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行烟只觉自己像是笼中的雀,不得自由。
这次出来,两人也跟她一并来了。到了府衙门外,虞行烟快走两步,瞅准金吾卫轮值的间隙,几步闪了进去。
二人也想跟着进来,不料在门口被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行烟如一抹滑不留手的小鱼般,进了大理寺。
是以,此刻,她身边并无一人服侍。
陆霁的眸色更深了。他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了下去。
虞行烟愣神间,腰上忽多了一双强有力的手,男人的虎口直直地掐着她极细的腰身,环得极紧。
虞行烟的腰上忽然窜起一道痒意,酥酥麻麻,热烫无比。她抬眼一瞧,看见了男人刀削般的下颌。
陆霁以一种不容她拒绝的强势力道将她困在怀里,而后将她横抱,一路出了府府衙。
“送她回虞府。”
男子的话透着不容忍质疑的味道,马夫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四角绣有金龙徽记的马车最终停在了大门前,引来了府上众人的旁观。
一穿蓝色丫鬟服饰的婢女远远瞧见了,沉默了片刻,回了碧荷院。
虞芷烟听完春香的话,抚琴的手一顿。
“你可看清楚了?确定太子送她回府的么”虞芷烟追问道。
太子陆霁一惯冷心冷面,对京城贵女向来不假辞色,怎会好心送虞行烟回府?
忆起长姐那张娇媚惑人的脸,她心上慢慢浮起了个猜测:难道陆霁也被她的皮囊蛊惑了不成?
“奴婢看得明白。确实是殿下送她回府的。”
忆起方才男子的俊美面容,春香羞红了脸。
府上的几位老爷虽然都容颜俊秀,但大爷和二爷毕竟上了年纪,缺了年轻人的鲜嫩劲儿。三爷倒是年轻,可惜是个瞎子。她偶尔瞧见了,只觉美玉有瑕,痛惜万分。
京城的勋贵子弟多矣,可论起姿容气度,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太子,更遑论他还有尊贵无比的身份。
若是每日都能看见他的话,就好了。
春香暗暗道。
虞芷烟可不知贴身丫鬟在想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母亲和自己说过的一件旧事。
十年前,她姑姑虞姮还是虞府的嫡出小姐,姿容冠绝帝京。
当今圣上在花朝节的灯会上,对虞姮一见倾心,回朝后便下了旨意,纳她入宫。
虞姮不愿意。她天性喜好自由,想游历天下,进宫为妃,当笼中鸟,是她最厌恶不过的事。
起初她表现得颇为抗拒,可不知怎地,有一天她竟想通了,乖觉地梳好发,换了新衣,在京城众女不解的目光中入了宫墙。
那时,宫中人员不丰,除宋皇后外,便是几个低位的妃嫔。她甫一进宫,便独得当今圣上恩宠。圣上不仅连续几个月宿在她的摘星楼中,还赐给了侯府众多赏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虞姮圣眷在握,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逢迎之辈自不在少数,连宋皇后这位潜邸时的旧人也受了冷落。
贵妃和皇后间的争斗至虞姮怀上龙胎后到了白热化。
宋皇后有陆霁和陆伶傍身,本不应担心许多。可前朝暗中滋生了流言:陛下有另立储君的打算。
虞姮当时怀胎五月,太医把脉诊出是男胎。陛下龙颜大悦,竟解了京城的宵禁,让京城百姓大肆庆祝七日。
要知道,哪怕当年宋皇后诞下嫡子,陛下也没这般喜形于色。
因着这件事,朝中言官纷纷上谏,有那顽固不通情理的老夫子,在谏书中云:“贵妃虞姮妖魅货主,蛊惑圣心,以至朝纲不振,天下共愤。”,又将其比作褒姒、妲己之流,将其视作危害大魏江山的祸水红颜。
圣上怒极,将那迂腐的臣子贬至西南,以示惩戒。朝中无人敢触霉头。
宋皇后将一切看作眼里,再也无法稳坐钓鱼台了。
她本以为皇帝只图虞姮的容色,不料他竟似动了真情。一个以色侍人的新鲜玩意和能够威胁到儿子储君之位的高位妃嫔,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她开始游走于前朝,积极地联系兄长,做好了长久的准备。
山雨越来风满楼之际,虞姮忽然落了胎。且太医诊断出因下红不止,日后恐难有孕。
戏台刚搭建好,唱戏的人却来不了了。
此事刚休,不久后宋皇后竟自缢了。
当时陆霁十岁,也是第一个发现宋皇后自缢的人。那之后,他便飞速地成长起来。文治武功,骑射书术,无一不精,赢得了满朝大臣的赞誉。
在朝堂上,对虞伯延一家,也从无过激言辞,甚至比旁人还要尊敬几分。
旁人都以为他能放下旧事,可虞芷烟却有种预感,他是在等待一个极好的时机,以求一击必中。
虞芷烟想不明白,去了李氏的菡萏院。
李氏听了女儿的一番分析,放下了正在绣的棚子。
清秀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视线越过她,看向雕花窗户。
“大姑娘容止出色,太子毕竟年少,被女色所迷也是正常。你该精进女红,那才是我们女子安身立命的资本。”李氏提点她。
她是陇右家的豪门出身,接受的是最传统的贵女教育,以《女诫》为行事准则,将德、言、容、功视作女子安身立命的资本。做高门主母,容貌是其次,能否将家族打理好才是正事。
虞家一家人都容貌甚美,她刚嫁进时并不习惯,还有些小小的自卑。可呆的时间久了,心境磨平了许多,见到容貌出色些的,也不觉有什么要紧。
就说她那小姑子,当年不也是美艳动帝京的绝顶佳人?嫁给帝王家,有落着什么好处么?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引了一众和她毫无干系的大臣对她口诛笔伐,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为妻当贤,为母当以诞下嫡子为重任,虞姮纵然貌美,也无子嗣傍身。待日后年老色衰,遭了皇帝的厌弃,下场不会好到哪里。
再看大嫂吴氏,虽身份高贵,自己又生得美,可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也没诞下男丁,侯府的爵位还不是要落到她的远儿身上。
想到这儿,李氏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养身汤还喝着吧?你天性体寒,在子嗣方面是要比常人要艰难一些。现在你还未嫁,母亲还能帮你调理调理身体,要是嫁了人,因子嗣一事被夫家休弃,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氏对子嗣一事极其上心。
她深知,对女子而言,子嗣是最要紧的事。没有子嗣,等日后容颜老去,便无枝可依,只能一日日看着日头西斜,孤寂的滋味最是难熬。
她当年若不是先后诞下一双儿女,这虞府二夫人的身份做得也不会稳当。
对于女儿虞芷烟,她也记挂着,吩咐了小厨房,每天给她做些汤药,让她慢慢调理身体。
“女儿省得的。"
谈起这件事,虞芷烟有点不好意思。
她面皮轻,听到这些隐秘的事,羞得低头不语,埋在母亲怀里,如小女儿情态。
李氏摸了摸女儿的发,看着女儿出落得和花骨朵一样,心里很自豪。
她的芷烟容貌俊秀,又心灵手巧,该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才是。
她之前也见过陆霁几次,对他很满意。觉得他配自己女儿,算得上男才女貌。
那虞行烟不过是颜色比她女儿艳丽几分,但论品行,学识,却是万万比不上的。须知娶妻娶贤,纳妾方重美色,生得好不见得能过得好。
只要费心谋划,芷烟一定能觅得佳婿。
第9章
陆霁自然不知道他被人视作东床快婿,从大理寺离开后,他先是回了东宫,快速处理了各地送上来的邸报,而后估摸着时间,在金乌西沉时进了宫门。
往常这个时间点,是当今天子处理政务的时间。可今日,等到了御书房门口时,太监拦住了他:“贵妃娘娘头痛,陛下去了她的雪晴宫。”
雪晴宫是贵妃虞姮的主殿,位置毗邻天子的养心殿,正好方便圣上下朝后前去探望。
陆霁点点头,朝碧瓦朱寰的雪晴宫投去一瞥,神情冷淡。
那太监本以为这位主子会和二公主般,在听到圣上偏宠贵妃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些情绪波动。可逡巡了他脸色半天,只瞧见了平淡、冷静、和克制。仿佛对父亲宠爱后妃浑不在意。
他一时面色讪讪,看戏的心思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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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殿出来,陆霁沿着红色的朱墙行走,转过几个殿门,他一眼看到了太傅赵师寒。
见到他,赵师寒面上一喜,疾步上前,道:“太子殿下,不知二公主这几日是否有好好温习功课。自上次请假后,她便说自己头疾犯了,不来学堂。我身份不便,进内殿不易。殿下若是有空,可否替我查看一番。也好让我放心。”
赵师寒是当世的儒学大师,教导学生严格。年逾花甲,仍精神矍铄。眼瞧着公主数日未曾上学,他心急如焚,疑心她是装病,又不好求证。正苦恼的时候,他见到了太子殿下。
好比人瞌睡时送来了枕头,赵师寒心放下一半。
陆霁自然答应下来,主动提出日后会多对妹妹多加教导,促其上学。
全程态度温和,使观者春风拂面。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陆霁态度上好,赵师寒的不满去了几分,暗忖道:长兄如父,有殿下劝导,二公主应会乖巧许多。
和他闲聊了几句,赵师寒便说自己还有日讲在身,率先告别。
陆霁从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想了想,抬脚拐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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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玉殿环水抱山,重重阁
宇交辉,装饰得极为典雅。
陆霁进来的时候,二公主陆伶正踮着脚,逗着廊下的鹦鹉。
鹦鹉生得小巧,羽毛五彩缤纷,看见有人来了,便张开嗓子,喊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陆伶回头一看,正看到兄长向自己走来,顾不得逗弄鹦鹉,面上绽出一抹笑来:“阿兄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自太子府修好后,陆霁便不在宫中常住,他事情忙,陆伶见他的次数并不算多。是以,每次见到兄长,她都有种意外之喜。
前些日子,江州生乱,他领兵平叛,一走便是三月有余。仔细算下来,兄妹俩竟有数月未见了。
“赵太傅说你有多日不曾上学了,因为何事?”
过问彼此近况后,陆霁开口问道。
陆伶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边伺候的彩瑛见了,低头不语,唯怕太子殿下点到自己。
公主殿下不好说,她是不能说。
“生病了么?”陆霁疑惑。
只是见面前少女面色红润,双眸有神,倒不像是有病容的样子。
“不是。”陆伶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我说实话,阿兄是否会怪我?”犹豫了半晌,陆伶终是开口问道。
她脖颈低垂,长睫在眼下投浓密的影。
陆霁沉默了下。
他意识到,妹妹所说的话,应该是他所厌恶的那一类。可见到与母亲有七分相似的脸庞,他又有些不忍。
按她秉性,想来又是背后说人酸话让人逮住了,不值当生气。
陆霁安慰自己,向她露出个宽和的笑。
在兄长鼓励的目光中,陆伶慢吞吞地将事情吐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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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她应邀去镇国公府赴宴,参加好友李枝枝的及笄之席。
一同前去的,还有几个京城贵女和她一直看不惯的死对头-虞行烟。
李枝枝交友广泛,并非只有她这一个好友,在席上和众多女眷谈笑风生,有些冷落她。
她倍感无聊,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虞行烟身上,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宴席举办至中场时,虞行烟似是觉得无趣,起身离席。
她远远地跟着,见她一路走到水边,坐在杨柳摇曳之处的一块石墩处,静心休息。
五月的风极柔媚,吹得人身心舒畅。那人的容颜浸在光里,莹莹如美玉。
陆伶瞧着,心里泛起酸气。
正准备转身回席时,变故陡生。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黑猫,竟直直地扑向闭眼休憩的虞行烟。
她身子猛地后退,一时不察,跌进水中。
当时她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陆伶一人得见。
她本想喊人过来,可想到这人的姑母分了父皇的宠爱,以至母亲在不甘中报恨离世。硬了心肠,眼睁睁地看着她缓缓沉下去。
等水面上只有几个水泡时,陆伶才如大梦初醒,叫了几个奴仆过来。
亏得虞行烟命大,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可这几日,陆伶却时常心惊,被自己当时的心狠吓到了。
她连着做了几日的噩梦。梦中,虞行烟浑身湿透,惨败着唇,向她哭嚎。
陆伶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只觉自己成了刽子手,残酷,冷情。
上课也上得漫不经心,太傅说什么也听不太懂,每天昏昏沉沉,索性告了病假,回宫休息。
见到兄长,她本是开心的,兄长问她,她便据实相告。
以期减轻些心头的不安。
陆霁听了,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认真打量着她。
不解,疑惑,还是失望。
陆伶只读出几种,其余的太多太杂,无法分辨。
就当她以为兄长会对她大加斥责时,陆霁长叹口气,只劝她以后莫再如此,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陆伶眼神微闪,她有心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嗫嚅了几句,一个词也没能吐出。
说到底,她当时确实抱有害人的心思,若不是及时醒悟,怕是早已铸成大错。
她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事情发生后,也曾饱受内心煎熬,内心凄惶自不必说。
见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她的痛苦比之前更甚。
“皇妹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傻事。皇妹知道错了,阿兄不要生我的气。"
陆伶抖缩着唇,神情迷茫中带着悲伤。
陆霁静静地看着她。
忆起她小时天真烂漫,勾着自己一角,巴巴问自己的乖巧样,终是心头一软。
放软了声调,宽慰道:
“你莫要多想。皇兄希望你日后不可再动这样的念头。有时候,一步行差踏错,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伶儿知道的。”陆伶破涕为笑,心头巨石落地,拉着陆霁的衣角,给他看自己最近练的大字。
香玉殿恢复了往常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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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陆霁回到东宫,却发现书房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魏栖喝了四盏茶,才等到陆霁归来。不过他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也不心急。想起今天下午的传闻,打趣道:“殿下对虞小姐倒是善心,竟亲自送她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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