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时常手洗亡妻衣物,一边将妻子遗物随意掷在角落,言行极为矛盾。
其次,洪小宝的话也足以令虞行烟、陆霁心生警惕。
在他们来之前,便时常有陌生女子来借宿,可一晚过后,她们大多不辞而别。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便是有那乖张无礼的,也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父子全部二人碰上的可能。
最令虞行烟在意的,其实是她一开始便发现的那面铜镜。她母亲崔氏房中刚好有一块,一模一样。
精雕细琢,穷夺天工,唯独不见原先应镶嵌在上单独的十二颗掐丝金珠。
如此寒酸的家境哪能买得起这般贵重的镜子?
虞行烟当时便起了疑。她和陆霁两人今日虽不曾单独说话,但眼神交换间,彼此想法皆已洞悉。
两人默契配合,装作若无其事,将这场戏唱到了现在。
洪天听着陆霁轻飘飘的话,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仿佛他的那些算计,在二人看来,如稚儿嬉戏般不值一提。
想到自己如此辛苦,为他们找衣,做饭,提水,费尽周折,现在又狼狈被捉,气急攻心,一口气没顺上来,喉中呕出一口黑血。
“说起来,你倒是有几分机敏。”陆霁回头看急得脸色发青的男人,继续刺激他道:“你知我们对饭菜抱有戒心,并不把迷药下在里面。反而另辟蹊径,将其放在艾草上。”
“便是想着让气味蒸腾,好让我们陷入昏睡,方便你半夜下手。”
陆霁目光如电,双瞳中映照出男人苍白的脸来。
洪天无力闭眼,胸膛微微起伏。
“你先前用这法子害了多少女子,她们是否还在人世?”
虞行烟忍不住问道。
虽知那些女子大概凶多吉少,可她到底存了几分侥幸,希望这些女孩能保下命来。
洪天头一歪,朝她露出个混不在意的笑来,道:“你记得自己这辈子吃过多少只鸡吗?记得鸡骨头扔在哪了吗?”
许是对自己的绝妙比喻很是满意,洪天竟“桀桀”怪笑起来。
虞行烟双手握拳,正欲用匕首捅他几刀时,陆霁止住了她,问道:“你诱我说出许多,莫不是在拖延时间?”他下看了一圈,道:“洪小宝半天没回来了。”
洪天的脸彻底僵住了。
眼前男人形容俊美,可落在他眼里,却如恶鬼般可怖。
他慌乱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拖延时间?”
“我只是想弄清楚计谋是何时被你们堪破罢了,你说的,我听不懂。”
他欲盖弥彰地说了几句。
陆霁微微一笑,昂然而立,目光看向远方密林,笑道:“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虞行烟抬首望去,只见夜色下,安静的林里出现了一大群面容凶悍的村民。
各个手中持着木棒,一路喊杀,冲了过来。
陆霁提气,纵身一跃,如只轻巧的燕,足尖一点,便落在林中。
而后顺手折下一根竹枝,以它代剑,迎面而上。
纵横挥舞,着着紧逼,侧腰躲闪,借力打力。
只余蛮力的村民在陆霁手下,不过片刻,便败下阵来。
一会儿功夫,院中便卧倒一地,各个抱腿曲膝,“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洪小宝立在这群人中间,神色惶惶。
陆霁不管他,将已瘫在椅上的洪元提溜了出来,笑道:\"这回可以说是怎么回事了吧。”
—
洪元给他们讲了个有点长的故事。
时间线被推至了百年前。
彼时风雨如晦,各地豪强初初兴起,各个摩拳擦掌,欲将天下改作他姓。
云州作为关中一带的重要粮仓,自然被视作一块肥肉。于此地产生的战争绵延不绝,持续十数年。
至大魏开国皇帝,先帝陆时煜平定天下,云州方恢复了昔日宁静。
连年戎旅,令“稻米流香、沃野千里”的云州比屋流散,人口减耗大半。部分地区甚至人烟萧条、以至千里断绝。
云州如此,他地情况亦是不堪。
晋朝末年,各地蝗灾、瘟疫、洪涝不断,百姓竟无一处可得庇护。
史书载:岁大饥,人相食。
在饥饿中,云州部分百姓以人肉而食,总结出了几条经验:肉糜最香,几可饱腹;老者最次,骨软肉柴;年轻女子上佳,皮嫩肉香。
这种可怕的行径至新朝初立,随着王朝逐渐兴盛而慢慢消弥。但也有极少的村落,仍保留着“烹炙人肉”的“习惯”。
洪光所在的清平村便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此般陋习到底骇人听闻,村里的年轻一代心生畏惧,纷纷离开此地,奔往各处谋生,不再沾惹是非。
锦江改道后,此地不再适合居住,老人大多移居别处,是以,唯有洪光父子依然驻守。
洪光留这儿,当然不是为了纪念亡妻。此处位于河流下端,每逢暴雨过后,便会从上游漂下几具尸体,多是淌水欲渡,不幸淹死的无辜百姓。
洪光“守株待兔”,从尸身上扒下值钱物件,或从河里打捞杂物,勉强可裹腹。
一日,从上游漂下个木盘,里面满月不久的男娃高声啼哭。洪光本想扔掉,又念及自己人过中年,膝下犹然空虚,便将木盆从河中拾起,救下了洪小宝。
他并非一直嗜癖人肉,而是受了族叔的引诱。
前年中秋节,他族叔来此地寻他叙旧,带来几斛陈年佳酿,几盘肉菜,以及一个神秘的紫檀盒子。
酒酣欲醉时,半梦半醒间,他见眼前头发花白、脸皮干皱如橘团的老人脸上忽地露出个渗人的笑。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眼细瞧,却见族叔将门窗轻轻关好,又四下看了看后,
献宝似地说道:
“好侄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边说,边打开了那个紫檀盒子。
一碗粉蒸肉。
肉色晶莹,鲜美、费嫩,油汪汪的,散着极浓极香的气味。
洪天活了三十多年,从未闻过如此香的肉味,仿佛长了钩子般,直往他五脏六腑钻去。
“这是什么?\"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指着那碗肉,问那老人。
那老人不答,只夹了一筷,递到他唇边。
“尝尝?”
洪天猛咽口水。
心里一个生意提醒他:肉有问题。可双手却不听他使唤,乖乖接过筷子,将肉吞了下去。
颊齿留香,回味无穷。
整个舌尖充盈着细密、充沛、紧实、喷香的口感,肉在舌上停了几瞬,便被他迫不及待地吞入腹中。
后来,他知道了这肉有个名,叫“美人香”。
取得是貌美女子身上最细嫩部分的肉做成,所以才能这般美味。
后来,他也走上了屠戮妙龄女子的邪路。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洪天也曾被噩梦惊醒。梦中,红粉骷髅前来向他索命,他心里生惧,可念及美人香的味道,仍是做了下去。
虞行烟默默听着,听完后,眼睫微湿。
为在这恶鬼屠夫手下丧命的冤魂,更恨明知有异,却依然包庇洪天行径的村人。
这几年来,洪天并非回回都能得手。
他瞄准的都是在林中迷路的年轻女子。
她们身份有高有低,也非独身一人,大多带着三俩护卫。
洪天不断试错,逐渐找到了条成功率极高的法子:先是装作好心,引诱他们来木屋居住,通过备衣、备饭、备浴降低对方戒心。
然后以预防蚊虫为由,将药下在艾草上,将其迷晕。
若中计,他便半夜前来刺杀;
若事情暴露,他便让洪小宝通风报信,令村民从旁协助。
那些人便是武功高强,遇上这样的连环计,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他宰割。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回遇上的,是如斯强盛,乃至可怕的对手。
第24章
房里一片寂静,屋外,村民哀嚎不绝。
洪小宝站在门口,眼里死寂一片。
他的目光从陆霁、虞行烟、洪天,移到了村民身上,嘴唇哆嗦着,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虞行烟眼神复杂。
他在饭桌上说的话,看似是无心之语,在场诸人却都能觉到问题来。
当时洪天试图糊弄,可他们先已生疑,再看他的表现,便愈发肯定内心猜测。
虞行烟不知道洪小宝对洪天所做的是情是否完全知情,但她揣度,他大抵是心里有数的。
以前他年纪小,尚且懵懂,可能还不明白。待年纪渐长,他慢慢地能发现问题。
一个孩子,能够做的,委实太少了。
今日他的提醒便是他良心未泯的体现。
洪天到底养他多年,尽管这人做出了诸多灭绝人伦的惨事,可洪小宝受他庇护,又哪能真的置他于不顾,眼看着他命丧陆霁之手?
纠结之下,终是奔至清平村,搬来了救兵。
虞行烟不是圣母,但让她手刃一个幼童,她也做不到。想了想,将难题抛给了陆霁。
陆霁缓和了脸色,垂眸看向呆在原地的男童。
“我不杀你。”
“你走吧。”
洪小宝面上挣扎,双手因痛苦而蜷起,半晌后,竟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虞行烟望着陆霁,黛眉微蹙。
陆霁虽不曾言明,可她勉强能揣度出几分意思。
他自恃实力过人,哪会惧怕他人报复?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压根不会存在反将一军的可能。
那洪小宝年纪尚小,与其将他斩草除根,不如听之任之。若日后他也走上邪路,再杀他也不迟。
宽猛相济,即是如此。
“这些村民如何处置?”
虞行烟遥指院中众人,举棋不定。
陆霁敛目,转身行至洪天屋内,从他床下翻出几截干燥的艾草,又将村民赶进屋内,将洪天的招数尽数使在了众人身上。
待室内再无动静,两人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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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云州的城门处传来第一声报晓的擂鼓,校尉们揉揉惺忪睡眼,强自支撑着上值。
刚一开城门,他们便发现队伍最前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姿容极出众,气度颇为不凡。
远处,云霞蒸腾,灼灼金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投在二人身后,似是为他们披上了金色的缕衣。
灼艳非常,动人心弦。
陆霁亮明身份,禀告来意,见面前几人仍是一副魂飞天外,呆愣愣的痴态,又提高声音说了遍。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留一人继续在城门处巡逻,剩下的几人奔至刺史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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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刺史府。
刺史宋卓安正捧着封密信,细细查看,眉心紧皱。
因这两天忧思过度,他额上纹路比起以往深了不少。
待读到最后一行时,他心头一沉。
殿下失踪已有两日,音信全无。暗卫,羽林军,密探,轮番搜索,也没能找到。
圣上急怒,昨日上朝时,竟吐血昏了过去,将一众朝臣吓得面如土色,那中书郎林宗翰是个胆小如鼠的,见这一幕,当场晕倒,嘴里还念叨着“陛下龙体欠安,怕是寿永不继”的胡话。
若非虞贵妃及时出来主持大局,乱象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宋卓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把“坠入洪流,生死不知”几个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直到盯得眼睛酸痛,方从书案上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心念电转,思绪万千。
若太子殿下果真身陨于此,那储君之位只怕要生出变数。
陛下现在春秋正盛,膝下却无几个年龄合适的皇子。
除了东宫外,庆王,端王也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不过,庆王心狠手辣,远非善类。
昔年他患有口吃之症,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刚入宫的小黄门见了,没能压住喉间笑声,叫庆王听见了,怒火交加,竟夺下侍卫腰间长剑,一下刺入小黄门胸腹。
血流如注,当场毙命。睚眦必报,凶悍至此!
当年他年仅七岁,便这般狠辣果决,给当时在场的朝臣留下了深刻印象。
宋卓安当日也在席中,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这些年听闻庆王性情柔和了许多,不似幼时狠厉。
宋卓安却总不放心,直觉这副笑面虎的样子比以前更令人生惧。
毒蛇一样的人物,若他登临帝位,怕是苍生将蒙受大难。
庆王绝不可为帝!
宋卓安否定了庆王,又开始思考起端王即位的可能性。
端王乃丽嫔所出,母家身份低微。他性情温和,虽无大才,不能为大魏开疆拓土,但当个守成之君勉强可行。
他们做臣子的,最怕的便是圣上有雄心壮志,今日说要征战匈奴,明日又说要南抚胶州。若是自身实力强悍,能实现宏图也倒罢了,可提出这些“抱负”的君主大多才能平庸,只能让武将帮他实现鸿愿。
前朝灭亡的旧事,史书都记着呢。
如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双全的明君毕竟不多见,宋卓安衷心希望圣上能福寿延绵,千秋万岁。
想到圣上,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贵妃虞氏。
自她进宫后,圣上竟似昏了头般,再也不去其他嫔妃宫内,以至内廷十余年来,竟再无皇子皇女诞生。
起初,朝臣听之任之。
贵妃虞氏确实貌美非常,天下少有人及。帝王尝鲜,宠信个一时半载,等腻歪了,也就放手了。
她出身世家,兄长虞伯延又为官清正,哪里会整出外戚夺权的丑事?
自己何必多言,败坏陛下性致是小,遭陛下厌弃,丢了官是大。
孰大孰小,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后来,见陛下依旧痴迷于虞氏,朝臣忽然慌了。
一开始是少数御史往御书房递折子,明里暗里地提及此事;后来见陛下不为所动,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彼此心里一惊: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陛下竟是动了真情。
于是他们开始在朝堂上面谏。
讲得吐沫横飞,青筋直跳。
圣上自是龙颜大怒,将带头的几人下了大狱。
这一举动,如水入油锅,惊声阵阵。
满朝文武惊慌不已。
朝臣见皇帝如此痴迷一女子,竟拧成一股绳来,抛却以往的不愉快,暂时放弃党争之见,结成了联盟。
直谏,跪谏,死谏。
直言陈辞有之,破口大骂有之;老泪纵横有之;
彼时的中书郎胡宗闵是个最迂腐不过的儒家文人,见状,竟书了一封血信,昭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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