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开裂的木棍往地上咚咚敲了两下,低声嘟囔道:“找糯米,做米糕。”
“刘奶奶,我们会陪你做米糕的。”韩素笑着保证道,“你喜欢吃米糕吗?”
她一口牙快掉没了,嘴唇深深地凹进去,米糕虽软糯,却很劲道,口味还偏甜,大多是孩童喜欢的点心,若说刘老太这把年纪还喜欢吃米糕,属实不太让人相信。
但不自己吃,她又能给谁呢?
刘老太并不回答韩素的问题,只是重复刚才的话。
“找糯米,做米糕。”
紧接着,她又补上一句:“去稻田。”
说罢,她便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外头走。
若是一般人,受到一个瞎眼老太婆这样的忽视与冷眼,早就破口大骂跳脚了,但韩素心理素质极强,依然热情道:“刘奶奶,等等我们!”
“走吧。”她垂眸拍拍夏柳的脑袋,随口道,“还有,既然在宫外,就不用自称奴婢了。”
刘老太腿脚不好,走得很慢,韩素不催她,也不扶她,放慢脚步与她走在同一平行线。她原先想趁此机会打听打听玉盒的事,但看刘老太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也缄口不言了。
拐出胡同后,刘老太回到了原先的那条小河旁,蹒跚行至石桥上。河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道旁的梅树摇摇晃晃,风一吹,花瓣落在河面,水便染上了梅香。
许是听闻刘老太出门的事,这会儿河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坐落在河岸边的老屋房门紧闭,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息,整个韩庄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
刘老太却对这些毫不在意,依然自顾自地赶路,似乎已经习惯这一切。
夏柳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韩素后面,走到桥的最上头时,抽空瞥了眼空荡荡的大道,心底突然空落落的,涌上一股莫名的哀伤。
一个瞎了左眼的老人,不过想带人回家罢了,也许只是奢求一点陪伴,却被人当成了疯子。她腿脚不好,这辈子或许都走不出韩庄,好不容易想散散心,出门迎接她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她被所有人躲着避着,被造谣,受尽唾骂与冷眼,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十几年。
她该有多孤独。
刘老太在河畔的小路上晃了一圈,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许是当地的方言,韩素没听懂。
她走得漫无目的,迈出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犹豫,目光茫然地环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惜没找着。
韩素被她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却依然没说什么,老老实实跟紧她的步伐。
然而,当刘老太第三次绕着河道走的时候,韩素总算忍不住了。
她上前一步,挡在刘老太面前:“刘奶奶,你在找什么?我们帮你找。”
刘老太看她一眼,竟开了口:“糯米。”
她伸长脖子往后看:“稻田呢……”
她说得很慢,也有些含糊,带着明显的失落与焦急。
韩素并没听懂刘老太的意思,她回头仔仔细细地望了一遍,只见水流澹澹,红梅开遍,砖石铸就的土屋错落有致,再往后,是拢在渺白烟雾中的青山。
韩庄早在几年前就以商业出名了,一亩亩田被夷为平地,哪来的什么水稻?
做米糕不去买糯米,反而找什么稻田?
疑惑如刚烧开的水一般咕咚冒着泡,一时间,韩素竟不知从何处问起。
刘老太仍目光焦急地四处望:“在这里的,去哪儿了,那么大一片……”
“刘奶奶。”韩素看不下去,“你找稻田是为了摘糯米吗?”
刘老太倏然定住了,愣愣地看她半晌,像是没听清她的话。
于是韩素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刘老太总算迟缓地点点头:“嗯,糯米。”
夏柳悄悄提醒她:“小姐,很久之前这里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后来才建起房子的。”
原来如此。
韩素了然。
一望无际的稻田早就没了,只是有人永远留在了十多年前。
“刘奶奶。”韩素道,“这里早就没有稻田了。”
刘老太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了?”
白翳的左眼在这一刻竟染上微微的湿润,刘老太面色迷茫,再一次重复道:“没有了?”
“嗯。”尽管不忍,韩素也不得不道出这个残酷的真相,“没有了,早就被填上了。”
“那怎么办呢。”刘老太艰难地挪动脚步,望着远处陌生的景色,仿佛大梦初醒。
“你想要糯米,我帮你去买就是了。”韩素心下叹气,上手扶住她,哄小孩似的,“你先回去等着,好吗?”
刘老太抬头看她一眼,在原地僵了几秒,最终还是拄着拐杖原路返回。
夏柳担忧地望着她苍老的背影,对韩素道:“小姐,我想去陪陪她,可以吗?”
“当然。”韩素道,“等我们回来。”
早些年韩庄封闭,居民只能种地自给自足,因此才会有一望无际的农田出现。后来贸易路线被打通,水运发展,商业逐渐兴起,大片大片的居民弃农从商,于是良田废弃,昔日“夏夜闻蛙鸣”的景象也随之消失了。
河道旁大多是居民的住处,没人在此处摆摊,再加上现在不是糯米高产的时节,因此,韩素带着季白檀找了好久,才于一家饼粥店里买到糯米。虽然只有一小袋,但做米糕也够了。
这么闹了一通,午时快到了。两人找了个地方吃完中餐,又为夏柳和刘老太打包了一些小食,这才顶着热烈的骄阳回到那个小胡同。
韩素一手拎着点心,一手敷衍地在门壁上叩了叩,而后抬步而入。
她并未觉得夏柳自告奋勇的陪伴会打动刘老太的心,刘老太孤独太久,早已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她虽不会伤害夏柳,但也绝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可事情好像出乎她的意料。
夏柳盘腿坐在地上,身体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并没有注意到韩素的到访,而刘老太坐在她对面,张嘴和她说话,因为距离过远,韩素并未听清话的内容。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了最高处,总算为藏在罅隙中的石屋施舍了点光芒。一束光从窗外射进来,不远不近恰好打在两人脸上,竟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温馨感,仿佛慈祥的祖母为孙女讲着童话故事。
韩素站在门口,有些舍不得打破这如画般的美好,可夹饼再不吃就冷了。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将糯米从季白檀手里接过来,行至那张缺了个角的小木桌前,把东西放上去。
刘老太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齐刷刷望过来。
“刘奶奶,糯米我买回来了,你看看行不行。”韩素将那小瓷缸往前推了推,又自然地举起小食道,“都饿了吗?吃点?”
夏柳双眼一亮,几步奔至桌前,拿起一张饼,欢呼道:“小姐!你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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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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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小巷,恶臭的垃圾堆,还有旁边那个破旧的石屋。
平日这里寂静得可怕,连鸟雀都不愿停留,唯有凛冽的寒风造访,掀起一阵孤独的浪潮。但今日,那间世人眼中“绝不可靠近”的石屋竟传出了热闹的说话声,伴随着各式动静。
刘老太在捣糯米。
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被移到了窗台边,上面放了个破旧但干净的石碗,里头盛着些糯米与水的混合物。刘老太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着个石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力地往碗内凿。
在韩庄任何一个人看来,这都是极其恐怖的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又得生出好多谣言。往后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只要说上一句“再哭小心被巷口的疯子抓走当糯米凿碎”,孩子必定不敢哭闹了。
但此刻,刘老太却捣得格外认真,直到现在也不曾休息过。石臼捣下去的那一刻,声音有些闷,可当它转动,糯米被碾碎,又会发出沙沙声,像是海边细沙落下的余音。
听久了,竟让人有些困倦。
韩素帮刘老太洗完糯米,又替她准备了做米糕要用的其他材料,便无所事事地倚在墙壁上,安静地等待刘老太将手头上的事干完。
她本想帮帮刘老太,但刘老太死活不干,非说只有她捣的糯米才细腻,做出的米糕才香甜。
韩素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倚在门口,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刘老太搁下石臼,用竹盖将石碗盖住,搁在木桌上,看来是要等糯米发酵。
“刘奶奶。”韩素走到她身边,“如何了?”
刘老太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才道:“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饶是好脾气的夏柳也忍不住出声,“可是我们都等了好久了。”
她蹙眉瞥了韩素一眼,低声嘟囔道:“刘奶奶,你能不能先把关于夏家的东西告诉我们啊……”
可刘老太这个时候又耳聋了,她对夏柳话充耳不闻,反倒转过身去,又开始在那个低矮的柜子前翻找着什么。
毕竟事关家族,夏柳心中焦虑,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带些抱怨:“刘奶奶,你究竟知不知道啊?”
话音刚落,刘老太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冲着夏柳走来,手中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
夏柳被这眼神一瞪,瞬间缄了声。
尽管先前刘老太和她说了很多话,但不代表她对刘老太完全消除了恐惧。本质上她还是个胆怯的小孩,方才只是因为过于焦虑才口不择言,现在回过神来,夏柳又开始害怕。
“刘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嗓音轻若蚊蝇,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将求助的目光对准韩素。
韩素站得比较远,正在和季白檀说话,没注意到她。
刘老太脚步不停地行至夏柳跟前,攥上她的手腕。
老年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或许刘老太是无心之举,但夏柳的手腕却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她惊叫道:“小姐!”
下一秒,刘老太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甜呢,甜呢。”
夏柳连连摇头,那三块发霉的米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我不要!我不要!”
可这回刘老太却格外坚持,硬生生掰开夏柳的拳头,将东西塞了进去。
掌心的物什黏黏糊糊的,一时间竟甩不掉,夏柳小臂僵硬,又不敢低头看,正当她脑海一片空白时,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从背后伸出,将她的手腕扯了回来。
韩素轻声道:“刘奶奶,你弄疼她了。”
刘老太倏然松手,面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她看看夏柳被攥得通红的手腕,又看看她委屈的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夏柳揉着手腕,摊开掌心,却见上面躺着两颗用油皮纸包裹的糖,包得很严实,却因放置时间过长融化了,黏糊糊的糖浆从缝隙渗了出来。
她怔住了。
她认得这种糖,用油皮纸将糖包成三角形的模样,是韩庄的特产,别的地方买不到。童年时,每到夏日,胡同口总会站着几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他们面前摆着个小摊,逢人就喊“卖糖嘞——”,吆喝声能传出去好远好远。
她小时候嘴馋,又没钱买这些,只能偷偷躲在角落,光是闻着那糖香就心满意足了。后来还是邻居老奶奶心疼她,拿捡破烂攒起的钱为她买了一颗糖,那个甜味她记了好久。
可这种糖早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了,刘老太是从哪儿弄来的?
夏柳怔怔地望着手心的糖,双眼逐渐发红,她看向刘老太:“这糖,是从哪儿来的?”
刘老太却固执地盯着夏柳被掐红的手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神情难过。听到夏柳的质问,她也不过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她的脸色,而后答非所问道:“吃呀,甜的。”
夏柳倏然松了力道。
问她这些做什么,她有时连话都听不懂。
夏柳在内心对自己说。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依着她,和她一起做完米糕,然后套出和夏家相关的信息,帮小姐找到玉盒的真相。
“刘奶奶,糖我收下了,谢谢你。”夏柳道,“夏家的事对我们真的很重要,劳烦你仔细回忆回忆,我们明天再来找你,好不好。”
说罢,她有些犹豫地望向韩素,用气音道:“小姐,这样可以吗?”
“嗯,自然。”韩素欣然道,“刘奶奶,我们明日见。”
刘老太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阴影下,并未说话,也并未挽留,或许她也知道挽留起不到什么作用。
落日西沉,带走了光和热闹,石屋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刘老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她年纪太大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就像被云雾遮蔽的群山,远远望过去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走近细看,映入眼帘的唯有一团白雾。只有极偶尔的瞬间,当风吹开那一层似有似无的白纱,她才能于记忆的识海中窥见一隅。
她像是活在一个四面紧闭的牢笼中,笼内空气稀薄,她听不清也看不见外面的景物,唯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
她早已忘了那是什么,也弄不清楚自己这望不到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但每当她想放弃,脑海就会有一根绳索将她吊住,告诉她,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去。
于是她便强撑着支离病骨,等着一个不确定。
直到几日前,两个奇怪的女孩闯进了她的生活。
她们不惧怕她的传闻,愿意与她回家,甚至愿意耗费自己的时间陪她做米糕,还说了明日再来看她。
她们还提到了夏家。
其实刘老太根本不知道什么春家夏家,她只是太孤单了,所以她撒了一个小谎,希望她们能多陪陪她,哪怕只有一两日,也能抚慰她的余生。
可就在刚刚,夏柳攥着糖质问她的那一刻,恰有一阵风吹散云雾,于是深埋于地底的记忆重见天日。
刘老太拄着拐杖,急迫地走到那个低矮的柜子前,还差点绊了一跤。
“啪嗒”一下,拐杖被毫不犹豫地扔下,刘老太跪在地上,掌心用力,却听刺啦一声,柜子被移开,原先被挡住的墙壁上竟有一个小小的凹槽。
刘老太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摁下凹槽,下一秒,暗格开启,那一小格墙壁往后退,一个玉盒被机关推了出来。
那玉盒通体玄黑,精致小巧,盒身雕刻着玲珑花纹,最顶端陷下去一个方正整齐的凹槽,像是开启黑盒的钥匙。
若是韩素在这里,必定能认出这凹槽的形状与琉璃石一模一样,黑盒也与那玉盒是一对样式。
刘老太低垂着头,苍老的手紧紧攥着黑盒,腰背佝偻着,双眼湿润,几乎快流下泪来。
她记起来了,她全记起来了。
关于十多年前韩庄发生的一切,关于夏氏父母的大义,关于她瞎掉的左眼。
……
韩素等人对石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出了胡同,便拐道去了热闹的大街,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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