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深秋时节,有雪国之称的荷尔施泰因早已降下第一场雪,而科林西亚北部平原则依旧是一派丰收过后金红错杂的绚烂风光。随主君亚伦南下已经两个月, 吉尔伯特不禁开始挂念冰冷而洁净的故土, 但眼见南方战势胶着, 在入冬道路冰封之前班师回白鹰城已经是无望的奢求。
退而求其次, 吉尔伯特开始期待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北科林西亚的第一场雪。
然而听当地人说, 由于公国主城近畿在入海口,即便下雪也会在几日内消融。这对吉尔伯特是难以想象的情形。
与荷尔施泰因军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吉尔伯特是首次来到“南方”。不论是方言还是风土, 北科林西亚都大有不同,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新发现的惊奇里。吉尔伯特不讨厌新鲜事物, 他听说公国南方又是另一个世界。这么想来, 吉尔伯特不由觉得科林西亚南北至今都没分裂可以说是个奇迹。
荷尔施泰因军以闪电之势攻下巴姆贝克的那一役,吉尔伯特也在场。在魔法驱动的攻城器械面前, 再险峻的城池也无招架之力。身为荷尔施泰因人,他真心诚意地为此感到骄傲。可惜的是, 这些魔法器械笨重且消耗巨大,并不适合在多山地河谷的南方作战, 反而容易成为战场上的靶子。
因此, 这批珍贵的器械如今就排布在布鲁格斯以北的第一座堡垒基尔附近, 也就是吉尔伯特率军驻扎所在地。
吉尔伯特其实更希望能追随亚伦南下。他性格并不好战, 但他自小非常崇敬亚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倚重。当同伴们在第一线、与亚伦肩并肩抛洒热血时, 吉尔伯特只能在最后方留守,这令他难免感到寂寥。
但吉尔伯特也明白, 如果缺乏足够信任,亚伦绝对不会将驻守基尔的任务交给他。
科林西亚与多奇亚之间的冲突是阿雷西亚时隔几十年来见证的第一场战争。
这也是决定荷尔施泰因伯国、海克瑟莱一族未来的关键一役。
从亚伦的父亲路德维希那一代开始,海克瑟莱一族与境内的盟友们就开始精心准备、谨慎布线,为有朝一日南下做准备。而终于走到全力出击的今日,亚伦一口气堵上了最大最多的筹码,为的是彻底击溃多奇亚,令南方侯国在数十年内无法再妄想向北扩大影响力。
这也意味着,荷尔施泰因精锐几乎尽数随主君南下,亚伦只在白鹰城以及科林西亚接壤的边境留下最低限度的守军。除此以外,吉尔伯特麾下的五百余骑骑兵就是应对不测的鬼牌。必要时,他们既能够带着器械南下护卫布鲁格斯,也可以迅速北上回防荷尔施泰因腹地。
目前来看,后方十分平静。
被巴姆贝克攻城战的传闻吓破了胆,北科林西亚的受封领主们都再次宣誓向公爵夫人效忠,七人中的五人已经征兆领内骑士南下加入夺回公爵的战斗。剩下的两人,一位在布鲁格斯西南方的卢瓦尔,控制着沿海航路的数座重要港口,另一位则监视着科林西亚东侧边境部族的动向,都是不能轻易离开封地的实权派要臣。
更令人焦心的是南方前线的局势。
多奇亚一方占地理条件优势,又不时鼓动对领主心怀不满的无地骑士和农民作乱。科林西亚与荷尔施泰因盟军虽然在战场上占优,却因为内部四分五裂而举步维艰:科林西亚人不愿意让荷尔施泰因人抢了功劳,南科林西亚人不满北方来援军的态度和名为补给的劫掠……即便是亚伦,也无法完全把控局势。从名义来说,他毕竟是协助科林西亚的外人,更加要谨言慎行。
难以统一意见,缺乏能够服众的头领,科林西亚一方迟迟无法再次取得初期河谷一役那样决定性的胜利。这便给了费迪南喘息的机会。一旦开始长期消耗战,补给和军费筹措都会成为问题。即便开始和谈,亚伦也无法如愿打压费迪南,至多暂时休战,为下一年夏季的新冲突打下伏笔。而荷尔施泰因军显然不可能一次次地不远万里南下参战。越拖对多奇亚越有利,这显然就是费迪南的意图。
好在科林西亚方也逐渐认识到了这点。
从这几天传来的线报来看,不少人也想要在入冬前为这场战事画上句号,南北科林西亚领主们愿意抛下往日的龃龉和分歧,先倾力与盟友将多奇亚赶回山脉后。
“吉尔伯特大人,公爵夫人快到了。”
侍官的通报令吉尔伯特回过神。他颔首:“我这就过去。”
秋收已过,公爵夫人艾格尼丝今日带着礼物来到基尔犒赏驻军。
吉尔伯特在基尔堡大门前勒马迎接。蓝白双色旗帜飞扬,壮观的车队跨越田野平原,抵达城下。最前方的马车在门前稍停,车帘撩起,吉尔伯特下马,俯身亲吻从车中伸出的手。
“艾格尼丝女士,欢迎来到基尔。”
“吉尔伯特大人。”
吉尔伯特不喜欢无用的寒暄,在这点上公爵夫人与他是同道中人。行过欢迎主君入城的吻手礼之后,吉尔伯特后退,车帘落下前,他与面纱后灰蓝色双眸短暂对上视线。
与亚伦·海克瑟莱有些相似的一双眼睛。不论是什么想法,仿佛都会在她平静审慎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翻身上马,吉尔伯特行在车架侧旁,直至转入堡垒中庭。公爵夫人搭着红发女骑士的手下车,转身和随行的事务官交代了几句车队中赏赐的分配。
“荷尔施泰因驻军正在演练,如果您愿意赏脸旁观,我很乐意与您同行。”
“麻烦您带路了。”
于是由吉尔伯特引路,公爵夫人一行人登上二层的瞭望台。
车马入城的骚动早传到训练场。艾格尼丝等人一现身,欢呼和口哨声顿时一同响起。不论是步兵、杂役还是手持木剑的授勋骑士,都纷纷转向瞭望台,等待着携美酒和粮食而来的公爵夫人说些什么。
艾格尼丝向前走了半步,以北境语开口:“自荷尔施泰因远道而来的各位,首先容我道一句辛苦了。你们来时的旅途与我七年多前从白鹰城南下往布鲁格斯去时走的是同一条路。不论是船舱内不愉快的气味,还是半夜突然因为风浪颠簸从睡梦中惊醒的滋味,我都品尝过。所以我并不在客套,各位真的辛苦了。”
她的语调轻松随和,却清楚响亮,传到训练场每个角落。
人群发出会意的笑声。
“我嫁给理查七年了,科林西亚已经成为我的第二家园。但荷尔施泰因依旧是我的故土。诸位的父兄和同伴也是我的乡人,眼下他们正在南方,与我的兄长、同时也是科林西亚重要的盟友亚伦伯爵一同作战,他们是这场不幸的战争中宝贵的助力。而在我、也在布鲁格斯城居民眼中,各位是不逊于前线战士的英雄。”
后面一段话艾格尼丝改用通行语:“基尔是公爵直属领内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有各位的驻守,有吉尔伯特大人这样可靠的头领,今年布鲁格斯才能平安迎来丰收。为此,请容我致以最深的谢意。”
等欢呼声告一段落,艾格尼丝才继续说:“这次我带来了面包、肉干与美酒,还请尽情享用。不过科林西亚的天气没有荷尔施泰因寒冷,不需要以烈酒驱寒,还请各位务必不要贪杯。”
荷尔施泰因并不是公爵夫人名下的部署,这番致辞言简意赅,没有刻意摆架子,很博人好感。
吉尔伯特陪着艾格尼丝在欢呼声中走下瞭望台,难以抑制内心的惊讶。
他在白鹰城长大,对少女时代的艾格尼丝·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海克瑟莱并非一无所知。
白鹰城的艾格尼丝是静默而神秘的。
他刚到白鹰城的时候,伯爵次女艾格尼丝似乎总是回避着他人的注视,留给吉尔伯特的往往是匆忙离去的背影。再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艾格尼丝身上雾气一般的氛围更重。吉尔伯特有次在白鹰城偏僻的角落看见过她,她看着远方,好像他一眨眼就会消散不见。他知道路德维希考虑过将艾格尼丝嫁给她,他对她很有好感,但向来守规矩,并没有因此刻意去讨好接近过对方。
那远远的一瞥便是他对艾格尼丝最深的印象。
再次在布鲁格斯相见时,吉尔伯特便立刻察觉艾格尼丝已经有很大不同。这也是当然的,十多年的时光足够最顽固的人发生改变。
他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如月影般的少女蜕变至此,已然能够坦然在那么多人眼前发言。
不变的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真是精彩的演说。”
“您说得太好了!”
面对周围人的赞美,艾格尼丝表现得十分谦虚:“我可担不起这样的盛赞。”顿了顿,她看向吉尔伯特:“况且还有人持保留意见呢。”
吉尔伯特连忙说道:“不,我只是太惊讶了……您的致辞非常棒。”
她笑了,他这才意识到公爵夫人在开玩笑。
融洽的气氛延续到了午餐桌上。
由于要当日来回,艾格尼丝不久便要再次回城。
“吉尔伯特大人,能借用一点时间么?”
在准备车马的档口,艾格尼丝忽然开口。
吉尔伯特愣了一下,使了个眼色让侍官支开旁人,侧身引领着她转入空置的仓库前院:“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力的,请说。”
“亚伦很信任您,我相信他的眼光,所以我就和您直言不讳了,”艾格尼丝正色道,“这半个月,基尔的事务官和近旁教区的神官数次传信给我,控诉荷尔施泰因驻军骚扰近旁村镇,甚至有人抢占侵吞神殿的财物。”
吉尔伯特心头一凛:“我确实已经明令禁止驻军骚扰村民,如果确有其事,也应当只是个例……”
艾格尼丝没说话。
吉尔伯特有些尴尬。作为个人而言,他当然非常想为麾下骑士的错误道歉。但身为科林西亚倚仗的盟友代表,哪怕面对的是主君的亲妹妹,他也不能轻易低头,否则驻军面上无光,很可能影响士气。
“我很理解您的难处。异乡人总是身份尴尬,做什么都可能被误读。这一点我也是一样的,”艾格尼丝轻声叹息,给了吉尔伯特一个台阶下,“我相信那只是个例,但驻军身份敏感,又有巴姆贝克被轻易击溃的先例,布鲁格斯城中对荷尔施泰因军的态度十分矛盾,对这种传闻尤为敏感。”
即便如此,公爵夫人在面上还是对驻军礼貌有加。她完全可以借机当众给吉尔伯特颜色看,强调主客之分。但现在她摆明了要将冲突化小,交给荷尔施泰因内部解决,等同卖了他一个人情。
吉尔伯特立刻做出决定,他略微欠身:“我身为驻军头领,是我管束不力,这是我的责任。请容许我向您道歉。”
“吉尔伯特大人,请您抬起头来,”艾格尼丝的口气依旧十分轻柔,“我相信您能处理好这件事。但如果有下一次--”
吉尔伯特紧张地绷紧脸。
“我就不得不行使公爵代理人的义务责问您了……”艾格尼丝陡然轻笑出声,“兵力上是您这边占优,像这样的话由我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他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她。
艾格尼丝坦然说道:“我需要驻军的无条件保护,而基尔也需要补给,吉尔伯特大人,我们应该彼此协助。不论是我还是您都不想给亚伦造成负担,不是么?”
吉尔伯特再次欠身:“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
艾格尼丝端详他片刻,颔首:“我相信您的话。”
吉尔伯特不禁苦笑。
对方不解地偏了偏头。
“请原谅我,我刚才只是突然觉得,您果然是亚伦大人的妹妹。”
“我可以把这当做称赞么?”
吉尔伯特愣了一下,差点又要道歉。
艾格尼丝摇摇头:“开玩笑的。”
吉尔伯特再次为自己在幽默感方面的鲁钝而懊恼。
公爵夫人向中庭方向看了一眼:“我差不多该启程了,还有一件事,能拜托您么?”
“请说。”
“最近巴姆贝克、还有卢瓦尔那边太安静了,我有些放心不下,如果有余力的话,能否请您差遣亚伦留下的人去那里打探一番?布鲁格斯在这方面不能做得过露。”
这话听起来,亚伦在布鲁格斯城内留下的线人似乎也受到密切监视,无法随意行动。
吉尔伯特利落颔首:“我明白了。如果有什么我立刻告诉您。”
他将公爵夫人送上马车:“愿三女神保佑您,祝您旅途平安,一切顺利。”
“也愿三女神保佑您。”
也许是吉尔伯特的错觉,艾格尼丝的话语中隐约透着担忧。
这份忧虑可谓有先见之明。
五日之后,急报自南方传来:
--科林西亚名义上的主君,理查·拉缪死了。
索兰诺宣布公爵死于公爵夫人雇佣的刺客之手,布鲁格斯则指控费迪南栽赃于人。
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勉强能够统一科林西亚战线的那个名字归于尘土。这也意味着,勉为其难接受公爵夫人代理执政的、无法忍受荷尔施泰因势力坐大的、摇摆不定的,北科林西亚领主们怀着各自的心思,毫无负担地摆脱誓言的桎梏,意图完全独立,不再受布鲁格斯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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