笑,没等林山雪开口就自顾自地说,你是来找江医生的吧?江医生还在做手术,我带你去他办公室等吧。盛情难却,林山雪只能跟着她来了,除了半路上遇见杨灿,非要跟过来,其他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你们医院的护士可比你友善多了。”林山雪看着他笑,把包着纱布的手抬起来晃了晃,“帮我换药。”
“去找护士。”头也不回地抛下四个字,走进办公室。
对待她和对待杨灿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林山雪愤愤不平,然而这一腔愤懑却在看见江绥脱下白大褂时戛然而止。
肩颈的筋脉一直链接到坚实的臂膀,黑色的衬衫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腰部紧实,上半身呈倒三角的形态。林山雪眼睛亮了亮,跟进去笑眯眯地说:“不是约好给我换药吗?这两天我可听话了,一滴水都没碰到。”
江绥坐在办公桌前解开袖口的纽扣,把袖子卷上去,从抽屉中找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带上。
“下班了吗?我还没吃饭,我想吃你做的。”林山雪不喜欢吃肉,但上次没吃到江绥做的红酒炖牛腩就被赶出来,之后想起仍觉得可惜。
江绥没有要走的意思,把林山雪当作透明人,打开计算机查看病人的病历。
林山雪深吸一口气,拉开江绥对面的椅子坐下,抱着手,双腿伸长交迭在一起,打定主意江绥不理他她就一直坐在这儿。
“不去。”视线甚至没有从计算机屏幕上移开一秒。
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才是她的代名词,比如能向一个才认识的人发出在一起的邀请,比如她甚至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迫不及待的想把江绥搞到手。
“江医生,我这伤是为了帮你的病人才受的,过河拆桥可不好吧?”她阴阳怪气挤出几句话,江绥专注地看着计算机,好像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了,林山雪又叫了他的名字,江绥还是不理她。
林山雪心头的怒火越发旺盛,冷笑一声,捏紧扶手,几乎控制不住想砸东西的欲望,静静地看了江绥一会儿,忽然烦躁地解开绷带,不可避免地拉扯到伤口也不见她放慢动作。
手心放在桌上,从笔筒中挑出一把美工刀,缓缓推出刀片。笑容扭曲,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她的嘴角。
“如果伤口再深一点,你是不是就愿意帮我换药了?”
期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它在发生之前有无数种可能,满足幻想,当它发生的那一刻,期待也就不是期待,而成为惨淡的现实。林山雪数着日子过了两天,本来今天轮到她上夜班,和别人换了班,从下午等到现在。
她不能接受。
沾水、感染、发炎,或是其它什么,她根本不在乎。握着刀的手扬起,不用闭眼,林山雪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感到畅快——
距离右手手背一厘米的高处,手腕被紧紧抓住,力气大到要把她的手腕捏碎。林山雪抬头,对上一双愠怒的眼睛,江绥紧抿着唇,额角青筋跳动。
不同于白日的喧嚣,夜晚的医院格外安静,二人皆静止,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狂风,如急雨,如擂鼓,震耳欲聋。
用另一只手夺下林山雪手中的刀,江绥把她的手甩开,“你真是疯了!”
林山雪摊在椅子上,闻言舔了舔嘴唇,抬起受伤的手,“换药吗?”
换药换药换药!换药对她有意义吗?根本不在乎生命,不在乎自己是否受伤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帮她换药?
“出去。”江绥深吸一口气,觉得口干舌燥。
“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林山雪不可能没听清,江绥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再睁开眼睛,仿佛刚才气极的人不是他,漆黑的眸子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的可怕。
不再废话,他走至林山雪身边,拽住林山雪的手臂,强硬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林山雪似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奋力挣扎,大声叫着我不走别拉我。江绥没有受她的影响,动作极为强硬,右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束住林山雪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把她推了出去。
啪的一声,空旷的走廊里回音阵阵,每一声都像拍在林山雪的脸上。
第三次,林山雪被同一个人关在门外。
第10章
第 10 章
狠狠往门上踢了一脚,痛的是无辜的脚尖,门纹丝不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手背上的伤口本已结痂,现下又有透明的液体混着血液流出来,林山雪看得心烦。
要不死了算了,这个念头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有时候轻,去海边吹一夜的海风,重的时候非要把自己搞个半死才罢休。无非就是期待没有被满足,被拒绝也不是头一次,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还是烦躁的想让一切结束,地震、海啸、龙卷风……什么都好,随便来一个,二人就算死了,变成鬼江绥也不会理她,那些容后再议,先来一场大爆炸把他们炸个痛快。
林山雪从不寻求解决的办法,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个,没完没了,爆炸最干净,算逃避,但谁能说逃避不好?
走廊昏暗,大多医生都已离开,走出两步,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大脑,吐出一口恶气,回头,看见门缝里的光,微弱,狭窄,孤单,像摇摇欲坠的晚霞,又回去。顺着墙壁坐下,穿的是条牛仔裤,不在乎这些,瞧着那光,心脏仍在砰砰跳,情绪却莫名被安抚。
江绥总要出来的,她等着就是了。有结果的等待令人愉快,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但你知道他总会来,于是满怀希望的等,也许是下一秒,也许要更久,时间总有意义。
十一点多,门毫无征兆的被打开,江绥走出来,外套搭在手臂上,提着公文包,眼皮下垂,看见对面的林山雪微微抬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还在。
“下班了吗?现在可以和我一起去吃饭了吗?”
脸色一凛,江绥直接走开。
被无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林山雪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翻了个白眼,意思意思地拍拍灰,懒洋洋地跟在江绥身后,踩他的影子,不亦乐乎。
一路尾随到停车场,林山雪去拉副驾驶的门,没拉开,车上的江绥冷冷地看着她,他的强硬林山雪不只领教过一次,等他心软地球都毁灭。嘴唇动了动,骂句脏话,撒开蹄子飞一般跑出停车场。让一个动动眼皮都嫌烦的人跑起来称得上奇迹,然触发奇迹的人一无所知,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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