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时善自个儿受不了这等辛苦, 但她万分支持李澈去吃苦, 她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言,俗话说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不是她不体贴他,而是盼他往高处走,怎么称不上贤惠呢。若说私心,那也是有一点的,不过是想沾沾他封妻荫子的荣光,也是对她“鸡鸣之助”的回报。
瞧瞧这如意算盘打得有多精,典型的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推着李澈先把苦头吃完了,她好坐享其成。
或许萧时善也知道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成的,此刻她分外体贴地询问他的需求,心里还想着,不管玉照堂那边是不是帮他备好了行装,等回到凝光院,她也让人再给他收拾些东西送过去。
此处花红柳绿,日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落满地碎银箔金,或高或低的蝉鸣响在其中。
李澈突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向了她,微风拂动月白色的袍角,身姿挺拔秀澈,端的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好风仪。
因他突然停住,萧时善也急急止住脚步,好在没撞到他身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弄不清他为何忽然驻足不前,难道她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自然没有不对的地方,恰恰相反,她这番话很是细心周到,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只有在别有所图的时候她才会表现得尤为关切,习惯性地给人一点甜头。
李澈眉头微挑,淡淡地道:“你似乎很高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萧时善瞬间就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皆因他一下戳中了她的心思,可不就是高兴么。
一来他是去书斋读书,这是一等一的正经事,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书斋是在何处,但想来应是个清净场所,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二来他不在府里,她确实要轻松许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大半年里凝光院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哪甘心别人来压制她,当然这个压制,还有另一层意思。
倘若此时安庆侯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还没过去,萧时善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走的,但眼下没什么事,她好像也没了舍不得的理由。
李澈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人,大多时候他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当然这或许跟她提出的事情都是随口可应又在合理范围之内不无关系,而他对此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和。
只是他那双天生带着凉意的凤眸给人一种疏冷之感,好似一泓春水之上浮着薄薄的冰,让人既感到春江水暖,又仿佛轻寒未消,当然也没什么人说他平易近人就是了。
萧时善瞅了瞅他沉静湛然的眼眸,果断摇头,柔声道:“怎么会?本来夫君刚回来没多久,合该在府里多修养几日再思进学之事,但夫君和太太已经把事情定下,我再不舍,也不好挽留,一心想着不能给夫君拖后腿,可我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帮着夫君打点打点行装,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说得可真是入情入理,再通情达理不过,萧时善坦坦荡荡地回视他,以表明她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只是她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也不知李澈信没信她这番肺腑之言,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模棱两可地道:“是么,原来我竟是娶了个贤妻。”
她是这样认为的没错,但听他说出来,萧时善不免脸颊发烫。
李澈朝她走近一步,头顶的日光被他遮住,萧时善有些不自在,裙下的绣鞋动了动,没等她挪开步子,便被他握住了手。
李澈捏着那只羊脂白玉般的玉手,垂眸把玩,“烫着脚了吗?”见他就躲。
萧时善闻言有些讪讪,她现在哪是烫着脚了,分明是被他烫到手了。她的眼神飘乎,往后面瞟了一下,见丫头们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往这边窥探的,这才松弛了下来。
说起来,萧时善也是欺软怕硬,他不在意的时候,她就敢伸伸脚尖试探着踩一踩,但凡他强势了,她其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澈道:“我后日启程,帮我把行装收拾出来。”
萧时善嗯了一声,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方才就是这样打算的,难道她说得还不够诚心?
过了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重点大概是在前半句上,他是说他后日就走,这个时候她难道不该表示点什么,比如像她之前话中所言的不舍,可是萧时善的脑子愣是没想到那里,等她想到的时候,他都不知走了多久了。
她这般表现跟她口中信誓旦旦的话可是大相径庭,萧时善都忍不住敲了敲自个儿的脑门,怎么关键时刻就犯傻呢,下次可要警醒些。
一径回了凝光院,她叫了人来给李澈打点行装,用了大半日的时间才收拾得差不多。
看着收拾出来的行装,萧时善点点头,吩咐道:“单把夏季衣裳拿几件换洗的就够了,倒是常用的药物得备上些,照着药匣里的药物再配上一份,要是院里没有多出来的,就趁早让人出去买,对了,去回春堂买两盒观音膏和一瓶金衣祛暑丸给夫君带上。”这观音膏治疗外伤有奇效,能迅速止血生肌,而那金衣祛暑丸顾名思义是用来祛暑的药丸子,就是价格贵了点,但她如今手头宽裕,不介意给他花银子。
常嬷嬷见姑娘收拾得起劲儿,心里却只想叹气,一边叠着衣裳一边念叨着:“也不知那书斋在什么地方,离着国公府远不远,玉照堂不也挺安静的,怎么还要去府外呢?”
萧时善低头查点东西,随口回道:“四公子不也去书院读书了么,哪有一直在家里待着的。”要不要再带些香料,算了,总会有人给他想到。
常嬷嬷心道那能一样么,四公子可没娶妻,跟姑爷的情况不一样。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分开,姑娘这都独守空房大半年了,放在别人身上,怎么会没有埋怨,姑娘倒是守得滋润,脸蛋养得白里透红,嫩得能掐出水来。
收拾完东西,萧时善命人送去了玉照堂,喝着茶歇了一会儿,然后让人叫来了碧荷碧珠,这是她给李澈挑出的丫鬟。
这两丫头人机灵,又很有眼力见,名字也取得好,连起来就是珠联璧合,萧时善是相当满意的,李澈也应该会满意。
晚间萧时善去荣安堂问安,老太太等人已经知道了李澈去书斋的事情,想来是他亲自来跟老太太说过了。
与季夫人的态度不同,萧时善瞧着老太太好像不那么高兴。
别看萧时善不是季夫人心目中合格的儿媳妇,季夫人也未必是老太太心中合格的儿媳妇。
季夫人的性子孤傲,在哪儿都不是合群的那个,当然这也是因为季夫人有她傲气的资本,做姑娘时,她自身的容貌才学就远超同辈,嫁人后夫君和儿子又极为争气,正是日子过得舒心,这么多年来,那孤傲的性子不仅没改还变本加厉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太太也不是说让老大媳妇儿变个性子,只是在某些时候,还是能被她给气到。
三郎才回来了几日,就被她赶去了书斋,尽管李澈跟老太太说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但老太太可不这么认为,“你也不用替她说话,我还能不知道她,才学那是没得说,只是这人情世故上何止欠缺了一点半点!”
老太太这话还是客气的,季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能在那点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她那是心里明白却不屑于去做,要不是身份摆在那儿,没有什么让她卑躬屈膝的事情,她换个人家试试,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去。
不仅学了满肚子墨水,连文人那点孤高自赏的酸气都一并学去了,这些都还是小事,老太太心里想的还是子嗣问题,气季夫人专做那棒打鸳鸯的事儿。
李澈说道:“确实是我的主意,老祖宗倒是冤枉母亲了。”
老太太半信半疑,看着芝兰玉树般的孙儿,叹了口气道:“你那媳妇儿也是个罕见的美人,我看着都稀罕得不行,你这心里又是怎么想的?”随着他年岁渐长,让人愈发瞧不出他的心思了。
李澈笑道:“难得她能得老祖宗青眼,我不在府里,她能替我在老祖宗跟前尽些孝心,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老太太看了他半晌,“你若还想……”
李澈抬了抬眼,“老祖宗,没有的事。”
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瞧着他的神色道:“你们夫妻和美才好,我还盼着抱重孙呢,你和你媳妇儿都是好相貌,生出的孩子不知道要多好看。”
李澈笑了一下,“老祖宗只管保养好身体,若是得个淘气顽劣不服管教的,恐怕要折腾得人身心俱疲。”
老太太笑了,“那我也是愿意的。”
好一番宽慰才把老太太哄得喜笑颜开,人上了年纪,愈发地有些小孩心性,但晚间季夫人来跟老太太提起李澈去书斋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他尽快过去,老太太虽然不说她什么,心里却不怎么受用。
萧时善进来问安时,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气氛有些冷,又说不好是何原因,云榕等人进来后,才冲淡了那点若有似无的异样。
从安庆侯府回来,这几日一直没见着李澈的影儿,还是今日在呈芳堂见了他一面,萧时善琢磨着他今明两日总要回一趟凝光院的。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肯定,那是常嬷嬷所言的敬重,他在一些事情上还是给予了她应有的体面,而他游历回来的那晚居然宿在了玉照堂,这才让萧时善气恼之余又感到万分诧异。
因他迟迟不来,萧时善便去了净房沐浴,出来时便看到他正坐在榻上看她描的花样子。
她赶忙走过去,伸手敛了敛,十指纤纤,指尖透粉,利落地将样纸收拢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如此遮掩的举动有些欠妥,她掩饰般地横了他一眼,先占个理再说,“夫君怎可随意翻动我的东西。”虽然是她搁在那里的,旁人一眼就可看到,但不经她允许,就是他的不对。
这一眼恰似秋水横波,宜嗔宜喜,李澈看过去,颔首道:“抱歉。”
萧时善抿了一下唇,居然这么快就道歉了,他如此光风霁月,倒衬得她大惊小怪,斤斤计较了,正纠结间,下一瞬忽听他道:“在绘制墨图?”
萧时善动作微顿,水润的眼眸移到他身上,奇了,他是如何瞧出来的。
第三十五章
李澈没说话, 往身侧扫了一眼,示意她坐下。
萧时善看着他和小几之间的位置,勾了勾垂在手边的衣带, 这样的距离挨得有些近了,换个丰腴的,都要腿贴着腿了,她抬眼瞅瞅他,他竟也没理她。
到底还是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她挪动步子, 提着裙子在榻上坐了下去, 歪头看着他道:“夫君所言的墨图是什么?这些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描的花样子罢了。”
李澈仿佛有几分兴趣的样子,“描绘这些花样是打算绣在哪儿的?”
“衣裙,手帕,荷包……”萧时善掰着葱白似的手指慢悠悠地数着,绣在哪里不行?
李澈看着她潋滟的眼眸, 说道:“绣湘竹榻也是别出心裁。”
萧时善顿时反应过来,她画的样纸肯定都被他看见了,最上头的那一张样纸分明是个如意, 他不去翻动,如何知道下面画的是湘竹榻。
其实李澈果真去翻看了也没什么, 但萧时善这里划着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她的东西是她的,他的东西是他的,她不介意他的东西放在她这边, 但他绝不能来碰她的东西, 然而不用她特地去说,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说来说去她也没占到什么理, 萧时善微侧着身子,把样纸放在小几上抚平,只听他说道:“我那有本方氏墨谱,共有六卷,各类样式纹样共收录了三百八十五式。”
萧时善扭过头来,眼都不眨地看着他,柔声细语地道:“夫君说的方氏墨谱可是那位制墨名家方于鲁所著?”
看到李澈点头,萧时善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她自然是听过方于鲁的大名,是鼎鼎有名的制墨大师,有“廷珪再世”的美誉,能与李廷珪相提并论,这本方氏墨谱的价值可想而知。
要命的是,又听到李澈不急不躁地说道:“这本是美荫堂刻本,由丁云鹏等人绘图,黄氏兄弟操刀,不仅刻画细腻,纸墨也极为考究。”
能叫得上名头,必然是数一数二的精品,其实萧时善好糊弄得很,他一提到方于鲁,她就眼睛放亮了,后头的话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放在平时,她可能不会对着这些感兴趣,但今日不同,她正琢磨的这个事,还真用得上这本方氏墨谱。
她也是今日在季夫人那里磨墨时,听李澈说起那昭墨的珍贵之处,一下想到了自个儿手里的那个纸墨铺子。
嫁妆里的几家铺子原先的生意还算红火,但这些年被人东掏西挖,又没个精通庶务的人来打理,等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就成了空壳子,好些铺子都盘了出去,剩下那几个铺子也是苦苦支撑。
送过来的账本直看得人摇头叹气,虽然赌龙舟赢了不少银子,手头是宽裕了,但还得想办法把铺子盘活,如此才能钱生钱。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来替她打理,少不得要自己多费些心。
她一门心思地等着李澈接着往下说,他却闭口不言了,萧时善拿眼瞧着他,他既然看出她是在绘制墨图,又跟她提起那方氏墨谱,难道接下来他不是该说,把墨谱借给她瞧瞧吗?
萧时善知道李澈素来大方,她往他身边挪了挪,故意表现出十分好奇的样子,清亮的眼眸仿佛蕴着一汪水,她轻声道:“如此看来,夫君手头的这本方氏墨谱果真是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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