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所出的儿子,便是太子陆霁。
他幼时曾听家中长辈说过,先皇后的死因似与虞姮有莫大关系。可惜的是,知道当年秘辛的老人或病逝,或离宫,慢慢地,这也就成了桩无头悬案。
单看殿下的反应,传言似不是空穴来风。
他暗恨自己失言,又怪自己眼拙,叫苦不迭。
果然,陆慎微讽道:“不过一美丽皮囊而已。你要是喜欢,可择日上门求娶。想来虞伯延会很满意这桩婚事。”
陆霁的眼角眉梢俱是讥谯,些许好感恰似春天的薄雪,经日光一晒,便骤然消逝了。
雅阁内一时再无人言语。
第5章
那厢,虞行烟正被沈黛和店里的几个丫鬟追问事情始末。
简单解释了番后,她叮嘱店里的几个管事尽快在门口张贴布告。
方才围观的众人甚多,正是“冰肌坊”拓宽名气的好时候。料想经过今日之事。短时间内是无需担心有人寻衅了。
“得尽快定制店内的专属标识,防止有人再来生事。”沈黛提议道。
方才一幕令她心有戚戚。
京城的脂粉铺子大多有贵人庇佑,常人不敢滋事。冰肌坊的生意越做越好,眼红的人日后怕是层出不穷,她一介女流,想要在京城做生意,得多想些法子。
倚仗虞氏是一个路子,可诚如虞行烟所言,这样一来,冰肌坊与她的联系就会薄弱许多。若是能定制些不容易被仿制的标识,麻烦会少上许多。
虞行烟点点头,和沈黛细细讨论了一番。待日头西斜,方起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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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时,天还晴着,回来时,铅灰色的云便铺满整片天,抬眼望去,阴沉沉地。
无端地有些压抑。
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
细雨濛濛,潮湿的水汽蒸腾,打湿了院内芭蕉。风起,吹得廊下的角灯四处摇晃。
虞行烟刚走上石桥,一婆子便撑伞迎了上来,急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方才没见到人,正准备派人来找呢。”
枯瘦的脸上布满焦急。
虞行烟脚步一顿。
阿耶今日休沐,按惯例应是在书房默字,读书,怎地突然想起她了?还这般着急。
她直犯嘀咕,快速回抱月轩换了身衣服,疾步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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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阁内。
清远侯虞伯延正摹着一幅大字,神情专注。
虽已近四十,但他容貌俊秀,身形挺拔,举头投足间仍是一股温润的气息。
“吱扭”的关门声后,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书房内响起。
他耳力过人,第一声后便辨出了来人。
他慢悠悠地放下狼毫细管,又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才抬头说道:“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出门也该和门房知会一声。方才派人去唤你,院子里竟只有几个扫地的小丫鬟。”
虞行烟笑了笑,快步走到书桌前,一双手轻轻地在他肩上锤了起来:“阿耶,自上次落水后,我就再没出府了。时间一长,着实憋闷得紧。”
见男人面露不悦,她又连忙补充道:“李大夫都说了,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我整日呆在府里,任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也厌了。你没发现,我今日回府后,人都精神不少呢!”
虞伯延闻言,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见她面色红润,双眸有神,确实比之前好了后,怒气散了许多。
也罢,她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身体既已好转,出去散散心也并无不妥。
他摇摇头,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她:“前些日子,你母亲从青州来信,说给你相看了一户人家。是陈群谢氏的子弟,家世和你颇为匹配,人也极有才华。你要是有心,我便给你母亲回信,让她打探打探。”
虞行烟一呆,锤肩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
她这副身体的年龄才十六岁,年纪尚小,她不想这么早出阁。
“我只想长伴您和母亲左右,不愿出嫁。”虞行烟换上一副幽怨的表情。
“为父也舍不得烟儿离家。”虞伯延长叹一声:“只是于女子而言,婚姻乃是大事,耽误不得。你现在年纪小,还能多在家呆些时日。我和你母亲也能给你把把关,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再拖几年,就不好说了。”
虞行烟心头一沉。
大魏朝虽民风开放,但寻常男女的嫁娶年龄大多在十八岁。除去定亲、纳吉、下聘等流程,留给她调查的时间不到一年。
那梦征兆不详,又极为细腻,仿佛是她前世经历般,让她每每想起便心惊肉跳。
只是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却不好和父亲张口,她试探说道:“阿耶,前些时间周夫子在课堂上,无意间说到一件事:吏部尚书换人了。陛下拔擢的似乎是个姓姚的寒门士人。”虞行烟故作不在意地提了一句。
“姚江么,他倒确实是个人才。”虞伯延赞了一句。
见女儿面露好奇,他解释道:“他是通过科考和吏部铨选一步步爬上来的士人。能言擅断,明察秋毫,陛下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虞行烟犹豫半晌,缓缓将心头的疑惑吐出:“可是阿耶不觉得,这几年,陛下重用了许多寒门出身的臣子么。”
“户部侍郎杜慎言,大理寺卿何堤,京兆尹李适岑,都是寒门子弟。虽说他们现在官职不显,可占据的都是要职。这些人在朝堂经略抱团,假以时日,必会形成一股势力。”
“女儿总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虞行烟眉间微蹙。
当今陛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位十九年,开疆拓土,励精图治,颁布的政令亦是宽猛相济。前年,户部统计在籍百姓,发现户数相较先帝时期竟增长了三倍有余,公私仓廪丰实。
俨然一副政通人和,春风化雨的盛世景象。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圣上都是位杰出的英主。
按常理而言,这样的雄主,是最忌讳手底下的臣子权势炽烈的。
她们虞府是百年的世家,祖上人才辈出。无数雨打风吹,颍川虞氏仍未堕了那赫赫威名。至父亲一代,他官任一品宰执,又因妹妹身居贵妃之位而深受皇帝宠渥。
这样的家族,难道皇帝不会忌惮么?
虞伯延读懂了她的未竟之意,只是和虞行烟想得不一样,男人的面色极为平静。
他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许久后,他忽然转过身,指着背后墙上的一副画,问她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作此画?”
虞行烟踮脚去瞧。
只见杏林之中,宴席正酣。近处,七八个士子衣衫微敞,举杯痛饮;边角处,一酒醉的中年男子横倚树干,脚旁,是一个空了的玉碗。
这画的笔法细腻,墨迹深浅交错,枝干的纹理、走向,席上众人的表情,皆绘得栩栩如生。
画作右下角,书着几行小字:“景元三年,九月初三,虞伯延小记。”。
字上,盖着一枚钤印。
景元三年,九月。
虞行烟仔细品着,觉着这日子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忽灵光一闪,“这是阿耶当年进士及第的年份。”
母亲崔氏曾多次提起,阿耶是探花郎出身。
大魏入仕方式多样,世家子弟大多以门荫入仕,凭借冢中枯骨担任一官半职。他却不愿凭郡望入仕,自幼研读经义,苦练书法,终凭考场上所撰策论—《均节赋税八论》闻名天下。
母亲曾说,阿耶应授状元,可先帝金銮殿上见他后,赞他面容俊美,风姿极佳。特点他为探花郎。
曲江宴饮,雁塔提名,打马长安,阿耶也曾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虞行烟记得母亲谈及往事时的愉悦,以及些许隐秘的满足。
所以,在看到这个日期后,她很快便记了起来。
只是,她仍是不懂父亲提问的用意。
虞伯延笑了一下。
那笑和往常不太一样,带着些怀念,又有少见的自得。
“烟儿,为父我十九岁进士及第,先在翰林院侍奉笔墨,又外派青州任了四年知府。三十岁进吏部,担侍郎一职,五年前方升为礼部尚书。”
“多年宦海沉浮,我对圣上还是有了解的。他乃当世明君,绝不会做出残害忠良,亲近佞臣的事情。你切莫担忧。”
他很轻地拍了虞行烟的头一下,神情温和。
虞行烟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舌尖变得苦涩。
思忖道:父亲倒是想谱写明君贤相,君臣和谐的佳话,可帝心难测,一朝不慎,或许就船覆人翻了。
她对父亲超出常理的自信颇感无力。
见女儿仍是怏怏不乐,虞伯延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正声道:“你是不是又看话本了,生出这么多感慨?”
他面容仍是和煦的,然虞行烟知他甚深,早察出了他的不悦,扯扯他的衣袖,撒娇道
:“女儿是见史书所陈,功臣勋贵往往会成为上位者的磨刀石,担心咱们家族也会倾覆,所以才多想了些。”
她边磨墨,边释然道:“圣上既是明君,定然明辨是非。阿耶和二伯为人清正,料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虞伯延点点头,又过问了她一番功课,见她对答还算妥帖,方挥手放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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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虞伯延端坐于椅上,摹起了大字,表情平静,沉稳如山。
一张又一张,待油灯亮起时,他才停笔。
他把纸一张张地叠好,亲抚着边角细小的褶皱,待墨迹全干后,又将它们全部扔进了废纸篓里。
而后仰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烛台上的一蓬烛火微微愣神。
他在想虞行烟所说的话。
自病愈后,她便多有此感。每回见他,都会提及诸如“兔死狗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类的词句,浑然不像未出阁的少女。
和她这般年纪的少女,挂心的无非是妆容是否完美,长安又时兴什么衣裳。偶有大胆的,最多小声议论着京城的几位风流才俊,幻想着婚后琴瑟和鸣。
哪会像她一般,时常关注着朝堂的动静,唯恐家族式微。
他疑心,女儿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非那稚嫩小儿,深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只是很多事,哪怕是他,也不能如愿。
在察觉到圣上对他的忌惮之意后,虞伯延婉拒了欲提他为吏部尚书的旨意,于朝官们不解的眼神中,乐呵呵地去了礼部。
礼部非权力核心,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陛下放心,可圣心难料,那位高居庙堂的帝王是否放下了对他的戒备,他其实没有把握。
想到这,他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他和夫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畏惧哀荣。可两个女儿年岁不长,又生就一副好相貌,怕是易生祸端。
想到这儿,虞伯延撑起身子,提笔写了一封信,让手下尽快寄出。
而后,他靠在椅上,侧耳听着檐角水流的“嘀嗒”声,静默地似座雕塑。
希望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吧。
昏暗的室内,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
第6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三日后,到了和冰肌坊对账的日子。
沈黛穿过院门,一抬眼,便看见水榭外围了一圈淡蓝的薄纱。
亭内,一身着清凉的美人正倚在朱栏上,轻嗅着湖面上潮湿的水汽。她身前的长几上放着解暑的瓜果茶水,婢女们正手执团扇,为她扇风。
“怎么这么早便来了?也不避着些日头。”虞行烟远远地瞧见了她,一张芙蓉面上笑意盈盈。
见来人鬓发微湿,两颊泛红,她吩咐身边的奴婢拿了张凉席,又把上好的澄水帛挂在了廊柱两侧。
微风拂来,带来了令人舒畅的爽意。
沈黛擦擦额上轻微的汗意,回道:“早上忙,现在才有空来找姑娘。”走得急了,她鼻尖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店里的事忙完了?”虞行烟问道。
“差不多了。”沈黛浅笑了下:“姑娘近日可安好?”她语气亲昵。
相较于第一次来时的拘谨,沈黛的举止自然了许多。瞧见伺候的奴婢力有不逮,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手中的墨绿团扇,一下下地扇着风。
“再好不过了。”虞行烟眉目舒展。
两人寒暄几句后,沈黛方说起了几日前闹事的后续。
“那三人都被金吾卫抓走,下了大狱。背后指使的人也查清了,目前被羁押在大理寺中。只是,主事人似有些背景,我思来想去,心头总是不安稳。所以来府叨扰姑娘。”
沈黛秀眉微蹙,将内心的疑虑吐了出来。
她昨日打理花草的时候,见几株牡丹花堆蹙的花瓣上挂着封信。展开一瞧,竟是段威胁的话。大意是她惹了不该惹的人,下场会极其悲惨。
沈黛一向谨言慎行,活动范围不出这小院,哪会惹上事端?排除了几个可能后,便只剩下三日前的的那件事了。
虞行烟沉吟了会。
她知道能在京城开胭粉铺子的一定会有靠山,但下狱后还如此嚣张的并不多见,一时之间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大理寺……
虞行烟舌尖默念着这三个字,越品,越察出点异样来。
“你莫担心,我替你你会会那幕后之人。”虞行烟莞尔一笑。
“姑娘!”
一旁绿翘听见了,急声道:“公爷只允您在城内才走动,可没同意您去那种地方。”
大理寺里关着的,俱是些罪犯。姑娘去了,岂不是自入险境。
虞行烟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当然不会一个人进。这几个婆子会随我一同前往。”
她指指台阶下立着的几人,各个腰臂粗壮,单看面容,凶悍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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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牢狱内。
几个轮值的狱卒正围聚在一块吃酒,猜拳,面皮在昏暗的油灯下有些狰狞。
“你小子,这把又输了,今晚轮不上你了啊。”一高壮男子咧嘴一笑,胳膊捅了捅身边人。黑脸上满是油光。
“陈二,你这话就不对了。轮得轮不上对小四来说有区别吗?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呀。”吴老三猥琐一笑。
他将碟子里的花生一粒粒仔细捡起,抛至空中后,又伸头用舌卷住,吧唧一声,吃得酣爽。
他的目光在小四身上一点即去,眼神中满是嘲弄。
被二人奚落的小四其实是个皮肤白净的少年,个子不高,身形瘦弱得和豆芽菜般。听见陈二和吴三的奚落,他乐呵呵地装作无事,只是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恨不得将二人砸成肉泥。
这份差事是他母亲托人求来的,花掉了他家数年的积蓄。
他之前觉得狱卒大小也是个官差,能赢得街坊邻居的追捧。结果,上值的第一天,他就失望了。监狱里脏污臭乱,大大小小的刑具上是陈年的血迹,有时还能看到上面挂着的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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