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这张低垂的脑袋下,该是一张怨愤或者是厌恶的脸。
厌恶他的脸。
“回去吧。”
储司寒点着拐杖脚尖转了个方向,感觉到袍子上有一道力量。
一根细白的手指勾住他一截衣袖,手背雪一样细腻,和深色的卷草纹形成显著的色差,顺着手指往上,手背弓成漂亮的弧线。
小姑娘糯糯的声带了轿哄似的撒娇:“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让人抱,以后我不会抱你了。”
储司寒转过身,就看见小姑娘脸上带了泪痕,她眼睛原本就漂亮,被泪水一洗,像清澈见底的溪流。
她怯生生的看他,像一只可爱的小狗怕被他的主人抛弃。
不是没见过美人的眼泪,储司寒见过很多美人泪,但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无关风月。
“不怨本王罚你?”
宋知枝:“是我先犯错了。”
储司寒:“你错在哪?”
宋知枝:“我不应该抱你。”
储司寒捏捏眉心:“你先将眼泪擦干净。”
像是怕自己擦的慢了事的,宋知枝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按了几下,刚哭过的嗓音带了鼻腔:“我擦干净了。”
储司寒这才道:“你自己得有脑子,别人叫你做什么,你自己要思考,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能做。”
“你是女子,不可随意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去抱男子。”
宋知枝想说不是这样的,对上他有点凶的眼神,将话咽了回去。
别人生气了,认错了总是没错的。
“我记住了。”
储司寒不确定她还想不想在这吃饭,也不确定她还想不想吃饭。
储司寒觉得她应该是不想在这的,听见宋知枝道:“我可以吃饭吗?”
储司寒吩咐人摆膳。
宋知枝夹起筷子努力好好吃饭,可身体自有它自己的情绪,不时吸一吸鼻子。
储司寒搁了筷著:“你若是吃不下,可以不吃。”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可以吃下的。”宋知枝抬起眼睛,怯怯的看向他:“你不要生我的气。”
储司寒:“为何总是要怕本王生气?”
宋知枝:“我怕你生气,像侧妃那样,不许我吃饭。”
储司寒:“本王不会,你可以放心,本王说到做到。”
“谢谢王爷。”宋知枝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储司寒面色微微冷,她就这样怕得罪他?
“你回去用膳,灶上会给你送饭。”
宋知枝看一眼盘子里的菜,里头还有半碟子,两只虾饺,一只虾,烤羊肉,熏鱼片。
宋知枝用帕子将盘子里的肉包好,道了别退出大殿。
储司寒以为她因为太饿准备在路上垫垫肚子,嘴角抽了抽,她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好食欲。
彻底没了胃口,撩了筷著,一碗饭,不过动过一筷子。
回西苑的路上经过一片梅林,宋知枝坐到一条石凳上,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打开,慢吞吞含进嘴里吃。
将帕子里的几块肉都吃完了,自然还没有吃饱的,待回到西苑,灶上人的饭菜也送来了。
小圆疑惑,“您不是在王爷那用饭的吗?怎么又送来了?”
宋知枝的情绪已经过去了,揉了揉脸道:“我惹了王爷生气。”
小圆犹如晴天霹雳,这才一天!
得知宋知枝只是罚站了一个时辰,小圆放心了一些,又难免有一种水中浮萍的感觉,多大点事。
王爷的看重来的莫名,走的也好快。
“孺人,您不要难过。”
宋知枝看着满桌子菜肴:“我不难过。”
“我阿娘说,过日子没有事事都顺心的,对农家人来说,有吃的,有穿的就是好日子,吃一顿睡一觉,就要将不开心忘掉,这样日子才有滋味。”
宋知枝吃了饭,陶姑姑得了消息也过来看她。
宋知枝虽然比一般的孩子要笨了一些,有时候也闹出来一些笑话,可不是个举止轻浮的,相反,她比平常人更能感知到人的情绪。
她在忙碌或者有些烦躁的时候,从来不见宋知枝闹过,去她房中也是,从没做过无礼的事。
她过世的母亲是将她教的很好的,她的父母应该很恩爱,陶姑姑能看出来,她是在父母怀里长大的孩子,常常抱她和小圆撒娇,这无关风月。
那他想抱王爷,是否和风月有关呢?
“……你为什么想抱王爷?”
为什么会想抱他呢?
她不自觉揉揉脸,昨天夜里,他的骨指捏在这里,眼里好像隐约有一点笑意。
阿娘捏阿爹的耳朵时,阿爹眼里也是那种笑意,阿娘也笑。
……他明明是王爷,有这么多妾室,有那么大的宫殿,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
为什么从来不笑呢?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很深很深的故事。
那个大殿好冷清……她以为能逗他笑。
他长那么好看,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原来是她的错觉吗。
可能,他就只是将她当做试菜的吧。
宋知枝搅着手指,垂着眼皮:“是我不知轻重,姑姑,我是不是很讨厌?你会像王爷那样,以后就讨厌我,觉得我很坏吗?”
他大概再也不想见她了。
陶姑姑看见她眼睛里的委屈,很确定,无关风月。
将她搂进怀里:“姑姑很喜欢你,又香又软,巴不得你多抱我呢。”
--
小圆都能看出来的不寻常,别人自然能看出来,更何况宋知枝哭过的眼睛微微红,很明显。
再等到晚间,前殿没有人来叫宋知枝,又隐约听说张宝被罚了,不难猜测,宋知枝是惹了郢王不喜。
明琴装了一盒点心捧起来:“去看看宋孺人吧。”
明画兴致缺缺:“为何要去看她?之前她悄无声息得了王爷青眼,我暗示她提拔我一下,她还是装傻,她至今对我们还是带着面皮,可没掏过真心。”
明琴说:“王爷只有一个,可后院却有这样多的美人,得了王爷青眼,可以荣华富贵,可以成为人上人,不用被人欺负,谁不想?你想我想她自然也想,她有专宠的想法也正常。”
“她自幼清贫,连识字的机会也没有,空有一张脸,换做我是她我也会忌惮。”
“还是去看看吧,她心里这会子怕是也不好受,无关真心假意,左右一份点心而已,你就当是去串门同人说了几句话,也不费你我什么事。”
明画:“我知妹妹心善,只是我担忧她误会你我,以为我们是去看她笑话,还要拿话刺你我。”
明琴有点同情心
,但不多,说:“她若是刺我们,我们回来就是。”
宋知枝双手碰过点心,用袖子擦了擦漆盒这才打开,小心尝了一个,眼睛亮亮的:“好好吃,谢谢你们给我点心,我很喜欢。”
普通的点心却被珍惜,宋知枝还亲自倒茶用最好的东西招待,和之前并无两样,明画倒顿时对宋知枝好感好不少。
至少是很好相处的性子。
后面顾若和姜梨几人也都拿了一些小礼物过来看看,屋子里还挺热闹,宋知枝很开心,提议玩投壶,明琴难得被带着也起了一点玩心,提议玩双陆,输的人贴纸条。
宋知枝没玩过这个,双陆游戏规则简单,明琴就教她游戏规则,规则宋知枝倒是听懂了,可是她不会策略,即便她运气很好,经常投出六,奈何就把把输,被贴了一脸的纸条。
宋知枝就很郁闷!
明琴见她快被贴成了乌龟,笑着教她这个要将走法和策略,“你这样走,表面上看着是成了十二步,但是过不去,你若是换成……”
“等等,为什么是十二步?”
宋知枝掰手指头一个个数,连脚趾差点都要用上:“三步加六步,一二三四五……”
明琴扶额,和明画对视一眼……她不会真的是笨吧?
第18章 耀玲珑
“又用这么少?”
“连着两天了。”
张宝捂着屁股,其实他罚的不重,只是年纪大,老胳膊老腿不好恢复,看着撤下来只动了一点的饭食,满目愁容,这食量刚好了一点,又恢复成过去了。
若是旁的美人,陶姑姑这会子就要接话,但对方是宋知枝。
她闭上了嘴,选择不接话,默默做事。
张宝难免懊悔,当大总管多风光,现在脑袋好像都生生矮了一截:“也怪我老糊涂了,之前你已经提醒过我,说话要直白,若不是我出了馊主意,这会子王爷还有个饭搭子。”
他这回是真确定,王爷就是将宋孺人当成了饭搭子。
还别说,就宋孺人吃饭那小松鼠是的劲,他都觉得饭菜更香。
饭搭子就饭搭子吧,好歹是王爷头一次主动看好一个女娘。
陶姑姑还纳闷呢,宋知枝虽然不太聪明,但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不会主动惹事,问:“你叫宋孺人做了什么?”
张宝讪讪。
陶姑姑险些要抽嘴角……小姑娘想想软软的,她都很喜欢小姑娘。
怎么自家王爷反应这么大?
不过想到别人轻薄王爷的下场,宋知枝似乎是惩罚最轻的一个。
不喜就不喜吧,宋知枝本来性子也简单,和她作伴也挺好的。
张宝苦恼,不行,他得重新讨王爷欢心,继续当大总管:“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陶姑姑说:“后院那么多美人,各个身负才艺,让她们试试吧。”
张宝:“你觉得谁合适?”
陶姑姑想了想:“西苑有一对双生胎,对王爷势在必得,或者可以试试。”
张宝说:“那就试试吧。”
跑腿的小内官很快到了西苑,明琴蛰伏到今日,总算等到了机会,扶了扶鬓边的簪花,挽着姐姐的手,她们姊妹自然要抓住机会的。
明画是一手琵琶绝技,她是抱了琵琶过来的,葱白似的指尖随意一弹,流水的音符便倾泻出来,明琴一个过头的后踢腿,缓缓回落身子平稳,张宝大为震惊,拍板安排他们姊妹献舞。
明琴选择在园子里跳舞,琵琶婉转,白雪茫茫,薄纱轻扬,红梅簇簇,这才是盛景。
“不见王爷?”明画怀疑她妹妹糊涂了:“我们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入王爷的青眼,做人上人,不再被人轻贱吗,姐姐怎么说不见。”
明琴:“上杆子的不是好买卖,我们是要做被捧在手心的宠妾,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过好日子的,又不是自甘轻贱去受辱的。”
“狗的摇尾乞怜随处可见,猫孤僻又高傲,施舍两声“喵喵”叫人就要将它捧在掌心,轻易得到的都不会珍惜,这是人性,自然是慢慢吊着王爷的口味才最合适。”
明画:“那要怎么吊着?”
明琴偏过头,灿然一笑:“闻声入林,寻一曲琵琶,却得一只精灵受惊远去,叫他自己去寻,不是更有意思?”
这日储司寒从外头当差回来,张宝引着他往园子里去散心,远远的,储司寒就听见婉约的琵琶曲。
他偏头看一眼张宝,一瞬间,张宝被看的一咯噔,心虚的摸摸脑门,他家王爷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锋利。
心里头懊恼,就不该听那小妮子瞎指挥,园子是漂亮,可王爷不一定耐得去啊!
懊恼间,就看见储司寒抬脚往琵琶的方向去了。
有戏?
他家王爷一向对美人的这些把戏没兴趣,难不成是想通了?
能想通就好,美人在怀,多少男人的梦想。
郢王府的红梅林是一大盛景,行走在其中只觉得呼吸出来的热气都是香的,漫天的绒毛大雪点缀,清婉的琵琶曲醉人,薄纱在风中轻舞,勾出曼妙玲珑的身姿,面纱覆住面,只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远远的看见人,似是受惊的小鹿,又仓皇向林子里逃窜,慌乱之中,面纱被树枝勾住,挂在一截梅枝上。
张宝吞了吞口水:这姑娘将男人都给琢磨透了啊!
他小跑着去将那梅枝上的帕子取下来,“王爷,您看看。”
储司寒看着那已经消失了身影的梅林小径,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暗了暗,并不看那帕子,也不接。
张宝执着的捧着帕子,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不是心动了?
看,人都走了,王爷还看着那方向。
“王爷,刚才那美人好像是西苑的,咱们去将帕子物归原主?”
风声在耳边呼啸,好一会,听见储司寒淡淡一声“带路”,张宝那叫一个高兴!
终于有个能入眼的了!
小小王爷的小被子小床这回可以备上了。
雪中飞舞这等雅事自然是漂亮的,但冷也是真冷,明琴都要抖成树叶子,快速换上暖和的衣服,连披风也用上了,烤着火盆取暖,就听见明画掀了帘子跑的比兔子还快:“妹妹,王爷过来了!”
明琴眼中皆是意外,教坊司,达官显贵之地,并不像宋知枝那样什么都不懂,她们对储司寒的名号还是很清楚的。
储司寒根本不近女色.
她这次也只是想给储司寒留一点映像,勾起他一丁点的兴趣,并不认为很快就能成功。
郢王这么快就上钩了?
这是储司寒第一次踏入后院,他负手而立,站在院子中,张宝给他撑着伞:“王爷,这就是西苑了,刚跳舞的是明琴,这帕子就是她的,咱们进去看看?”
储司寒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打量这院子,灯映亮了每一间房子,人的影子照在上面,拓出面容,不时有说话声。
“你处理。”
储司寒已经没了兴致,收回打量的视线,转身往外头去,穆让始终稳稳撑在伞。
张宝看看已经从房间里出来的明琴和明画,痛惜的“唉”一声,还是选择跟上储司寒。
宋知枝和小圆从园子里喂了猫往回走。
“辛苦你了同顺。”
“孺人不客气,这都是奴份内的事。”
“明儿个就是腊八了,灶上有腊八粥喝吗?要是没有,你明日早些来西苑,我叫小圆给你留一碗。”
宋知枝是边说边走的,转过折角,迎面就撞上了人,脑迪撞到对方胸膛,像石块一样硬。
宋知枝抱着撞疼了的额头,就听到一声呵斥,“放肆!哪个不长眼的连王爷也不知避讳。”
小圆和通顺都惊慌的跪下去,宋知枝外面罩的是宽大的狐狸大裳,帽子兜着脑袋,只露出半张脸,她抱着被装疼了的脑袋嘶哈着抬起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宫灯浮在暮色中,桑皮纸映的暖光,映出毛茸茸的雪扑簌,储司寒一双眼睛幽深,像是要穿透这里的风雪。
宋知枝这才惊觉,她冒冒失失撞到了储司寒,在雪地里噗通跪下来:“王爷,对不起。”
12/54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