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宠物医院,江绥只知道人看病需要写病历,没想到动物看病也需要病历,可它只是一只流浪猫,没有人给它起名字。
看出江绥的为难,前台小姐摸着黑猫笑道:“这么大的猫,应该有个名字了。”
暂且寄养在医院,直到走出医院江绥也没有接受前台小姐的建议,给猫取个名字。他忽然想起小学读过的《小王子》,小王子问狐狸什么是驯服,狐狸告诉他驯服就是建立联系。
如果可以的话,江绥希望不要与任何人、任何事建立联系。
海边的潮湿比别处更甚,一下车就感觉被一层水膜包裹,远处的海岸线隐藏在浓雾之中,乌云低垂,心情不可避免地沉郁下去,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无边无际的黑水淹没。
老师是学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追思厅内聚集了诸多业内大佬,或沉默、或低声交谈,江绥与熟悉的前辈打过招呼,穿过层层人群,站定在带着白花,微笑着与人交谈的年长女性面前。
低着头,“师娘。”
正说话地师娘一愣,转头看他,眼框瞬间红了,强撑着笑,柔声道:“来啦。”拉过他的握住,在手背上拍了拍,“去看看你老师。”
江绥哑着嗓子应了。
这是他回国后第三次和老师见面,他们的分歧早在出国前就初见端倪,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老师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偶有一次交谈,话里话外都带刺,江绥沉默着接受这一切,后来只在节假日送些礼物,维护岌岌可危的关系。
建立联系后,唯有满足期待才能使对方感到开心,但江绥似乎永远成为不了对方期待的样子,所以他想,如果一切都不要开始,那就好了。
他站在老师的遗体前,神情似愧疚,似后悔,似哀伤,又有迷茫,忽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是上清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宽慰地说:“你一直是你老师的骄傲。”
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师徒后期关系恶劣,也许老师希望永远没当过他的老师,但江绥只是点点头,连谦虚的托词都忘了说出口。
他走到角落,把位置让开给其他前来悼念的宾客,阴影坠落到他的身上,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的察觉到自己的卑劣,他甚至不敢往老师的遗像上再看一眼,老师锐利的目光使他如芒在背,生前气急败坏的话语犹在耳旁,急功近利的投机者。
他怎么配当老师的骄傲?
“师兄。”
视线穿过凌乱的碎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神哀戚,像受伤的小动物,给江绥打电话通报老师死讯的人就是他,向嘉歆,江绥的小师弟。
小师弟说老师前几年身子就不大好,抽烟抽的凶,又不注意休息,上了年纪了还经常熬夜……
江绥背抵着墙,强打起精神看向小师弟,音响里忽然传来的声音,仪式即将开始,司仪要求众人面向老师的遗体站成几排。小师弟抿着嘴唇,似要哭出来,江绥拍了拍他的肩,二人在人群中站定。
司仪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感情,江绥只在一个人身上听到过类似的声音,抬头,林山雪一身黑色正装,长发挽着发髻堆在脑后,漂亮的脸淡看不出什么情绪,褪去往日混不吝的气息,只剩下远离人世的清冷与漠然。她拿着话筒,手背上贴着两条创口贴,显然是伤口太大,一条不够贴。轻咳一声,待人全部站定,有条不紊的主持下面的流程,挑不出错,但江绥仍很敏感的捕捉到她的不耐。
初见逗弄杨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脱口而出的“遗体美容师”江绥只以为她在故意吓唬小孩,从未想到她真的在殡仪馆工作。想起她是什么样的人,江绥掩去眼中的情绪,重新集中精神在仪式上,无论如何,老师的告别仪式不能被打乱。
在所有有关殡仪馆的工作中,林山雪最讨厌当司仪。她喜欢在暗中透过表象猜测人们的真实想法,但在追悼会上,不管是哭天喊地的作秀,还是故作平静的痛苦都让她感到无聊。
人从出生开始就奔着死亡而去,每一步成长都是更接近死亡的见证,没必要感到伤心或快乐,不过是必然中的必然。
去世的人好像不是普通人,前来吊念的人身份也水涨船高,显然是平常长篇大论习惯了,告别词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林山雪百无聊赖的听着,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她日日失眠,陪她度过满满长夜的唯有各国的电视剧、电影,将近四点才入睡,原本想着手受伤了可以赖会儿床,大清早就被丽姐拉来主持追悼会。
用莉姐的话说,“前两天瞧着像个人,上下班怪积极,这两日又蔫下去,再不给你找点事做我怕你死在梦里。”
心里一边埋怨莉姐多管闲事,一边在想昨晚没看完的电影,永生的主人公向好友讲述自己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万多年所发生的事,每一次质疑后得到的答案都绝对颠覆好友的认知、信仰。整部电影以对话的形式进行,场景始终停留在主人公的家里,看得时候很催眠,总走神,现下又忍不住回味。
如果让她获得与时间一样漫长的生命……光做出这个假设就让林山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电视剧把永生看作神的惩罚,眼看着亲朋好友离世,自己则永远轮回在离别的漩涡中。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林山雪起鸡皮疙瘩,恰恰是因为林山雪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有这个烦恼。双亲去世后的林山雪觉得自己好像再也不可能与任何人、任何事建立联系,漫长的生命于她不过是吸血鬼长眠的棺材,暗无天日,不如与世长辞。
有关告别词的流程总算告一段落,听见几声微不可察的抽泣,情绪激动的亲友嚎啕着扑向棺材,几个人拉住他,不停宽慰。
司空见惯的场面吸引林山雪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气氛凝重。一个挺拔的身影尤为亮眼,低垂着头,正打算定睛看去,旁边情绪激动的人又一声嚎啕,兴致消泯,只想快步退场。
先去房间换衣服,正装穿在身上比全身裹满保鲜膜还难受。窗边的椅子堆满衣服,因为不堪重负,底下的衣物已经一半落在地上,假装看不见,脱下的衣物还往上面扔。覆盖着水汽的身体触碰到窗外吹来的海风,不经意感受到来之不易的清爽。
不着急去穿衣服,嘭地一下扑到在床上,伸手往枕头底下摸,碰到柔软的手帕才停住,翻身转过来,纤细的锁骨下有个小小的飞机纹身,飞机像被什么从中间折断,只有半截。纹身的线条很淡,看得出来有些年头,平常被外衣遮住,看不太出来。又去摸纹身,好一会儿才起身从椅子上随意抽出一件卫衣一条裤子。
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时被挂到,创口贴翘了个边,想起江绥仍觉难受,可江绥又对她有莫名的吸引力。她当然可以再去医院或是家门口去等江绥,但江绥那天的表情总让她兴致缺缺,像是看见了什么非常讨厌的东西。
烦躁,按压在创口贴上的不断手指发力,疼痛让她清醒了片刻,呼出口气,解开发绳,丝绸般的长发顷刻滑落身后,她光脚走到窗前,手杵着窗框呼吸新鲜空气。
楼下有个人在面朝大海抽烟,这个地方几乎只有她和老张会来,她以为老张又和妻子吵架了,喜笑颜开正想嘲讽两句,定睛一看才发现楼下的背影比老张挺拔帅气的多,深色的高级西装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恰到好处裁剪使男人的背影说不出来矜贵与优雅,指缝中半明半灭的烟头却又增添了几分沉郁。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林山雪身子前倾,雾蒙蒙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认出来人身份的那一秒兴奋地脱口而出:“江绥!”
应声回头,果然是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脸。难以言喻的欢快冲散郁结几日的难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雀跃着翻出窗外。
“林山雪!”
带着怒气的声音让她从名为江绥的迷幻剂中醒来,她住二楼,真要翻出去不死也要半条命。飞快缩回去,像害怕魔法消失的灰姑娘,来不及穿鞋,开门就往楼下跑。
楼里贴了瓷砖,只是凉,楼外却都是货真价实的水泥地。沙砾、碎石嵌进脚底,没有知觉,一心往江绥在的方向跑。她知道江绥不会等她,所以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绥还在原地,脸上余怒未消,看见狼狈的林山雪,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她的问题先像机关枪一样抛出来:“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来了多久了?”
“我饿了,我们一起吃饭吧。”
第13章
第 13 章
也许人类的欲望是相通的,所以垂涎江绥美色的林山雪一看见他就食欲大增。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因为林山雪几乎不会想要吃东西,珍馐美味在她嘴里味同嚼蜡,频繁的咀嚼食物令她感到劳累。
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一道泠泠的月光笼罩在她身上,除开最初的惊愕,江绥对林山雪的一系列的提问没有任何反应。海浪连续不断撞击礁石与峭壁,盘旋的海鸟发出旷远的叫声,天空仍然阴沉,在岑寂处酝酿着下一场狂风暴雨。
心脏像夕阳一样坠落,在江绥离开的那一刻彻底沉入谷底。如雕塑一般停滞许久,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在腹部,蠕动的肠胃似在哀鸣,灼烧般的疼痛几乎燃尽她的理智。
为什么连话也不愿意和她说?即使面对难缠的追求者也能保持风度却不愿意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他必须和她说话,他必须是她的。愤怒的人毫无理智可言,何况就算在清醒的情况下林山雪也没有多少理智,她是靠本能驱动的。
远去的脚步声重新在耳畔响起,滔天怒火被中断,猛一转身,看见去而复返的江绥,在她还没有做出反应之际,江绥站定在她面前。
“手。”
已丧失思考能力的林山雪听话的把左手交出去,脸上的神情显得呆滞。对面的人并没有为她的听话感到开心,好看的眉头微蹙,清冽的声音再次传来:“另一只。”
大梦初醒的林山雪这才发现,去而复返的江绥手中多一个便携医疗包。轻柔而缓慢的撕开碍眼的创口贴,林山雪不自觉地吸了口凉气,江绥眉头又皱了几分,更加小心地对待她的手,仿佛放在手心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山雪痴迷他的专注,让她有一种被珍视的错觉。眼神炽热而愉悦地紧盯江绥的脸,一个表情也不想错过。在江绥为她清洗伤口时,手微微往后一缩,江绥疑惑抬头,她理直气壮道:“疼。”
于是江绥再次放缓了动作。伤口已经结疤,但边缘处泛红、发肿,还有少量脓液,发炎了,江绥几乎不怀疑她装痛的可能。
事实上,这点级别的痛对于林山雪来说无异于被蚂蚁咬了一口,但她喜欢江绥紧张她的样子,所以被刀刺穿也不一定会叫出来的林山雪突然变得娇弱起来。
用双氧水冲洗时她叫疼了三次,用生理盐水时她叫疼了五次,上碘伏时愈发变本加厉,棉签才触碰到手背她就说疼,两秒可以做完的事硬是拖了两分钟。
期间江绥黝黑清亮的眸子不止一次的停留在她脸上无声质疑,但林山雪的脸皮堪比城墙,眼神无辜、委屈,毫无破绽,于是就只能缓慢的进行下去。
江绥的欲予欲求让林山雪的自信心嫉妒膨胀,她好心情的想也许自己应该进娱乐圈,拿奖拿到手软。得意的下巴微微扬起,余光瞟见江绥要帮她上药,极其自然地叫出来:“好疼。”
停顿了一两秒,没有等来应有待遇,林山雪不满低头,嘴里还嘟囔着:“都说了让你轻——”在看清的一瞬,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再说不出口。
棉签在伤口之上,根本没触碰到她。
江绥直视她,挑眉道:“空气咬你了?”
话说至此,即便脸厚如林山雪也不得不耳尖发热,眼神躲闪,却还强词夺理:“刚才是真的疼。”
“吃鸭子的时候连嘴一起吃的?”江绥冷冷瞥她一眼,手下的动作加重了几分。
他眉眼生的极好,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笑意,也让林山雪失神片刻,偏头移开视线,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怎么会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激动,此刻的林山雪已经冷静下来,她从未告诉过江绥她在此处工作,江绥不可能是来找她的,忽然想起追思厅内没来得及细瞧的身影,林山雪凑近,问道:“你家有人死了?”语气轻松,好像小孩子在问别人要不要出去玩。
眼中好不容易泛起的戏谑消失殆尽,为林山雪包扎伤口,再抬起头来,眼神又变回顶峰上亘古不化的积雪,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他们从未有刚才的亲近。
林山雪敏锐的察觉到江绥的情绪变化,与前几次摸不着头脑的生气不同,这次林山雪大概能猜到江绥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实在是太长常见了,大多数人多对死亡持有回避态度,尤其是对亲人、朋友的死亡,是日常聊天的禁忌话题。
即便身体内的不满、愤恨已经多的快要溢出来,周围的空气冷的仿佛要凝结成实质的冰,手下的动作仍旧轻柔,像一片羽毛骚动林山雪的心房。
庸俗又特别。
林山雪更新了对江绥的评价。
“结疤了也不要碰水,会感染。”视线落在她□□的双脚,脚背白皙,依稀可见青色的筋脉,靠近脚底的地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像熟透的桃子,不合时宜的泥土灰尘沾染在脚背上,江绥神色微动。
林山雪听完他的话,嘴角弯了弯,“不是有你吗?多感染几次才好。”
开玩笑的语气,但江绥知道这是林山雪会干出来的事。每次都是这样,她的满不在乎让江绥的举动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好像在赤裸裸的告诉他一切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
比如不管制定多少治疗方案,他永远救不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肺癌病人老荀,比如无论日后获得多大的成就,他再也弥补不了与老师产生的隔阂。
疲惫的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
临近中午,天渐渐热起来,太阳穿透清晨的阴霾,洋洋洒洒照到大地上,大量的前来追悼的宾客早在仪式结束后就散去,少量与逝者关系亲近人还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火化车间内熔铸着热火与冷酷两种情绪,隔着玻璃窗,江绥看见老师的遗体被推入焚尸炉,随着工作人员按下按钮,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往前一步。
师母站在最前方,小师弟向嘉歆与女儿秦念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两个年轻人哭成泪人,反倒让师母红着眼睛安慰他们。
人语声、抽泣声、焚烧炉发出的轰鸣,江绥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切好像被虚化,再回过神,遗体已经化成灰白色的粉末与几块骨头碎片。
工作人员熟练的捡起碎骨倒入研磨器,江绥看着那摊灰白色的粉末,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啊,老师真的去世了。
老师上了年纪后,他避免去想这些问题,总是想到就结束,仿佛只要他不想,老师就能永远健康的活着,但没想到噩耗来的这么突然。
不,也许并不突然,这是他故意疏远老师的证据。说是老师不待见他,但事实上,是江绥更害怕去见老师。
老师说他太着急,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力,急着发论文,急着出国联培,半点心思不放在临床上,失了做医生的本心;后来博士毕业正式工作,又说他为了快速升迁在人际关系中蝇营狗茍、左右逢源,失了做人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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