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绥收回视线,启动车子,音响接着放早上未放完的音乐。最近开始听大提琴,无论是巴赫、埃尔加,或是久石让,大提琴低沉舒缓的琴音中总是承载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忧伤。想起台风后的傍晚,荒唐二字也不能囊括她,抛开最后的不欢而散不谈,林山雪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会和古典音乐扯上关系的人。
想起林山雪的频率太多,也许是因为她最近不容拒绝的出现在江绥的生活里,无论如何并不是个好兆头。
江绥换了歌单,流行音乐的旋律一张嘴就抓住他的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关了音响,敞开的车窗让晚风涌进来,吹散流行音乐的余音。
开出两三个红绿灯,再一次等信号灯的间隙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还是那辆出租车,从医院开始就跟在他后面,眉头紧蹙,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为什么不像前两次一样离开?没有太烦恼,至多能跟到门口,小区不允许陌生车辆进入,大概就会放弃。放弃的另一面叫妥协,不一定就是坏事。江绥小时候不吃葱姜蒜,往桌上铺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把切碎的葱姜蒜挑出来,乐此不疲,从不觉得繁琐,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能面不改色的把姜丝咽下,有人说这叫长大,江绥觉得不是,这就是妥协。大学时期爱看王小波,他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受锤的过程。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总会对时间妥协。
晚上没有睡好,半夜醒来了三四次,晨光暧昧之际听见几声鸟鸣,婉转啁啾。四点多,想着今天早上有他的课,再睡不着。做了早餐,鸡蛋意外煎糊,牛油果没熟透,苦涩异常,胡乱吃了去换衣服,出门前检查了一遍东西是否带齐,看了一眼手表,不过五点半,委实太早,江绥却一秒也不能在家待下去。
保安亭里的保安无精打采,一见他的车过去,强撑开眼皮,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探出半个身子,“江先生,昨晚有人来找您,除了能说出您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我没让她进去,”往小区外搜索,揉了揉眼睛,忽指着靠近围栏的花园长椅,“喏,她在那儿等您了一夜。”
六月,整个上清市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中。玻璃上附满水珠,轻轻一碰就成股下流,放眼望去,尽是飘渺的烟雾。围栏后是某家的花园,种了几棵石榴树,正是开花的季节,黑色的枝条从围栏缝隙穿出来,落了一地湿漉漉的火红。林山雪就在花下,腿蜷缩在胸前,抱成一团,一如那日在沙发上的姿势,薄雾映衬着她清澈的眼,落花在她眼底,像一只小猫,潮湿的,可怜的,被遗弃的……
提着的心放下来,车停在路边,往她身边而去,又是不知从哪里而起的火,你知不道大晚上一个女孩在路边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这个城市每天发生多少起凶杀案?你有没有把安全放在心上?诸如此类质问,对上那双欣喜的眼,全然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枝石榴枝,两朵花,一个花苞,点缀以绿叶、露水。
三两步跑到面前,把花递到他手中,手凉的惊人,江绥心中一紧,正想说什么,看见她依旧苍白的脸色透着一夜未睡的疲惫,那双往常雾蒙蒙的眼睛却格外清亮,足以驱散一个清晨的阴霾。
她的手垂下去,江绥眼前闪过一抹刺眼的红,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周围依稀可见血痕,可见这人昨晚撕开绷带后根本没管过她手上的伤。
“还好你出来的早,我今天上白班。”没事儿人一样笑盈盈的,嗓音有些沙哑。
江绥强压下去的火重整旗鼓,脱口而出:“你疯了吗你?谁让你在这儿等一整夜的?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说出口,江绥眼角眉梢覆盖着冰霜,眼神肖似利刃,让她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反正一看见她就生气,不会因为她的话开心。
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二人沉默对视,江绥看了一眼手表,似乎对僵持的状态感到厌烦。
“以后再也别来烦我。”他转身离开,手中的花也在那一刻掉落,没发出一丝响声,林山雪却仿佛听见了海浪轰鸣般的巨响。
汽车扬长而去,林山雪目送他离开,视线又归于地面,看着那枝湿漉漉的花。花本来就是她在地上捡的,再一摔,花从枝条上脱落,顷刻四分五裂。她今天上白班,蓝港距离市区有段距离,再不走有可能迟到。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花,一动不动。
其实一开始没打算等一夜。被保安拦住,问电话,问住哪栋哪室,林山雪全然说不上来,纠缠一阵,好说歹说不让她进。林山雪气急,今晚是没戏,就算趁着保安不注意溜进去,她也不知道江绥住哪,踢路上的灰尘小石子,坐在长椅上生闷气。
换药和吃饭而已,又不是要他出卖色相,这种事都不答应!小气鬼,还爱生气,一生气就把她赶出门外,她又没招他!要知道林山雪平时说话是以把别人气死为目的,在江绥面前已经收敛许多,江绥居然还是这种表现,林山雪只能把原因归结为江绥脾气本来就不好。
气了好一会儿,孤零零的路灯笼罩在她身上,对面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店员在忙碌上货,林山雪饥肠辘辘的肠胃适时发出声音,她捂着肚子,心想要不要去吃点东西,还没起身就打消了念头。
她讨厌肚子有食物的感觉,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剧情以吃饭为主要内容的电视剧能受到那么多人喜爱,评分还那么高,食物在胃里的鼓胀感让林山雪感到恶心与烦躁。饥饿当然也不能让她开心起来,只是胃壁摩擦的痛苦让她感觉全身上下都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走。她称呼这种感觉为自由。
随心所欲的决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就是自由,所以为什么江绥不能按照她的想法行事?林山雪扯了扯头发,又开始烦躁。没等她的烦躁发酵,灌木丛中窸窸窣窣,从中钻出来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猫,警惕地与林山雪对视一眼,放松下来,旁若无人地坐下舔爪子。
难得见到不怕人的野猫,林山雪注意力全然被带走,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她喜欢猫,小时候想过要养,妈妈不许,还挺感谢她妈,长大后她仔细想了一想,她需要是一只不用吃饭、不会拉屎生病,需要它的时候它就过来,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找个角落躲着的猫,要真养只普通猫,她得被烦死。
想伸手去摸,还没到跟前,黑猫优雅起身,翘着尾巴慢悠悠的走开,在路边挑选了一辆车,钻进车底。林山雪彻底看不见了,但默认猫还在,于是就一直在长椅上坐着,她陪着猫,猫陪着她。
夜露落了一身,后半夜小虫一直在嗡嗡的叫,听见几声凄厉凶狠的猫叫,仿佛是在对峙,不知道车底的黑猫是否还在,她希望它一直在。
然后听见清脆的鸟叫,天空泛起鱼肚白,从铁栏里伸出的石榴枝抖动两下,树枝随着露水掉落,额头凉凉的,抬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黑影,一闪而过。
弯腰捡起地上的枝条,她突然笑了。
林山雪厌恶生命漫长,厌恶深夜,厌恶无穷无尽重复的痛苦,她不明白活着如此痛苦,人为什么还要活着。捡起树枝的那一刻,心里想的是□□年迪斯尼拍摄的老电影《Mary Poppins》里的插曲,一汤匙糖就能帮你把药喝下去,药甜好入口。
也许期待不一定需要好的结果,因为期待是糖,是惨淡现实的调味剂。
于是林山雪把花揣进怀里,第一次喜悦的、满怀期待的开始等,等她的那一汤匙糖出现。不久之后,江绥向她走来,带着晨曦与朝露,一如期待中的模样。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糖永远是苦的。
一脚踩在枝条上,咔擦一声,树枝折成两段,花瓣零落,露出残破的黄色花蕊。
第11章
第 11 章
江绥的才干是整个胸外科有目共睹的,他博士毕业正式到医院工作不过一年半左右,就已经副主任医生,大家都传言今年一结束他就要再次升职,不到30岁的主任医生,不是绝无仅有,却也称得上凤毛麟角。再加上江医生人长得帅,平日谦和有礼,对内对外从未见他与谁脸红过,不管在学校还是医院,他的人气都居高不下。
是日,几个护士吃过午饭正往住院部走,话题千回百转,最后又转回经久不衰的医院红人——江绥身上。
“你们听说了吗?江医生有对象了!”小张走在中间,左右手各挽着一个人,将她们拉近说出了她今天才听到的惊天大秘密。
右边的小桃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没有说话,左边的小赵倒是捧场的露出震惊的表情:“真的?你从哪儿听到的?何方神圣敢独占我们科室的大众男神!?”
“都传开了好吗?我说她们最近怎么视线都往江医生身上飘。”‘
小赵哀嚎:“到底什么人啊?江医生前前后后拒绝过那么多人,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我立马改。”
小张贼兮兮地又把人拉近了一些,小声爆出惊天大料:“你改不了,江医生的对象是男的,听说还是他带的学生!”
“什么?”小桃一出声就把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空气凝固了半秒,反应过来的小桃使劲拽住二人,硬着头皮往前走。
小桃就是那天在换药室意外撞见江绥和林山雪的小护士,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林山雪才离开,她就把江医生疑似有女朋友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并嘱咐好朋友别说出去,谁曾想第二天就传开了,小桃虽然心虚但没放在心上,捕风捉影的事大家新鲜一两天就过去了,成不了大气候。
就在她放松警惕打算回归正常生活之前,老天爷让她听见了这个离大谱的传言,小桃第一反应只想以死谢罪。
她借口有事与二人分开,逃到厕所隔间把门反锁,打开与好朋友的聊天框检查自己的发言。
【好朋友:长什么样啊?好看吗?
小桃:好看!主要是飒,还高,穿着打扮超帅气,就是看着年纪不大。】
小桃死死地盯着这一段,对传言为什么会传成这样隐隐有些猜测,她果然还是去以死谢罪吧……
心如死灰的小桃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厕所出来,还没走两步就撞在别人身上,抬头,险些跌坐在地:“江江江江……江医生!”
江绥扶住她,微微一笑,“有撞到吗?”
“没有、没有。”小桃愣了一下,才慌忙红着脸道。
江绥这才离开,小桃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拍了怕上下起伏的胸口,长舒了口气:“杀伤力也太大了吧。”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昨天、前天她也在住院部遇见了江绥,而且都不是在查房的时间遇见,按理说不应这么频繁……该不会是知道了最近的传言,专门来查源头的吧?
小桃呼吸骤停。
江绥最近来病房确实来的频繁,但并不是小桃以为的那个原因。一是马上就到杨灿做手术的日子了,她一个小孩,父母又经常不在身边,江绥不得不多注意一些她的情况,另一个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准,也许是担心有人来,也许是担心有人不来,于是总找借口往这边跑……
连续三天没见到林山雪,江绥松了口气,但并没有感到开心,脑海中时常闪现受伤的手背,想后来有没有处理,想有没有发炎,思绪乱成一团,最后定格在那双雾蒙蒙的眼上。
“哥哥,我的病有好一些吗?”江绥愣神太久,坐在床上的小姑娘紧紧抓着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害怕。
江绥摸了摸她的头,通过一段时间内的放疗,杨灿胸腺内的肿瘤确有缩小,但恶性肿瘤即使手术大获成功,也有极大可能复发。马上就要到手术日期,杨灿再也不被允许再坐着轮椅满医院跑,小姑娘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江绥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笑着告诉她好多了。
杨灿松了口气,攥着被子手没松开,却久违的露出灿烂的微笑:“嗯,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绥移开视线,心脏仿佛被捏了一下,杨灿仰着脑袋继续问:“那个姐姐来了吗?上次我们约好的,她会再来找我玩,但是这几天不能出去,我怕她找不到我。”
江绥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杨灿眼前一亮,欣喜地叫出来:“爸爸!”
江绥回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成年男性,胡子拉碴,身着皱巴巴的淡蓝色T恤,灰黑色裤子上沾着一层白灰,裤脚堆在破口的黄布胶鞋上。他手上捏着一双脏兮兮的尼龙手套,一看见江绥就把手套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脸上带着笑,伸出手时有些胆怯。
江绥神色自然地与他握手,又压低声音,把杨灿的情况简单说与他,什么放疗啊、手术啊、复发几率啊……男人驼着背,频频点头,仿佛都听懂了,最后仍然抓着江绥的手问一句能治好吗,却又是什么都没听明白。
江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玩手指的小姑娘,说出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们会尽力的。”
即便是癌症,在网上搜能治愈吗,答案大多是“能治愈”、“有可能治愈”、“很难治愈,但配合治疗能有效延长生命”,很难见到完全负面的答案,因为否定生命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沉重。
如果是林山雪的话,大约能毫无顾忌的说出真相,生死在她眼中,和喝下一杯凉白开没什么区别。一个因为被男朋友抛弃就寻死觅活的人,江绥想到这儿莫名生气,想起她那些异于常人的表现,又觉得原因应该不止于此。
回家时特意往长椅上看了一眼,没看见熟悉的人影,只有一团黑影窝在长椅上,似乎是只在睡觉的小猫。刚才车载电台说今晚会下雨,江绥把车停在路边,去对面的便利店借了一个纸箱,然后走到猫面前。
黑猫昂起脑袋,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丝警惕。江绥放缓步子,抬起一只手慢慢伸过去,黑猫往后缩了缩,没有逃跑,手轻触到它的小脑袋上,亲昵地蹭了蹭。江绥把它放进纸箱内,它探出个脑袋,许是知道有人要带它回家,没有跳出来。
江绥拿出免洗消毒液挤在手上,末了掏出手帕把手擦干净,手帕和上次在沙滩上给林山雪的是一个牌子,款式略有不同。将要把手帕放回口袋时顿了顿,最后扔进黑猫的箱子里。
上次他损失了一条手帕,被林山雪赖上,与箱子里的黑猫对视一眼,黑猫撒娇似的喵了一声,江绥把它搬回车上。
黑猫一路上都很安静,也不乱动,江绥心中的悔意消了些,打算先把他它养在卫生间内。走出电梯,打开房门,换鞋时把箱子放在地上,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响得格外突兀,接起放在耳旁,窗外一声惊雷,受惊吓的黑猫嗖地一下窜出去,钻入沙发底,江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霹雳趴在在耳边炸开。
几秒钟后,他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老师在家中突然去世,享年68岁。
第12章
第 12 章
天刚蒙蒙亮,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家政公司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打扫卫生。把卫生间里叫了一夜的黑猫装进箱子里带走,预约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折腾了一晚,黑猫精神恹恹,琥珀色眸子再不复昨日明亮,趴在桌上任由摆布。前台小姐挠了挠黑猫的下巴,黑猫用脑袋去蹭她的手,前台小姐摸了好一阵才心满意足的看向江绥,脸颊微红,小声道:“抱歉,猫猫太可爱了,”迅速低头,在计算机上输入几个字,问,“它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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