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蒙呢?”
“西格蒙大人会留一部分人继续骚扰南荷尔施泰因边境,让敌人无暇回护布鲁格斯。他本人和大部人马已经返回东境。”
费迪南冷哼一声:“老狐狸,但也算帮上忙了。”
“阿方索大人传言,卢瓦尔不愿意正式对布鲁格斯出兵,即便有伯恩哈德带来的援军,也未必能攻下布鲁格斯。”
“无妨,继续围着。”
“但是补给……”
费迪南横信使一眼,冷笑:“军粮不够了就在当地筹措,这种事还要我说?”
至于怎么筹措,自然是强取豪夺,抢不完的就烧掉,绝不给布鲁格斯喘息的余地,执行焦土作战。
“是……还有一事,海克瑟莱的攻城器实在可怖,现在外城城墙附近几乎都成了无人之地,没人愿意冲锋靠近。”
费迪南又嗤笑:“海克瑟莱改造的秘术再强,能当武器投掷出去的符石也不是能轻易到手的珍奇货,总有用完的时候。让阿方索继续建造攻城车冲锋,把他们的符石耗完。”
又细细盘问了一番之后,费迪南才放对方回去。
数日前,得知多奇亚船队竟然在港口受重创时,侯爵的怒火可谓是一场无情的暴风雨。他当众将海克瑟莱一族从亚伦到白鹰城的老夫人都骂了个遍。现在看来,他已经对局势又多了几分信心,甚至哼起了小曲。
心腹不由松了口气,顺着话头恭维:“荷尔施泰因腹地受威胁,却还是认不清情势,死咬着白鲸山隘不放,妄想冲过天险。他们的少主人还是太嫩了,怎么能和您匹敌?”
费迪南拍了拍肚腩,志得意满地笑了:“可不是?”
他顿了顿,转而说:“但如果我是他,我也绝不会撤军。那毛头小子也走投无路了。这时候北上最多能给布鲁格斯解围,但他一退,我们的人就能翻山追上,北方佬好不容易吞下的南科林西亚可就要全部吐出来了。弗雷德加那群蠢货也肯定压着不让他退。”
这么说着,他又大笑了数声。
白鲸山隘是幽风山脉为数不多冬季也能照常通行的关口,如今由多奇亚精锐重兵把守。山口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另一边的科林西亚、荷尔施泰因联合军虽然短暂地夺下过一座堡垒的控制权,很快又被打回原地。
布鲁格斯并非公国最初的主城,地理条件优越在不冻的港口,丰沃平缓的地形作为军事堡垒较为不利,一旦被切断水陆交通,便彻底作困兽之斗,撑不了太久。
换而言之,只要多奇亚守住幽风山脉这道天然防线,就可以高呼胜利。
“急报!”
从山麓而来的使者没经过通传,就喘息着闯进来。
费迪南嚯地回身:“怎么?”
“荷尔施泰因军已经翻山,朝索兰诺直奔而来!”
在场众人尽皆失色。
“白鲸关隘怎么可能失守?”
信使咽了口唾沫:“不是从白鲸关隘,是从老人峰翻过来的。”
困惑的寂静封住了所有人的唇舌。
老人峰位于幽风山脉中段,峰下的山路确实是穿越山岭最短最快的途经,翻过山口就可以走历史悠久的大道,直入多奇亚腹地。但老人峰近旁一入秋就开始积雪,道路又极尽险峻,在夏季也常有坠落深谷的事故,是冬季行军最不可能选择的死路。
“怎么可能……”
“到底是怎么?”
“管他妈的是怎么做到的!”费迪南已经回过神来,厉声逼问,“敌军数量?现在到哪了?”
“人数不多,不会超过三千人,但是骑兵极多,似乎是亚伦亲自带领的荷尔施泰因主力。按照现在的势头,十天就能顺着旧都大道直达索兰诺。”
“立刻把白鲸关隘的人撤回来,在大道沿途的堡垒阻截;还有,发出征召令,让南边立刻准备增援回护索兰诺!”
摄政宫因为惊人的消息乱成一团。
费迪南下达完紧急善后的命令,心中闷气无处宣泄,重重一拳击在墙面。
悬挂的装饰性镜子慌乱地震动数下落地。
一地闪光的碎片。
从高处俯瞰,老人峰山谷之间点缀的结冰湖泊不免给人这样的印象。就好像过路的神明失手砸碎了镜子,散落四处。
而在沟谷幽壑之间,被厚冰覆盖的道路宛如缎带,冰橇留下的痕迹则是编织的纹样。
荷尔施泰因军之所以能快速翻阅这座山谷完全用的是魔法与巧思:在融雪期事先用符石标识可以安全行走的区域,再派遣先锋队沿途以冰面为媒介刻印冰元素咒术。一旦完成,冰橇就载着人马顺着画出的道路快速通过,如履平地。
“真亏您能想出这种翻山的点子,费迪南只怕现在正在大发雷霆。”
亚伦闻言笑了笑,也不见自满:“这在荷尔施泰因司空见惯。如果没有这种手段,一入冬再老练的向导都可能迷失在雪原。但费迪南和他身边的索兰诺人只怕根本没见过积得半人高的大雪,这种计策就超乎想象。”顿了顿,他又问:“你倒不揽功劳?”
伊恩淡淡道:“我连带路的都称不上,埋下标记符石的都是您派来的人。”
“但没有你带着他们东躲西藏,也不可能避过多奇亚守军的耳目布下这道先手。”
伊恩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越来越远的队伍尾巴,半晌才问:“您还不动身?”
“我知道你无意继续跟我南下,不如说你竟然现在还在这里多少让我有些惊讶。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但我对你有个个人名义的请求。”
伊恩讶然盯住亚伦。
亚伦微微一笑,这笑却不太从容,罕见地显得有些难堪:“作为一族之长、伯国主君,我不得不把布鲁格斯当做诱饵和弃子。艾格尼丝拿出了怎样的诚意与条件,我也清楚。”
伊恩预感到了什么,翠绿双眸中波光冷冷地一转。
“弗雷德加那边解决之后就会北上援护,但一路还要应对残余叛党的骚扰,未必来得及。布鲁格斯可以再夺回来,但--”亚伦抿唇,忽然干脆地低下头,“仅仅作为艾格尼丝的哥哥,我请求你保护她。”
“凭我?您是认真的?”伊恩哂然。
“为此我准备了二十人的帮手,都是科林西亚人。”
“围住布鲁格斯的人没有两万也定然有两千,您未免高估我了。”
“你两次从布鲁格斯逃走,我在布鲁格斯的人都未必比你更清楚进出堡垒的秘密途径。我不需要你帮忙守住布鲁格斯,你只需要在危机时刻带她离开那里,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即便我成功了,我也可能会就此和她远走高飞。那样也无所谓?”
亚伦闻言莞尔,对此不置可否。
伊恩口气变得愈发尖刻:“那么作为伯爵大人,对于没能守住布鲁格斯城、却逃得性命的公爵夫人,您之后愿意给她多少自由?”
这是又一个亚伦不愿意直接回答的问题。
“如果您真的以她的安危为优先,那么何必拖到现在?”
亚伦叹了口气:“即便我早派人去也没有意义。艾格尼丝也在赌,不可能中途收手逃走。”他的注视里多了一丝微妙的谴责。
伊恩没有作答。他也不可能回答。
艾格尼丝愿意押上一切的豪赌中是否有他的位置,他心知肚明。
亚伦轻轻叹息:“总之,我的两个妹妹一旦下定决心,就固执得惊人,尤其对我毫不留情。这时就只能出动别人了。”
伊恩闻言飞快地勾了勾唇,一勒缰绳,坐骑掉头往北。
“帮手我收下了,但我不会向您做任何承诺。我会尽全力,那与您是否低头求我无关,只是为了自己。”
第106章 II.
围城第二十天清晨的天空与第一天的天空看上去几乎无异。
一旦入冬, 科林西亚便鲜有晴天,不论是站在主城堡垒还是城下,抬头看到的都只有蒙蒙浅灰的天。今冬潮湿,第一场雪至今尚未落下, 整晚在窗户上结起的霜花等天一亮就与街道和屋檐下的薄冰一起消融。
这不是个好消息。潮湿意味着天气相对暖和, 从城墙射出的普通火箭也更难点燃攻城塔。而符石有限, 攻城器不能无限度地运作。
“今早他们肯定要消停一阵, 你不如再躺一会儿。”希尔达见艾格尼丝起身, 也从简易床褥上爬了起来,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劝说。
提防着刺客,希尔达现在夜间也在艾格尼丝卧室中留守。
艾格尼丝摇摇头, 快速套上厚羊毛外裙,走到镜前将头发简单挽成脑后的一个髻。
以简和尤丽佳为首的女官与侍女们都轮番在外守夜, 还要兼顾主城堡垒厨房和后勤的状况, 忙得脚不沾地。近日来艾格尼丝已经不再需要侍女服侍她穿衣--反正为了行动方便,她穿的也尽是朴素保暖的衣物, 熟练之后就用不着人帮忙。
天才蒙蒙亮,但堡垒大厅和中庭中全是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 昨晚的敌袭持续到午夜祈祷结束。伤员需要包扎护理,死者的遗体要由渡灵人来抬走, 受损的武器和铠甲要由铁匠修理……
艾格尼丝深吸了一口气。
随着被围时日增加, 每一天布鲁格斯城中的空气仿佛都有变化。不止是无法驱散的燃烧与死亡的气味, 有某种难以言状、却切实存在的不祥感觉令刮过的风都变得沉重。
只需要闭上眼, 艾格尼丝就仿佛回到十一月的最后十天。
围城伊始,守军士气高昂。
港口的奇袭烧毁了大批敌船, 在暴风雨般的箭雨和石头砸击下,多奇亚军的攻城车无一例外在靠近城墙之前被摧毁。
但敌方很快重整旗鼓, 剩下的船只封住港口,步兵主力从城外的险滩冲上岸,选了攻城器射程以外的郊野结营安帐。
三日前,由伯恩哈德率领的巴姆贝克军与多奇亚军汇合。从那时起,不止是白天,在夜晚守军也不得安宁。
艾格尼丝本就浅眠,自从夜袭开始,就更加没好好阖过眼。
“城中粮食还充足,应该能再撑一个月。援军那时肯定到了。”希尔达说得较为乐观。但不论是她还是艾格尼丝都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八日之前,亚伦率领的荷尔施泰因精英走奇路翻越幽风山脉的好消息传开,守军固然为之一振,但敌方的攻势也陡然加强,不再和开始一样顾惜人力。连排攻城塔车与硬梯软梯齐上,弓箭手从攻城塔的小窗中齐射,还有人投掷飞枪,专挑着攻击守军方的弓箭手。
一日之内,守军伤亡的人数就与此前十日相当。
昨天下午,外城东角楼已经被开出了一个缺口,虽然及时将敌军击退,但之后数日,那里定然会成为激战之地。
就连主城堡垒直面海崖的那一面都遭遇袭击:一艘战船悄然出现,试图趁守军忙于应对正面猛攻,从后方登上高墙从内突破。幸而艾格尼丝早命人在那个位置设了一台攻城器,只是象征性地投掷了一枚符石火弹之后,敌船就飞快逃离。
而在南方前线,亚伦率领的先锋军沿途遭遇多奇亚精英的拦截,双方数次交锋,各有胜负,战势逐渐胶着。虽然依然在逐步靠近索兰诺,北军的情势也不容乐观。前进速度已经比预计要慢,一旦在哪里被拖住脚步从后包抄,那就完了。
而南方晚一日分出胜负,就意味着援军晚一步抵达。
弗雷德加带领的南科林西亚军已经在北上途中,但频频被与费迪南勾结的叛军中途偷袭。从南科林西亚边陲赶来原本就要花近一个月,如今自从出发已经过了半个月,路只走了三分之一。哪怕进入北科林西亚地界后能加快脚程,援军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赶来。
战势逐渐吃紧,城中的氛围也逐渐变化。
艾格尼丝隔天就会到外城、甚至最前线查看情况。
她眼睁睁看着守军的脸孔染上疲倦与麻木,原本火热朝天为守军递送物资的居民也逐日减少,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从窗门缝隙中窥视的视线也变得冷漠。
布鲁格斯城中的人对于身处的状况正逐渐感到厌倦。
没人不会对于身处囚笼感到厌烦。
闭锁在高墙后的安全感、非常时期的新鲜感与强烈的认同感都只是一时。
死在最初几天的人死在辉煌荣光满溢的美梦里,活下去的人却要醒来。每个普通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与人生要继续。
最初十日的热血冷却之后,卫兵开始怀念值岗时能打瞌睡的日子,面包铺的主人开始抬高售价,铁匠工会开始上主城堡垒讨价还价,任务太重要更多补偿……
说到底,对在主街上拥有一间小铺面的皮革作坊老板而言,坐在主城堡垒最尊贵的位置上的是谁,也不过是每年征收的杂费高低的区别。
让一个多奇亚人来统治自己,科林西亚人当然不愿意。但现在的公爵夫人有北国人的金色头发与蓝眼睛,又与深色头发眼睛的多奇亚人有多大区别?
这种时候,从北国来的新娘过了七年依然是异国的新娘,哪怕她会说地道的科林西亚方言。如巨人盘踞在城头的攻城器具也不再只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伙伴。有人在夜色降临后靠着火炉轻声议论,如果有朝一日,荷尔施泰因带着更多这样的东西南下,布鲁格斯是否要在地图上改写成南荷尔施泰因?
即便是依旧忠心耿耿守卫城墙的卫兵,对于前来探望的公爵夫人态度也逐渐变得散漫。他们在为城中的家人而战斗,而非主君。
艾格尼丝能敏锐察觉氛围的变化,但对此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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