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代理人的名义执掌布鲁格斯的这两年多,她认清了自己并非能以人格魅力服众的主君。她拥有的是超常记忆里带来的推演能力。因此她永远站在人群外,观察,记录,计算。公爵夫人能够以物易物、开出合适的条件换来和约与一时的遵从。但她很清楚,真正愿意追随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人很少。
这就是她与亚伦之间最大的差别。
他人无法在她身上找到想要看见的东西。
于是有人向神明寻求慰藉。主城堡垒侧的神殿在攻城初期人满为患。但过了几日,造访的信徒便少了许多。
然而,夜袭开始之后,往昔鲜少有神官以外的信众参加的午夜祈祷与黎明祈祷也每晚满员。
即便夜色降临,攻城塔依旧撞上城墙,大地仿佛也在震动。木片碎裂了,谁的武器与谁的铠甲轰地相撞,而羽箭火箭交杂着落成暴雨,无慈悲地降落城头,与尖叫的躯体一同坠落城下。时不时地,一道刺目的白光升起,战场会有瞬息的寂静,等待这死神的化身降落,舒展惨白的炙热羽翼,平等地给予近旁的人永眠之吻。
而就在这喧哗与骚动中,神殿中长久地传来圣歌。
不止是神殿中的唱诗班,不通艾奥语原文的人也加入合唱。歌词并不重要。敌人的攻城塔被点燃了,请求过去女神乌|尔德宽恕,守军大喊着将石块推下城头,祈求现世女神薇儿丹蒂眷顾,巨木一下下地冲撞栓死的城门,许愿未来女神斯库|尔|德仁慈。
最神圣的与最不祥的声音相互交织。
艾格尼丝会睁着眼听,直到圣歌停歇,布鲁格斯又挺过一晚的袭击。
第二十四夜,她几近冷酷地想,发生针对她的政变也只是时间问题。
果不其然,距离围城满一个月的前一晚,主城内忽然掀起骚动。但希尔达没来得及出面,试图杀进主城内的一小队人就已经被镇压。在这件事上,来自基尔的那一百五十骑骑士功不可没。
主城肃清,肇事者的同党被一个个揪出。共犯都被饶过性命关进地牢,但参与行动的主犯并未获得仁慈的处置。新处决的,在镇压中被清剿的,主城前的空地上落下一排高悬的人影。
艾格尼丝一闭眼就会看见这些倒影。
但即便没有主城守军头领们的力谏,她也会那么做。
公爵夫人在处置未遂的政变时不得不那么做。
过度的仁慈是软弱,也是对敌人的慷慨赠予。
率领敌军的是阿方索。但艾格尼丝没有与他打过照面,也没有必要。
劝降的使者三天就会来一次,条件从优厚逐渐变得严苛。艾格尼丝每次都会接见,每一次都拒绝。拖得越久,她就越不能投降。亚伦已经打到索兰诺三日路程的近畿之地,弗雷德加已经进入北科林西亚地界,她必须撑过去,撑下去,再多撑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艾格尼丝许诺的一个月期限已过。
城中储备的符石也所剩无几。为了确保主城在危机时刻能安然无恙,外城墙头部署的攻城器械已然与普通投石机无异。眼见弗雷德加率领的南科林西亚军靠近,伯恩哈德率巴姆贝克众南下拦截,布鲁格斯得到几日喘息,但也只是相对。
港口被封锁一月,城中诸如布匹、橄榄油之类的物资都告急。提洛尔派出的补给船在卢瓦尔沿岸水域被拦截。
南方前线局势也终于扭转:
走旧都大道的荷尔施泰因军一路消耗多奇亚精英,也完全吸引了索兰诺的注意力。
在先锋军通过老人峰翻过幽风山脉二十多天后,另一支以步兵为主的科林西亚主力军携带着新建造的攻城器械,冲破人员部署变得稀薄的白鲸关隘,闯入多奇亚腹地,从防御薄弱的西路向索兰诺进发,所到之处,堪称狂风过境。
在南方战线,多奇亚大势已去。
第107章 III.
III. With mine own tears I wash away my balm
“停在外港的敌船满帆冲过来了!”
“符石火弹击中了敌船, 但没有起火,船上有操纵水元素魔法的神官!”
“换了普通投石机,击沉了一艘敌船,但大部队还在靠近。”
“海岸线挡不住了!”
“急报, 东角楼城墙塌了一段!请求支援!”
“报!已经查明, 敌军在城墙下开洞, 东侧才会塌陷, 这样下去--”
“敌军已经冲进外城……”
“急报!港侧的城门正受猛攻, 详情不清楚,但敌人也使用了魔法。请您下达命令!”
“东侧守军已经退回集市广场,西侧守军是否也要回撤?”
“敌舰登陆!港侧也要撑不住了!”
“报--?!”
“急报--”
从布鲁格斯不同方位回来传信的两位信使冲进主城大厅, 差点撞在一处。
长桌边的守军头领、布鲁格斯事务官与神官也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位处最上首的公爵夫人起身,下达命令:“传令全军撤退, 回防主城。”
“艾格尼丝女士!”
有人提议:“如果调用主城前门的两台攻城器, 能将外城的敌军摧毁,再不济也能争取时间。”
艾格尼丝摇头的动作幅度很小, 态度却非常坚决:“直接在城内投放符石火弹,布鲁格斯会被夷为平地。那样也许能稍延缓敌军推进的速度, 但就结果而言,不过是给他们开道而已。更何况, 我没有资格要求还在外城的人都为我去死。”
在场众人交换着眼神, 尽皆噤声。
“以我的名义去传令吧。”
“是、是--”
几名骑士随信使一起跑了出去。
“我这就去确认主城内的物资状况。”
“艾格尼丝女士, 我必须回神殿确保圣物的安全,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您告诉我们。”
神官与执政官也快步离开了。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留下的都是坐镇主城做出决策的重要人物。她面带疲倦的微笑:“三十九天, 这已经比我承诺的一个月还要多九天。”
主城卫队长罗伯兹一拳砸在桌面,心有不甘:“就差一点了!明明费迪南那个恶棍就快投降了, 那些南方佬到底在干什么?”
“弗雷德加大人带来的援军同样在激战。”艾格尼丝抑制住叹息的冲动。
的确只差一点了。
多奇亚主城索兰诺如今同样身陷重围,费迪南已经开始与亚伦协商投降的条件。
科林西亚与荷尔施泰因盟军当然希望一口气获得最优渥的条件,但如果布鲁格斯失守,开战双方名义上的主君便陷入相似境地,为了赎回艾格尼丝,亚伦和弗雷德加不得不对多奇亚网开一面。
这也是为何这几日城外的多奇亚军的攻势一日比一日疯狂,对己方的牺牲毫无顾虑,连符石火弹都无法吓退他们。
事已至此,北方战线的情势演化为赛跑。
谁先进入布鲁格斯,谁先得到公爵夫人艾格尼丝·海克瑟莱,哪一方就拿到了最后一张王牌。
援军进入北科林西亚地界后急行军赶来,眼看着能够解围,却事与愿违。此前始终不愿正面介入的卢瓦尔终于下场,派出精锐与巴姆贝克来的北方叛军汇合。双方在距离公爵直属领地边界的伊伯河与南方援军对垒。
援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奈何卢瓦尔军养精蓄锐、补给充足,一时间情势僵持不下。
布鲁格斯彻底孤立无援,在多奇亚军的疯狂进攻下濒临失守。
艾格尼丝看向地图上索兰诺的位置。费迪南此刻的所思所想,是否与她相通?
大约不会。那位侯爵生气勃勃,会毫不犹豫地砸上所有臣民的性命,到最后时刻依旧垂死挣扎。但亚伦从少年时代就是位优秀的猎手。受伤的猎物越负隅顽抗,亚伦的赢面就越大。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
在这至暗的时刻,公爵夫人竟然还能露出微笑,卫队长和在场的另外三位守军头领面面相觑,困惑的同时,心头又涌上一丝敬畏。
围城刚开始时,艾格尼丝在他们商讨防御对策时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聆听。但现在她已经成了做最终决定的那个人。她几乎不近人情的冷静在平日里是劣势,但在非常时刻则宛如撑住偌大厅堂的石柱,只是站在那里也让气氛增添了一分宁定。虽然身负女性优柔寡断的刻板印象,公爵夫人在关键抉择时的果断无可挑剔,偶尔流露的仁慈又引人尊敬。
卫队长罗伯兹不由自主想,如果没有爆发战事,她本可以成为真正统领科林西亚的下一位优秀主君。理查并没有选错人--哪怕公爵本人对这桩婚姻最后也多有憾恨。
但如果没有围城的磨砺,也无从证明公爵夫人在这方面的卓越资质。
真是讽刺。
“艾格尼丝女士……”直属吉尔伯特麾下的北国骑士轻轻呼唤。
她抬头,摆摆手示意没事,而后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只要我没落入多奇亚军的手里,在谈判中就是科林西亚和荷尔施泰因占上风。阿方索不会杀我,但未必会对守军留情。如果诸位想要现在带人离开或是投降,我不会挽留。但我必须在这里留到最后。”
有意无意地,她的视线在卫队长罗伯兹的身上定了定。
罗伯兹是如今布鲁格斯城中为数不多追随理查多年的旧面孔。对于公爵夫妇之间的恩怨、莱昂之死的真相,这位性格豪爽、对公爵忠心耿耿的老骑士都通晓内情。他也最有理由在这时选择背弃艾格尼丝。
罗伯兹苦笑了一下,缓缓单膝跪下:“作为主城卫队队长,我,莱纳·罗伯兹会追随您到最后。”
艾格尼丝愕然眨了眨眼。
这份惊讶令罗伯兹心情愈发复杂,他垂下头:“您刚才选择了保护这座城市。那么我想,我也有义务保护做出这个决定的您。”
“请起身。”艾格尼丝颔首,看向另外三人。
“我等奉吉尔伯特大人的命令留守布鲁格斯,绝不可能背弃您。”
两位北国骑士的另一人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况且您是亚伦大人的妹妹。”
众人的视线落在剩下的一人身上。
这位海恩里希男爵是围城开始前响应征召赶来的北科林西亚领主之一,爵位并不高,但十分有统帅方面的才能,如今是科林西亚守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您还没有输,而我就是为了站在胜者那一方才来布鲁格斯的。”海恩里希简略道。
艾格尼丝片刻无言,但她没有容许自己沉溺在感伤之中。她想要道谢,但又觉得再表态也多余。
“罗伯兹阁下,你对主城的结构最为了解,总指挥能否交给你?”
“是!”
“那我先回前方指挥掩护回撤的人。”海恩里希语毕也告辞。
艾格尼丝看向留下的两位同乡:“你们也去帮忙守城,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我有希尔达保护,不用顾虑我。”
那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行了个礼,也快步冲进外面的喧嚣。
“在主城墙头成为战场之前,我必须护送您去安全的地方。”希尔达想了想,轻声问,“书房塔楼是主城堡垒地势最高的地方,除此以外,就是神殿的钟塔了。”
“迫不得已的时候再逃进钟楼。先去书房,在那里我能大致看到主城的情况。罗伯兹他们也不至于找不到我。”
希尔达颔首,立刻带着艾格尼丝通过露台往书房而去。
布鲁格斯堡中庭人声鼎沸,从中艾格尼丝分辨出了罗伯兹的嗓音。一列弓箭手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比划着对城垛指指点点。从海港一侧传来巨响,忙着上马的骑兵动作也一顿。
不需要通传,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港侧城门被撞破的声音。
“这下糟了,那边离这里更近,敌军快到了。”希尔达推了艾格尼丝一把,示意她先走,站在露台之上朝着中庭大喝,“罗伯兹,准备收吊桥,来不及等城墙的人全部撤回来了!”
嘶喊,惨叫,兵刃相接,盾牌吃重闷哼,羽箭呼啸飞过,推着塔车前进的人的呐喊盖过了木板震颤的吱呀声。此前日夜从外城传来的熟悉声响宛如拍头打来的浪涛,又像巨人前进的足音,逐渐靠近。
布鲁格斯各处燃起浓烟,遮蔽午后的太阳。
从城墙上溃退的守军一边后退,一边试图抵御敌军的冲击。
东侧守军退到主城门下时,与从港侧大门追击而来的多奇亚士兵撞个正着。
吊桥已经收起,要靠近城门,只能爬上陡峭的夯土高坡。
“关门!关门!”
“开门啊!--开门!”
截然相反的词句交织着,重复响起。
从墙上落下的飞石与箭雨将多奇亚暗黄色的旗帜击倒,将攻城车烧成一根巨大的火炬,但也击中仓皇地踩着敌人与同伴的尸体,终于靠近主城门的布鲁格斯守军。
眼见着无法靠近,多奇亚军中号角鸣响,重整旗鼓。
“三、二、一!”
燃烧着的攻城车被故意推倒,朝着城门附近轰然倾塌。
火焰与烟气蒙蔽了城头弓箭手的视野,箭雨之间出现片刻的空当。
趁此机会,回防的守军与一小部分敌军齐齐冲进了主城城门。
门后的中庭地面顷刻见血。
马蹄声急促,着银甲的五十人骑兵小队陡然现身,从高坡上疾冲而下,长|枪、镰刀与锁锤挥舞,瞬间打断了多奇亚军的进攻节奏。
从港侧袭来的敌军都是步兵,在骑兵突袭下阵势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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