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原先躺在地上哭喊的婆子竟一下子窜了起来,两记肥厚的巴掌一下子扇了过来,直把她扇得委顿在地,眼冒金星。
黑脸汉子见女人成功得手,捋起袖子,缓缓走向地上半昏迷的管事。
胳膊上的腱子肉一跳一跳。
他力气极大,如拎小鸡仔般一把她从地上揪起,拳头如风,狠狠砸向对方下颌。
千钧一发之际,附近巡逻的几个金吾卫闻讯赶来,跨步上前,制住了他。
“哪来的无赖,竟不分缘由,暴起伤人?”
为首的年轻男子长眉微敛,高声斥道。
黑脸汉子双手被缚,仍不甘心:“我女儿的脸因这家店的假粉毁了,我要讨个说法。我一市井小民,无权无势,可也不能让家人白白受苦。”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一圈,又道:“这儿是天子脚下,定有那青天老爷,为我主持公道。”
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不卑不亢。
有那不明事理,又心肠软的妇人,依言附和:“是啊。之前以为这店是个好的,东西贵倒罢了,竟以次充好。官爷们赶紧把店家逮了去,了结这桩案子。”
围观的路人纷纷点头,显然已被说动。
沈黛气得眼眶通红。
店里卖的脂粉花露,耗费了她无数的心血。
单说抹脸的粉饼,普通的脂粉店嫌耗费人力,研磨时敷衍,淘洗用的水也浑浊无比,更不愿刮去粉饼粗糙的四角,以至上妆后极易脱妆。她精益求精,先用小磨将米细细碾磨,又漂洗数回,发酵、研磨成浆,晒干成形方满意。做出样品后,她又听取了虞行烟的意见进一步改进。
果然,添加了玫瑰精油、纯露后的粉饼不仅细腻洁白,还不易脱妆。质量上层,慢慢赢得了女眷的追捧。
被人空口白牙污蔑一顿,沈黛郁气在胸,质问道:“店里的东西都是天然润肤的,铅粉于皮肤有害,我们怎会自砸招牌,往里添加这种毒物?”她双眸喷火,怒斥:“你莫要讹诈好人!”
黑脸汉子双眸一眯,正等着她说这句话呢。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狞笑道:“你看这瓶子眼熟不眼熟,是不是你家的桃花粉。”
葫芦状的瓷白瓶现于人前,疏斜红梅点点晕开,枯瘦指条掩映,瓶底凹凸,造型别致,确实是冰肌坊的特色。
沈黛微怔,愣在当场。
虞行烟见这伙人气势汹汹,显然有备而来,并不慌乱。
她先令绿翘扶起地上已人事不醒的何管事,见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后,放下心来。又走到少女面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几息,忽然问道:“你是何日在店里买的桃花粉?花了几银?”
少女被她容光所摄,一开始并没听见她在问什么。醒过神后,嗫嚅道“是前日下午买的。花了三两银。”
虞行烟点点头,对绿翘道:“把账本找来。咱们对一对,是不是诬陷了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4章
沈黛一惊。
这账本是她每日经手的,上头只有入账和出账的总数,看账本能看出什么?
她有心想问,但见虞行烟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不安散去一些,侥幸想着:说不定上头真有什么玄妙。
绿翘应了一声,急急行至店内,取了本蓝色册子。
围观众人皆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面露困惑。见绿衣婢女捧了账本回来,都踮着脚往前凑。
视线火热得像是要把账本燎出个洞来。
处在视线中心的虞行烟云淡风轻,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账本,一页页地翻找了起来。
动作极其优雅,速度却不慢。
翻到某一页时,她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三人一眼,盯着上面的字念道:
“丙申七年五月初九:
辰时二刻,卖出粉盒一份;买者为一女性,穿桃红短襦:
巳时三刻,卖出小红春口脂五盒;买者为一妇人,梳飞仙髻;
未时整,卖出透肌香剔体丸三瓶,买者是一三十岁的妇人;
……
申时一刻,卖出玉容膏三盒,买者唇角有一黑色小痣。”
虞行烟的声音如黄鹂出谷,清脆中又带着些柔媚,本是极为悦耳的。可听在那毁了面容的少女耳里,却如恶鬼佛陀。
在她刚出声的刹那,她便明白了虞行烟的意图。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佯装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旁边的“爹娘”也连忙搭话:“你说这些有何用?快些赔偿罢!”
“就是,莫要在这里拖延时间了。”
“好端端地说什么账本,赶紧解决正事!”
……
虞行烟轻嗤了声,慢声说道:“你说你三日前在店里买了桃花膏,可我瞧了一遍,账本上可没对应的记录。”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点了点蓝皮册子,语气微讽:“莫不是在其他家店买东西后,前来讹诈吧!”
那婆子和汉子一听,暗道一声不好。
当初给他们这瓶桃花膏的人可没说账会记得这般详细。
寻常脂粉店一天来往客人极多,掌事大多只录所出货品数和盈利所得,可冰肌坊竟连何时购买,何人购买都载于账册。
两相印证,登时让他们的话站不住脚。
见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已带上了怀疑,二人追悔万分,不复之前的咄咄逼人。
不远处,正暗中窥视的中年男子也是浑身一震。
他万万想不到竟会生出这样的变数,一时间又气又恨,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只觉自己倒霉:常年打雁,一朝不慎,倒却让雀啄了眼。
眼看局面顷刻翻转,原本正哭泣的少女突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个似喜还悲的表情,泣道:“你们店日日迎来送往,顾客不知反几,漏了我们也是可能的。且账本在你们这,你们怎么说都行。哪怕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们也只好认栽。”
在质疑账本的真实性后,她环顾四周,委屈道:“我和爹娘出身寒微,遇到冤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像旁人,总有贵人给她们撑腰。”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沁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如果不是顶着一张可怖的脸的话,定会赢得更多人的怜惜。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恨的便是那等仗势欺人,有靠山相护的“强者”。谁更弱,更可怜,受到的关注就更多,至于真相于否,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她一番示弱,将矛头直指虞行烟,暗示自己是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相应地,“冰肌坊”的人便成了反派,是恶人。
风向又是一变。
虞行烟的双眸轻轻眯了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有这般的演技,来碰瓷真是可惜!
眼见沈黛的脸涨红,虞行烟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又继续问几人:“你们确定东西是三天前买的?”
见几人目光闪烁,似有话要说,虞行烟打断他们:“你们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何染愣了一下,本能地感到不妙。
她本打算含糊其辞,可忆起前方才斩钉截铁的模样,却是不好改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记得真真的。确定是三日前的下午。”
“既然这样,那问题可就大了。”虞行烟单刀直入:“五天前,冰肌坊所出的瓷瓶都换了新的标识。桃花膏瓶底多了凹凸状的印痕。可我瞧着,你们手里的。可和店里卖的不一样。”
虞行烟的话一出,何柒的背立刻起了一层细汗。
她没料到冰肌坊的脂粉瓶子还有标识,一时间乱了心神,慌乱辩解道:“不,不,我记错了,不是三天前,是五天前。”
“对,是五天前!”
她语调尖锐,神情急迫,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扫来扫去,渴望他们能相信自己。
她数变其词,吞吐犹豫,神情慌张,再愚钝的人瞧见这一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再听她的诡辩,如鸟兽般纷纷散去。
从头到尾不表态的,觉得今日看了场好戏,颇感满足;中间曾仗义执言的,羞红了脸,只觉自己一片善心被人利用,暗暗发誓以后万不可冲动;站在店家一方的,庆幸自己眼光不错,能辨曲直,自得意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角落里的中年男子捻断了十数根长须,狠狠跺脚,转身离去。
虞行烟站在台阶高处,自然将众人表情收于眼底。余光扫到拐角处一片褐色的衣角,心神一动,吩咐身手好的两个护卫跟了上去。
在旁侍立的几个金吾卫交换了下眼神,为首的年轻男子抱拳道:“西市管理有疏,惊了贵人。这几个贼人交给我司后,定严惩不贷。”边说,边将瘫软在地的几人拘了,押回了指挥司。
虞行烟见门口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松了口气,一回头,却对上了沈黛茫然的眼神:“咱们什么时候换瓶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绿翘也翻出了虞行烟的账本,表情困惑:“是我看岔了吗?这上面确实没写每日的卖货明细呀。”
虞行烟摇摇头,并不回答。欲转身进店时,忽心有所感地往对面酒楼投去一瞥。
只见槅窗半开,雅阁内人影绰绰。
大概是看热闹的吧。
她粲然一笑,提起裙摆,回了店内。
—
云贤楼的二楼雅间,窗户半开,往下眺望,正好能将整条街的景况收入眼中。
雕花窗柩前,一年轻男子临窗而立。他长相极为俊美,鬓若刀裁,目似寒星,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黑色的劲装勾勒出他的腰身,猿臂蜂腰,肩宽体阔,渊峙如青松翠柏。
在旁观了整场“闹剧”后,他整个人冷凝了几分,薄唇轻抿,目光闪烁不定。
魏栖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见一绝代佳人回眸一笑,不禁心神摇动,喃喃道:“这等丽人,我之前竟从未见过。可见那士子们排的美人榜很不准,竟将最大的明珠漏了去。”
他目光痴痴地盯着虞行烟的背影,显然兴趣不小。
陆霁闻言,诧异地看他几眼。
身为东宫太子,陆霁对京城年轻士子们的交游活动,算是略知一二。他们平日苦读,闲时在茶楼吟诗作画,排遣科考苦闷。
少年慕艾,一日吃醉酒后,举子们共同撰出了一本《帝京美人录》。从身、形、言、容、声五个方面选出了长安城的众多美人。
其中,被推为榜首的便是虞行烟。
册子虽未公开发行,但群芳争艳的名录却广为流传。
魏栖是宁国公世子,与虞行烟见过数次。陆霁没料到他眼拙至此,竟没把人认出来。
不过,他也没提醒,只略过此事,问他道:“方才的事,你有何感?”
魏栖自然将方才的热闹看了个全,展扇一笑:“这脂粉店的账做得颇为细致,倒是可以好好学习一番。”
账目理顺,做清了,就不怕出问题。宁国公府名下有诸多产业,每至年关,便有各大管事来府核报。
他母亲负责执掌府上中馈,每回见完管事后,总要大病一场。
大夫说,她操劳太过,须得静养。
若是能把账做实,他母亲也能省不少心力。
陆霁不搭话,只背手道:“你可知这家水粉店每日有多少人登门?又有多少人空手而出?”
魏栖一呆,估摸了下,斟酌道:“怕是有数百人进店。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这百人的总数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根据半个时辰内的进店人数估算出的。
陆霁沉吟了一番,又继续问:“若你是店里的管事,能在招呼来客的同时,还能把账记得那么详细么?”
“能来得及记录旁人的穿着和体貌特征么?”
魏栖摇了摇头。
他虽是帝京有名的才子,记性远超常人,可让他一心几用,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迟疑了下,脑海中闪过几道疑惑,可思绪转得太快,没抓住,只好出声问道“太子殿下是何意?难道里面有什么门道不成?”
陆霁眼里泛起丝极浅的笑意,随后似是意识到什么,又很快把它压了下去。
“她在诈那三人。”
他语气平静,可听在魏栖耳里,却如惊雷一般。
“这!”
魏栖惊了一声。
他也是个聪明人物,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而后抚掌大笑。
是了,店里日日来那么多人,哪会有人记得清呢!
那女子料定这三人故意寻事,使计行诈!那账本和旁人的没有区别。只是这三人心虚,下意识地中计了!
想通这茬后,魏栖又细细回想方才场景,眉头越皱越紧。
讹诈,标识,三天,五天……难道……
魏栖心神转动,想到那女子所说的“新的标识”,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既然能诈第一次,难道不能诈第二次么?
“莫非那新标识也是她诓人的言辞?”他越想越吃惊,一不留神竟将内心所想宣出于口。
见陆霁点头,肯定他的猜测后,魏栖极为诧异:“她怎的如此大胆?不怕有人戳破她的谎言?”
陆霁凉凉地看他一眼:“她既然敢这样做,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猜这几日,那桃花膏应该没卖出去多少。就算有较真的上门求证,寻个理由,便能含混过去。这危机,她化解得倒是巧妙。”
常人行诈,若一击不中,必方寸大乱。哪会像她这般,连续使诈两次。三人中的“女儿”反应很快,几句话甩脱了第一个“坑”,只是她没料到,所谓的桃花标识也是假的。
三人本就受人指派,心虚得很,只以为店里的账记得细,底气不足,在遇到第二个计谋时,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一下子散了,立即溃败下来。
魏栖从陆霁的话中听到了欣赏之意。
这在素以“端方自持”、“庄重内敛”闻名的太子身上并不多见。
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眼前人一眼,忽然福至心头:“殿下似乎对那女子颇为满意。既然那女子尚未出阁,您又未婚配,何不登门求娶?”
魏栖越想越觉得可行。
观那女子发髻,是云英未嫁的少女常梳的式样。她生得如此貌美,又聪明机智,和殿下倒是相配。
正当他要继续鼓吹时,房间内,一直如个隐形人般侍立在门处的韩光忍不住了,提醒他道:“世子爷,她是虞贵妃的侄女。”
韩光只觉无奈。
作为陆霁的贴身侍卫,他向来少言寡语,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见魏栖越说越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脸色有变后,韩光不得不主动提醒。
“啪嗒”一声,魏栖手中的扇子坠地了。
“怎么会!”他惊呼出声。
心道:这样一来,情况就难办了啊!
朝中无人不知,自贵妃虞姮进宫后,先皇后便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溘然长逝,徒留一双十岁的儿女在深宫挣扎。
3/5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